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今儿个是徐老太太头七,今天的守灵人是谢嬷嬷。
谢嬷嬷独自坐在灵堂前,这是她和她家姑娘最后一次于阳间相会的日子,她专程把人都赶跑了,留她一个守在这儿。
她家姑娘大半辈子困在徐家,不会再想看见徐家人的,最后一晚,好给她姑娘留个清静。
虞姒对死生没有多大概念,她的至亲都在她未知世事时离她远去,留不下什么记忆,在她有限的回忆里,除了梦中自己千遍百遍地在死,老太太是第一个在她眼前没了气息,死在她怀里的人。
可她还是不懂,不明白死生,老太太倒进她怀里时手比她的还温热,比她还像个活人。
虞姒迷茫地站在厅堂幽暗的一角,空荡的厅堂中央摆着一副巨大的棺椁,这棺椁虞姒不陌生,几天前她亲眼看着他们将老太太入殓,放入这个棺椁之中。
虞姒晕乎乎的脑袋想起来了,今天是老太太的头七,谢嬷嬷把一群人都劝回去了,唯有剩下她一人在守灵,不说周围是否有下人在看着谢嬷嬷,怕她通宵守灵,悲痛晕倒,至少偌大一个厅堂里是只有谢嬷嬷的,守着谢嬷嬷的人,不会出现在谢嬷嬷的眼前。
唯有谢嬷嬷……
谢嬷嬷坐在门前,那么站在棺椁旁的人是谁?
虞姒眯起眼,想细细看清。
站在棺椁旁的人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梳着妇人头,衣裳华贵,想让人走过去一睹其正面。
这样想着,那妇人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转过头来的脸却正是值二八年华的好年纪,梳的头也在霎那变成了属于少女的鬂髻。
妇人发现了虞姒,对她嫣然一笑,虞姒没来得及为笑容所惊艳,无数杏花遽然向她飘来,刹那间将她淹没了个彻底。
虞姒睁开眼,呆呆地望着头顶青色的帐幔,青色的帐幔和她闭上眼前漫天的杏花重合在了一起。
她又做梦了……
梦里的她和妇人都没有影子……
夏日的热度不消,蝉鸣喘息如雷,谢嬷嬷眼睛无神地盯在某一处凝望,枝桠梢头一片枯黄的叶子悠悠地掉落在她的眼下,她似是想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想。
再是炎热旺盛的酷暑也有因难捱寒冷枯黄的东西。
谢嬷嬷的目光掠过这片过早衰亡的叶子,她总感觉她家姑娘还没走,守在她的身边……
谢嬷嬷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落下了一滴泪,斯人已逝,生者如斯。
老太太的尸身是留不住了的。
徐家暗地里做的事一经发现,留住了的尸身指不定会让人扒出来怎么着呢。
从前老太太想给梨姑娘留个全尸,入土为安,这么多年过去,以为不会有什么事,到头来还不是被人扒了坟!
好在墓是空的,从某种方面来讲,算是误打误撞。
越州繁华,人多地少,官府极力倡导土葬,奈何种田的地都不多,活人都管不了了,哪有空余来葬死人。
城北城西之交的那片坟地打从前朝就在那儿了,到如今地底下真是棺材挤棺材,挤得慌!
梨姑娘的空冢还是多年前爱徐家花了大价钱葬的。
谢嬷嬷私心是想留住她家姑娘的,但流水不是人想要留住就能留住的。
酷暑里的尸身存不住,老太太的尸身停了七日灵便火葬了。
还算平整的路上被烈日暴晒地扬起阵阵热浪,热浪中掺杂的灰尘像人火化后的骨头灰。
“你要走了。”
路边溪河里的杂鱼尾巴一摇,划出道道水纹,徐满正一身缟素,轻装行简,在与桑叶子话别。
继老太太第一个离开,徐家二爷也要走了。
“走了。”徐满正把他背上的包袱扔到板车上,重复了桑叶子话的最后两个字,“多读书,少闹腾,好好呆着,多绣绣花,女孩家就别去劈柴挑水了。”
桑叶子没理他话中的揶揄,“你要去哪?不走水路吗?”
拉板车的骡子踢了一下蹄子,扬起了一阵尘土。
“不清楚,不走。”徐满正依次回答了她的两个问题,“走着看吧,走水路船家问去哪儿,答不上来,别好端端地耽误了船家做生意。”
桑叶子没有讲话,话别的话说这儿好像没什么可讲了,他们本来就说不上熟。
徐满正坐上驴车,蓦地说道:“抱歉。”
抱歉什么呢?对谁说抱歉呢?
桑叶子笑笑,“嗯,好好活着。”
徐满正扬鞭,骡车晃晃悠悠地启程了,一点没有越州少年郎鲜衣怒马的潇洒意气。
骡车变成了一个汹点,桑叶子转过身,打算打道回府,转身的刹那,余光中瞄到了一方衣袂。
是徐家大爷,徐帷。
这徐家啊,活得最清醒的是徐帷,最天真是徐盈,最凉薄是徐稚,各有各的为难。
因为活得太清醒,所以一力承担了所有苦痛,与谁都是淡如水的交情,来送个弟弟都要躲在角落里偷偷地送。
桑叶子无言笑开,她抬头看慢慢爬上她头顶的太阳,她要快些回去了,虞姒还在等她拿糖葫芦回去呢!
这头有人在沿小道浪迹,那边则有人要从水路离开。
今日是个宜出行的良辰吉日,齐桡的事办得快妥了,敲定今日跟朝廷中的人一起回京述职。
“女要俏,一身孝。”老话说的果真是不错的,徐芽儿一袭素服站在船头,齐桡想起了她穿大红嫁衣的模样。
齐桡回京述职,徐芽儿自不会多留,只是这般轻易的走了,显得当初她回来的像个笑话。
船要走了,徐芽儿回望通往徐家的路,哥哥同是今日走,不会来送她。
至于兄长……
徐芽儿侧身进了船舫,来不来送无所谓了,横竖她是他剥离不掉世上仅存的至亲血脉。
当年她无意间知晓了关于徐家二爷埋葬已久的陈年身世,她仍旧不是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嫁给了她心中的少年郎。
她二哥,实在不适合骗人……
今日不过是无人送她,较之当年的心上数日的煎熬是远远不及的,她没什么好忧愁的。
她是个狠心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