第三章 相思成疾.中
皇帝每日必须召见朝臣,也习惯早起,伺候起居的宫人恭请了圣安,上前为他整理龙袍,皇帝随意用了些点心,起驾盛肃殿。
两行昏黄暖色的羊角宫灯,扈从宫人前呼后拥,寂静的深深宫殿,只能听见整齐的靴声。天空渐渐泛白,殿宇上方,缓缓露出绚烂的晨曦。清冽的晨风拂面,皇帝顿感精神奕奕,御辇已经出了严正门,穿过泰和,奉贤两殿,气势恢宏的盛肃殿已经出现在眼前,那巧夺天工的建筑飞廊,似化身为一只振翅的大鹏,正欲展开强大的双翼翱翔天际。
正是卯正二刻,以宰相张饶为首,众臣皆抱着一叠文书躬身立在后。两排御前禁军侍卫,精气神十足,手按宝刀,鹄立丹樨之下。待皇帝入座龙椅之上,朝臣逐鱼贯而入,一字跪下,朗声齐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用了很久处理完重要的政务,朝臣们悉数退下,恒王大步上前撩袍下跪,其他三位重臣也长跪在地。
霎时,空气凝结了一般,皇帝表情平静,拆看各地方折子,思绪敏捷,十行俱下。
恒王跪在皇帝面前已久,双腿开始发麻,随着时间愈发不安。
皇帝越是淡定,下边的人越是吃不准,容易自乱阵脚。胡忠全急出一头冷汗,心中微微生出几分惧意。
文吏数次来回,御案上的奏折堆积成了一座小山,皇帝乏了,感觉眼睛发涩,将笔置于笔架内,立身活动手腕。
一时之间,殿中数人皆惶惶不安,连大气也不敢出。胡忠全偷瞥皇帝脸色,虽依旧看不出有任何情绪,但他那目光如电,直直盯着恒王。
恒王承受不了这沉重目光的压力,磕头道:“臣弟失职在先,治下无能在后,愿领任何责罚!”
皇帝深不见底的眸子里,有一股不怒而威的神采,声音又冷又涩:“仅此而已?”
果然,自己的一举一动皆在他掌控之中,恒王早已出了一身的汗,顿时气馁,忽感大事不妙。
“你在讨伐李浩辰的战役中为了抢功,与钟策意见相左,故意不予配合,害他险些吃了败仗。”皇帝看着他,心中失望可神色如常,“仅为一己之私,置国家利益而不顾,你该当何罪?”
他的话震慑得恒王不敢稍有轻薄,重重地磕头,心中羞愧悔恨,“臣弟万死难辞其咎!”
胡忠全细聆皇帝声调语气,知他心中虽恼但并无杀意,若不是侍奉御前多年,敬小慎微,很难分辩这轻不可察的细节。
“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懥,有所恐惧,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沉默片刻,皇帝语调深沉又说,“自行去领罪,你素知朕心,惹翻了朕够你等好受的!”
反躬自咎,将功补过,皇上给自己留足了颜面。恒王顿时感激涕零,严谨磕头谢恩,其他重臣皆松了口气,一并躬身退下。
一阵清风拂过,带着淡淡花香渗入殿内,皇帝心头一颤,离了御座,遥望着上央宫的方向,那座金顶的宫阙那么近,又那么远,明明咫尺之间,却如隔天河。
早春的天变得快,方才艳阳高照,此刻却下起了微微细雨,皇帝处理折子极疲累,闭上眼睛,那张仰起的脸,清晰可见……
上央宫这般豪华,亭台水榭,超手游廊,暖阁温室,景致如画。花室更是奢华,屋顶爬满碧绿的凌霄,仅负责打理的小太监就有十数人,靠墙有椅子有春凳,都陈着紫檀茶几,中央有提供躺靠的软榻。窗户幕着淡青色的蝉翼纱,窗台上摆满了盆景花卉。这里特别设计了供暖夹墙,四季温度适宜,兰花、月季、蔷薇、石榴、橘子、有的葱郁青翠,有的硕果累累,有的含苞带露,有的盛开怒放,美不胜收。
隔壁是间敞亮的书房,墨香书卷气十足,墙上挂着名人字画,案上新供的文房用具琳琅满目。精致的三棱屏风可开可合,镂花银棱中暗装香槽,将藏在里头的香炉点燃,整座书房随之香云叆叇,终日气息芬郁。
抬目望去,春雨如千万缕银丝飘过,庭中花木扶疏,梨花早早开了,在斜风微雨中轻轻摇曳。因窗子先前开着,几瓣雪白的花瓣零乱落在书案上,南絮伸手将花瓣抹至上角,执着笔,屏气凝神,娟秀的字迹落入暗黄的宣纸之间:“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窗纱透入的光映在她明媚的脸上,那双澄澈的目灼灼生辉,越想心中越是难过,将字晾在一边,重新拿出纸张,饱沾墨汁,缓缓落笔:“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天不老,情不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凄楚惆怅绵绵不绝。南絮心里难过到了极处,目中雾气凝结,泪水大颗落了下来。
伫倚望春愁,思君令人老。光阴似水,花深如海,寂静宫殿静无人声,这花期,这春日一晃又要过去了……
战事结束后,皇帝立刻着手整肃吏治,强力镇压,对游散势力和娇悍难治的将士,果断诛杀以绝后患,动辄出兵作乱的局面几乎再难出现。
皇帝进一步强化中央集权,重新组建侍卫亲军,着手建立新的禁军体系。禁军除扞卫台城外还被派驻各地,牵制和削弱可能崛起的势力,频繁调动将军,以防止他们形成新的割据势力,兵权被一再分割,体系内全数牢牢掌握在皇帝手中,这些措施有效稳定了政局,也使兵彻底变失去了基础。
皇帝忙得不分昼夜。待他下朝后,贤妃带着宫女来了正心殿,福身请安后,恭谨地说:“这数月后宫省下了不少,还有姐妹们拿出来的,一共凑出五十万两白银,虽是杯水车薪,但也算我等尽些绵薄之力。”
闻言,皇帝心中不由一热,正色看了她一眼,知她能凑出这些极为不易,温和的语气说:“有心了。”
这样的眼神交汇,贤妃的情绪十分激动,想想,补充又说:“白贵嫔拿出的最多。”
皇帝的目光落在奏折之中,嘴角漾起极浅的笑意,真诚地说:“你也辛苦了。”
只是这一句,贤妃的眼睛立刻红了,心中噗噗乱跳,更因他的笑容感动不已,见他政务繁忙,行礼后出了殿,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