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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蕨萝惊梦

    宿安城东侧,落英谷人山人海,隔很远就可以望见谷中的大片云霞。

    通常不到二月下旬,宿安城的客栈就被云游客们住满。他们来此只为一睹名闻遐迩的蕨萝昙。

    人流如潮。

    九儿已经走累了,她重新爬上哥哥的肩头。穿梭在人群中,望着百花倩影,高兴的手舞足蹈。

    炎凌想了一路,很是奇怪,少年的影子像个魔咒,根本挥之不去。他不想再想了,百花盛会五年一度,错过便要再等五年。他等的起,可姬清姐姐那时,就该出嫁了。

    人群中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披一件黑羽披风,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他的装束格外显眼,炎凌一眼便看到了。鬼使神差,他不觉加快脚步,跟在那人后面。

    “哥哥!我想摘一支大白花,送给娘亲。”九儿闹着下来。

    错神的功夫,怪艺人的身影便消失了,炎凌放下九儿牵在手里,不再深究艺人的去向。

    自出生起,炎凌见过两次蕨萝昙,一次是五岁,一次是十岁。他记得很清楚,印象中蕨萝昙花瓣洁白,花蕊为淡淡的绿色。花开无叶,若不是与其他万千花朵交相辉映,不会多么出彩。只是花有异香五年一开,才让它弥足珍贵。

    可今年的蕨萝昙有些异常,洁白的花瓣透着屡屡难以察觉的黑丝,花蕊黑中带红,仿佛是画中的点彩水墨。明明是素色,却妖冶无比。

    他有些惴惴不安,不知该摘还是不该摘。

    九儿却急了,急奔向前,便掠下了一支。

    “哥哥,这一支回去给娘亲戴在头上!”

    “这花儿可不是什么芍药牡丹,摘下来便要凋谢。”说着便去掏怀中的书本,想要夹在书中。

    “哎呀,花儿枯了!”九儿失望的惊呼一声。

    递到眼前的蕨萝昙已经枯成了一团褶皱,原本洁白的花瓣成了黑色。炎凌接过花儿,竟闻到一股奇异的恶臭。他急忙扔了出去,恶臭确萦绕不去。

    炎凌道:“九儿,娘亲不喜欢昙花,咱们摘些梅花送给娘亲!”

    “好呀C呀!”九儿欢乐的拍着手,“那就给娘亲摘好多好多梅花!”

    爬上哥哥肩头,晃晃悠悠走了一会儿,九儿拍拍炎凌的脸,叫道:“兄长,大哥哥!”

    “哪个大哥哥?”炎凌心不在焉。

    “刚刚的大哥哥,拨浪鼓大哥哥!就在那边的桃树下!”小九儿又蹬又踢,把炎凌折腾的够呛。

    “是他?”炎凌眼睛一亮。

    顺着九儿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了那叫苍决的少年。少年立在桃树下,一动不动。那怪艺人向着他走去,二人攀谈了一会儿,艺人行了个奇特的跪礼,转身离开了。

    “那病恹恹的少年竟与江湖艺人熟悉?”炎凌暗想着,觉得这俩人状似主仆,装束也都是黑色。尤其那奇特的礼数,他是闻所未闻。不由得拍拍脑袋,“疯了疯了!今天看什么都觉得奇怪,天下哪儿那么多怪事!”

    心下想着,不由自主朝那方向走去,九儿摇椅晃睡着了。

    行至苍决所处的山坡,抬头便可见苍决倚靠着桃树的背影。他席地而坐,怪箫拖在地上,手提酒坛,时而饮上一口。身侧,歪着几个喝尽的空坛。

    酒香飘飘,七分苦三分甜。酒是明月楼的多情熬,炎凌嗅的出。正月花灯会时,他曾跟一起长大的石家小子偷饮过。这酒闻起来醇香无比,可一口饮下,却犹如吃了黄莲般有苦难言。文人骚客大多偏爱,说是不经人情熬炼,喝不出其中滋味。但在炎凌看来,这帮酸人委实是在受罪。

    他数了数,一共六个空坛,但苍决的脸色,依然苍白。

    “你气色不佳,不宜多饮。”说着一步跨上几个石阶,将睡熟了的九儿轻放在平坦干净的青石上。

    苍决看他一眼,照喝不误。

    安置好九儿,便在苍决对面坐下。心中啧啧称奇,标致俊朗的少年公子,如此作践自己,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他心痒难耐,但又不好过问。处境,也有些尴尬。看来,苍决一句话也不打算说。

    “我爹爹是宿安城有名的神医,人称圣手炎萧,我看你面色……”

    苍决把酒坛“嗵”的一生杵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

    尴尬,太尴尬了。应该站起来立马走人?还是假装四处看风景?炎凌涨红了脸。

    “来一口?”苍决挑挑眉。

    炎凌苦着脸,皱了皱眉头,隔了许久才捧起酒坛咂了一口。这酒又浓又烈奇苦无比,根本咽不下去,当即呛的前仰后合咳嗽起来。苦,太苦了。明月楼真是折磨人不浅,这他妈叫什么多情熬,应该叫苦情熬!

    炎凌咳出了眼泪。朦胧间,似乎看到少年的嘴角以微弱的幅度勾了勾,那是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七分苦三分甜,正如这酒。

    “你可碰过什么恶臭之物?”苍决的笑意像一阵烟,被风一吹就散了。

    “折过一支蕨萝昙。”炎凌皱起眉嗅着袖口,“想不到如此奇香的花儿,凋谢后竟然臭气扑面。”

    那味道苍决是熟悉的,尸族魅鬼一党最擅练蛊,世间毒物无不为其所用。其中便有这一味“噬尸蛊”,入蛊者只需一炷香的时间,便五感俱失化为活尸。活尸与活死人表并无二致,却是至为厉害的武器,尸变者丧失心智攻击力极强,若非挫骨扬灰势不可挡。

    “救人呐!!!快来人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啊!”一个妇人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卷起不远处的坡下一片混乱。那妇人被人群围在中间,怀里抱着个男孩。

    炎凌连忙起身,却看到了诡异的一幕,谷中行人皆如镰刀下的麦子般渐次倒了下去。没有任何先兆,成片的倒下了。他赶忙招呼苍决,眼前却黑了。

    ……

    瞬息之间,谷中行人尽皆绝地。

    苍决脸色凝重,他知道,这件事不简单。当即取下腰间骨箫,腾空而起,玄袍猎猎作响。他紧闭双目驭动戾气,下巴高高扬起。忽然猛的睁开双眼,原本黑白分明的眼珠,已成了两个黑不见底的深洞,洞中幽幽鬼火,迸出森森异光。

    一时间疾风骤起,桃花漫天。

    骨箫起语——

    曲调诡异难言,百转千兜此起彼伏,在闭塞的谷中蜿蜒游走,声声回音犹如鬼语,听来毛骨悚然,令人瑟瑟。鬼语绵延,呼一声,喝一声,怆然倥偬,伏魂摄魄。

    箫语起不多时,坡下现出二人。一人身披黑羽披风,头戴凤翎铁箍,正是子虚空。另一头戴骷髅怪箍,衣着与子虚空无异。二人尽皆丑陋枯槁。

    “子虚空!”“乌有为!”二人单膝跪地拳拄前心,齐齐喊道,“拜见殿下!”

    “子虚空听令!”苍决悬空稳立,收箫负手。

    “是!”子虚空跪行一步,“谨遵殿下吩咐!”

    “速去无间墟通知鬼王,魅鬼作祟,恐有内变!”

    “遵命!”说罢摇身一抖,消失不见。

    苍决面色严峻,紧抿双唇,对另一人喝道:“乌有为听令!”

    “是!谨遵殿下吩咐!”

    “速回鬼蜮,半柱香之内捉魅医前来拔蛊!不得有误!”

    “是!”老者应声而去。

    苍决缓缓落至桃树下,劲风平息,漫天桃花如雨落。拂去炎凌和九儿脸上的花瓣,抓起酒坛,痛饮一通。正当再饮,嘴角却浮起一丝笑意,这一口他小心啜饮,心中痛楚。

    “果然是多情熬,七分苦,三分甜。”

    三月微风卷过时,地上的花瓣翩若惊鸿。炎凌的一角白袍如同一只纸鹤,偶尔翻飞。苍决永远记得他的眼睛,那些隐藏在无间墟被切割成块状的时间,被这眼睛的光彩一击即碎。

    一百年久吗?

    久。对于无间墟来说,一百年的熬炼,更久。

    八百年了,轮回的指针摆动了八次,他又来了。这些年来,他藏在不同的身体里,有着这样或那样的容貌,但他总能认出他,找到他。

    然后……

    然后束手无策的看着他走向人间的死劫。

    他扔下了七具躯壳,七具气绝便魂魄皆无的躯壳,任招魂骨箫怎么牵引,任镇魂钟如何聚敛,这七具躯壳就是七具躯壳。

    人间的人,或者生活着死,可无论生死总能寻得到。偏偏只有他,任上天入地,任颠覆生死,遍寻不获。

    他只百年来一次,然后死的干干净净。

    “呵……”苍决苦笑一声,多情熬只剩一坛,他珍惜着慢慢啜饮。

    谷底传出了“咯咯”的声音,苍决知道,要起尸了。骨头拔节的声音在谷中回响,蛊入脑髓的那些,身上已迸出黑色的筋脉。

    他重又奏起了骨箫。

    长坡上的风景极好,漫谷繁花尽收眼底。蕨萝昙以一种凄美的白,吐露着它的血信。淼淼黑烟像信子上吐出的毒,缓缓上升,然后寻找每一个带着活气的人,钻入他们七窍。

    坡顶的那珠老桃,已经落尽了花瓣。苍决一脸悠然的坐在青石峭壁上,他很愉悦,甚而连那首“魂引”都揍的分外快活。

    箫语与蕨萝昙散出的黑烟角逐着,那些烟,如同有生命般,感受到了痛楚、委顿。“咯咯”声慢慢消失了,那些浑身遍布黑筋的游人,无力的垂下了头颅。

    但苍决不能停,在魅医到来之前,这首“魂引”,必须奏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坡下齐齐现出三人。箫语陡然一转,收了尾音。其中两人是前来复命的自虚空、乌有为。

    另一人,是一美艳女子。

    “自虚空!”“乌有为!”“前来复命!”

    苍决手挽长啸,示意那二人起来。

    子虚空道:“鬼王传令,命殿下速去无间墟,有要事相商!”

    乌有为道:“禀殿下!魅医不着踪迹,得遇擒霜公主前来相助!”

    “呵。”这时冷艳女子忽然开口了,“苍决哥哥,这时节不应该在潜心练功吗?怎么有闲情出来领略人间烟火?”她用嫣红袍袖对着山谷一挥,扬起下巴紧盯着苍决的脸。

    “哦?公主怎知我不是在修炼?”

    苍决轻身跃到女子近前,缓踱两步。鬼域中的昏暗使他很少有机会好好打量这个妹妹:

    她有一对乌黑细长的眉毛,一双轻微上扬的凤眼,她唇点嫣红颜色,长发如瀑。她身着一袭烈火嫣红长裙,腰间一抹嫣红束带将那盈盈一握裹的漫妙生姿。缠在束带上的乌鳞长蛇,瞪着一对血红的蛇眼,正冷冷地注视着自己。

    与世无双,纵然立于万千繁花中不失半分颜色。

    “呵呵呵呵。”她没有半分忸怩,丝毫不介意苍决直视的目光,“修炼?纵酒赏花?这算哪门子修炼?”她的笑意迅速褪去了,她看到坡上还有别人。

    一道红光疾闪,坡上便多了一个身影。擒霜用苍白的手指捏起炎凌的下巴,将他仔仔细细看了个遍。

    “又是他?这一世倒是脱胎换骨了,不是叫花子了,呵呵呵呵!”擒霜收回手来,俯身对着坡下说道:“哥哥要救这个没魂儿的小鬼,还是谷中的游人?”她的声音透着一丝阴冷。

    “都救。”苍决莞尔。

    “哦?殿下怕是高估擒霜了。”她蹙起皎月长眉,摇了摇头,“这与我可有何益处?”

    “咯咯……咯咯……咯咯……”

    起尸之声登时肆虐,没了箫语压制,噬尸蛊要发作了。

    “擒霜!拔蛊!”

    苍决急喝一声,取出骨箫,忽的跃至高空,“魂引”陡啸。

    “哼!”擒霜不敢刁难,于青石上抛出长袖,瀑发轻飘,莲步缓移。

    她越舞越快,越舞越急,腰间的乌鳞长蛇也开始躁动不安,那蛇在她身上不停卷动盘桓,时而绕过脖颈,时而缠上臂弯。忽然,擒霜长空一跃,乌鳞长蛇弓起身形蓄势待发。长袖急速抛出,乌鳞长蛇便被送了出去,

    电闪疾驰。

    跃入谷中的乌鳞长蛇,在无数游人间快速游离,它鲜红的血信探来探去,收回时竟钩出一股无形黑烟吞入腹中。乌鳞长蛇吞下一寸便长大一寸,不多时,竟长成了一条硕大无朋的乌鳞巨蟒!

    此时,夕阳已落至与谷口平齐,漫山蕨萝昙瞬间凋坠,花心间散出的缕缕黑烟,使得落英谷臭气熏天。

    子虚空、乌有为二人不通拔蛊之术,见噬尸蛊如此之重,心中捏一把汗。

    乌鳞长蛇如巨龙般绕着谷中疾驰一圈,猛然升上高空。一对灯笼大的眼珠射着暗红色的冷光,咆哮一声张开巨口,腥风登时骤起。

    疾风起处,噬尸蛊如同一个个黑色的旋涡,卷携着地上的花瓣统统吸入蛇口。

    召回乌鳞长蛇时,擒霜已闻到了谷中淡淡的花香,晚霞的光辉打下来,让她苍白的脸有了血色。

    苍决提起酒坛摇了摇,啜饮一口,向擒霜抛去。

    她看都没看,稳稳接在手里。

    “好酒。”她道。

    谷中人逐渐转醒,人们互相拉扯着站起来,互相议论,互相猜测……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注意桃花长坡上那个嫣红的身影,落英谷很快便空了。

    擒霜的身影像世间最后的霞光,在夜晚到来之前燃的如火如荼。

    她捧起酒坛,再饮。

    一行薄泪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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