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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皆有数面谁为真

    丞相有一妻,因性情寡淡,常居府中吃斋念佛不问外事,此等宫宴更从未见她出现,是以一听沈倾鸾禀明身份,台下众臣便窃窃私语起来。

    于是一问一答四下传开,便都知晓了府中那位丞相夫人,可何时有了沈倾鸾这位千金,众臣却是无从得知。

    最后还是端坐首位那人先开了口。“朕记得丞相与夫人应当并无子嗣。”

    被皇帝问及,早有准备的丞相高擎并不慌乱,自席位向外多行几步至正中,朝首位行了大礼。

    “臣与内人本为先帝赐婚,奈何福薄,生有三女一子皆薄命早夭,内人心责,自此长伴青灯十余载。倾鸾是臣第五个孩子,自小送出皇都在渟洲城长大,约是因此才逃过一劫,如今她到了及笄的年纪,臣才带她来向陛下告罪。这十多年来臣逼不得已多加隐瞒,还请陛下责罚。”

    说罢又是一礼,却是长跪,不敢起身。

    皇帝因是罪女所生,在众皇子中处于不小的劣势,朝臣多数各有拥立,唯当时在朝中地位不高的丞相站在皇帝这边。

    可皇帝当年势单力薄,给不了丞相以庇护,这便导致高府子嗣接连受害却无能为力。近二十年,丞相固执己见终得回报,可对于子嗣一事,皇帝仍是心中有愧,如今旧事重提,他也不好过多追究,毕竟丞相的隐瞒也算是情理之中。

    “罢了,不是说献舞吗?那便给众人瞧瞧丞相府千金的风采。”

    皇帝说着长袖一挥,面上浅淡笑意不似作伪,显然是给了丞相这个面子。

    方才一礼未得赦免,沈倾鸾便一直端着那行礼的姿势,眼下皇帝既免了礼,她便缓缓直起了身子,体态如常。

    如自小修习宫中礼数,一规一矩都深刻入骨,因她在边疆长大而觉得她不懂礼数的人不少,可此时却都收敛了自己的心思,不敢小觑。

    待乐声奏至另一段,广袖掷出,铺于两端,足间点地,一阙长袖折腰翩翩而起。

    “长袖折腰舞,以身形柔软无骨为最,如此身段,没个七八年大约是练不成的。丞相虽将女儿送往边疆,可细一看来,却也没让她受多少苦。”庆宁王转动手中玉珠,饶有兴致地瞧着台上一颦一笑皆有风韵的人儿。

    听出他语句中多有冷嘲之意,隔了一人的丞相也没有搭理他的意思,只自顾自地斟酒,而后就将目光放到了台上。

    沈倾鸾是美,带着几分稚嫩的青涩,又有其母的绝艳之姿,顾盼流转虽是清冷出尘,却又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这样的人握在自己手里,如若不用,当真是可惜的很。

    丞相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敛去野心,便又是满目慈爱。

    曲罢,长袖落于身周,相接成圆,掩面半透的轻纱也悄然滑落,露出施了胭脂的唇来。

    “好!”皇帝先是带头称好,面上笑意不减反增,应是对沈倾鸾十分赞赏。

    君意不可不附,再加之沈倾鸾一舞确实是算得上惊艳,众臣接连对之赞不绝口。沈倾鸾则宠辱不惊,收袖立于幕台正中,乐师收拾器具从旁离开,很快台上便只留她一人。

    “你叫.......沈倾鸾?”皇帝略加思索,问她。

    沈倾鸾又行一礼,低眉顺目,“正是。”

    应声之后片刻无话,皇帝敛眸,不知为何深思,而众臣包括丞相在内,皆猜测起了帝王之意。

    台上沈倾鸾一动未动,只有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握着,已经出了不少细汗。

    对外,她本名沈庭,对内,“倾鸾”二字亦是父亲所起,说是等她及笄便给她当字记入族谱。她也不确定沈崇是否与外人说过。

    “渟洲城位于大央极北之处,气候严峻,能滋养出这样的如玉美人属实不易......”话到此处是为好意,然却无人敢掉以轻心,直到皇帝稍稍停顿之后再度开口,“皇室贵女若至及笄之年,则需赐字赐位安排婚事。你既为丞相嫡女,朕也不愿亏待了你,不若赐你‘北姬’二字,位列郡主,算是朕报丞相多年辅佐之恩。”

    沈倾鸾闻言微微一愣,倒是丞相起身一拜,“辅佐陛下乃臣之本分,不敢居功,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行了,君无戏言,给你你便受着,”皇帝摆了摆手,心情难得不错,“况且你这女儿甚好,配得起郡主的身份。”

    宴至末了,酒过三巡,皇帝也失了大半兴致,着尚书拟好旨意便归了寝宫,留一众朝臣相互寒暄,又各自离场。

    无人管沈倾鸾何时退至幕后,连丞相都随府中护卫一同离开,原先歌舞升平的玉浮楼只剩匆匆收拾的宫人。

    “北姬郡主,该回了。”婢子上前提醒,言语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沈倾鸾这才回过神来,她双手扣紧,“北姬”二字为她带来的不是至高无上的尊荣,而是无尽的屈辱。

    但她会将这二字牢记于心,每被人唤上一次,便让那恨意更彻骨几分。

    沈倾鸾朝她微微一笑,便拖着疲累的脚步缓缓离开。

    自玉浮楼到宫门口的这条路错综复杂,沈倾鸾想凭借自己过往的记忆慢慢摸索,却发觉那段往事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爹爹将她扛在肩上,一家三口踏月而行。

    八年时间似乎太长,长到有些事她甚至不敢去追忆,可心中恨意清晰明了,昔日冲天的火光仿佛能与今日天边的晚霞相合,刺目,灼人。

    朦胧的细雨打在青石板上,晕开了一片片湿意,沈倾鸾将原本微敛的眼晴完全睁开,迎着一批搬花的宫人,脊背直挺。

    在皇帝说出报答丞相多年辅佐之恩时,沈倾鸾甚至想问他将太傅沈崇置于何等境地,那么多年教导之恩,他究竟放到了何处。

    可她不能问。

    因为会暴露自己真实身份的话,她一概不能提起;

    因为她终会掀出当年的真相,还父亲一个清白;

    因为她终将让天下人知晓,皇帝秦岷,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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