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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精顽主假痴不颠 睿猴子守株待兔

    保酆二十四年,四月初八,大清唯一异姓王,博多勒葛台亲王僧格岱钦大婚,同一日,也是武英殿大学士独女仲兰,迎赘婿的日子。

    寅正一刻,天色还未见亮,果府上下便已是灯火通明,彩绸结蓬,人来人往,阖府上下都为今天府上的两件大喜事儿是折腾来,折腾去,而果府的两位新嫁娘,更是一早便开始梳洗打扮。

    季娇房内,伯鸢拄着双拐,看着自个儿的亲妹子在喜娘的一双巧手下,打扮如花般娇艳,心下叹道,总想这丫头还是个孩子,可一晃儿,竟是要做别人媳妇儿的人了!

    伯鸢百感交集,既为妹子觅得良缘,有了个好归宿而高兴,又难免思及如今父母俱已不在,季娇这一嫁,她这做姐姐再想护着,也是鞭长莫及了,思及此,伯鸢竟嘤嘤哭了起来。

    “大姐,你这是干什么啊?”季娇虽嗔着,可泪意也立时涌了出来,新嫁离家,怎能舍得?

    见季娇的眼泪晕花了新扑的粉,喜娘赶紧说着好话儿:“哎呦,我说新娘子,这天大的喜事儿,您怎么还哭了呦!您可知道,这北京城,有多少姑娘想嫁那僧王啊,论战功,那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论身份,那是咱们大清朝唯一的异姓亲王!正所谓是功名利禄全在手,子孙之辈啥都有!”

    噗——

    伯鸢给这婆子逗的破涕为笑,她拿起绢怕给季娇拭泪,柔声哄道:“是呐,你那夫婿又岂止这些?最重要的是,他那府上,只你一个女子,这是多少闺怨烧香拜佛求都求不来的啊,死丫头啊,你可真真儿是拾到宝了!”

    季娇脸一红,娇羞的别过头去,嗔道:“大姐竟是浑说!”

    “呦,瞧瞧,咱们四小姐的这张厚脸皮竟也知道羞啊!”掐了掐妹子的脸,伯鸢笑着打趣道:“瞧瞧这小脸蛋儿,水蜜桃一样的俊,若是你那夫君瞧见,定是要心一动咬上一口的!”

    “大姐!”季娇羞怯的一跺脚,可心中却是涩涩,那日园中她早已见过僧格岱钦,且闹得极不愉快之事,她并不曾同大姐说起,毕竟无论如何她都是要嫁,又何必惹的大姐忧心?

    恁是她再不懂事,可也只有这么一个姐姐,虽说平日总是唠叨她,骂她,管她,可她心里知道,她最疼的就是她,如今她就要走了,今后不知如何……

    冷不防给季娇抱了个满怀儿,伯鸢还是一楞,可紧接着嘤嘤的哭声传来,又勾出了她的眼泪,姐妹俩抱头痛哭,这一哭,便是许久。

    好半晌后,二人终于止了哭,伯鸢抱着自个妹子,轻拍着她的头,哽咽道:“好了,好了,傻丫头,别哭了,你要是真念着大姐,掂着大姐,今后就好好过日子,别总是使小性儿,僧王会瞧见你的好的,你过的好了,大姐也算跟阿玛额娘的在天之灵有个交待啊。”

    季娇泪眼巴嚓的仰头看伯鸢,抹着眼泪,抽搭道:“别……别老顾着说我!大姐你也是要嫁的人了,你也一定要过的好!要是那个什么精卫将来对你不好!我季娇定会把他砍成八段儿喂狗!”

    “凶丫头!”伯鸢拧拧她的鼻子,笑道:“还八字儿没一撇的事儿呢,别拿出来说徒惹人笑话。”

    “什么叫八字儿没一撇?爷爷既然允了七爷,那等那什么精卫的回京,肯定就要去求指婚的!哎呀!”季娇忽然惊呼一声,吓了伯鸢一个激灵,直拍着心口窝。

    “干什么大惊小怪的,吓我一跳。”

    “我说他不会倒霉的回不来吧?我才想起来,那日我偷听爷爷和二叔说话,说什么,现在陕甘那边儿,不只白莲教闹的凶,回回好像也借机生了事,听二叔的意思,挺麻烦的样儿。”

    “呸!呸!呸!”伯鸢瞪她一眼:“竟浑说!那不过区区逆贼,不足惧也!再说皇上已经封了七爷为抚远大将军,明儿一早便率大军前往陕甘镇压,不会有事的。”说到这儿,伯鸢又不免叹了一声。

    “明明是好事,这怎么又叹上气了?”

    伯鸢拄着拐走了两步,坐到太师椅上,丫鬟递过来一杯热茶,她端起来呷了一口,也不说话,只是摇头叹息。

    季娇后知后觉,想到大姐必是又想起那杳无音信老三来了,不说那人还好,一说她的脾气窜上来就想说道说道,可还不曾开口,门外就响起了一个闷闷的声音。

    “娇娇,是我,我回来了。”

    延琛?

    他不是在盛京修六爷儿的陵寝么?

    伯鸢颇为诧异,她以为他今儿不会特意赶回来,毕竟自季娇小时候,便以为将来会是他的福晋,只可惜造化弄人,阴差阳错。

    “大姐,你去给我挡了,我不想见他!”季娇一脸不耐烦的小声说着,伯鸢低声斥道:“你这又是干什么?就算做不成夫妻,也总算亲戚一场,何必闹的那么僵?”

    什么亲戚!她才没有这么蠢的亲戚!

    季娇本就对他没什么男女之情,加之去年额娘出殡那日眼见他被那个女人欺负却无力反驳的蠢样子,她讨厌死他了!

    然却不想,伯鸢竟笑笑跟门外道:“没有外人,进来吧,四爷。”

    大姐!

    季娇气的直跺脚,而延琛推门进来时,伯鸢却已起身拄拐,拍拍季娇的肩膀,淡然一笑,那意思是:忍忍吧,别闹的太僵。

    而后她又给风尘仆仆的延琛行了个礼,道:“四爷,你们说会儿话,我去瞧瞧二丫头。”

    出门的时候,伯鸢回头扫了一眼季娇,瞧她那一脸掩饰不住的不悦,摇摇头,心下叹道:傻丫头,他毕竟是皇子,这份旧情他若能念一辈子,也是你的福份。

    ……

    虽说人人见到仲兰嘴上都是道喜,可大伙儿都不糊涂,心明镜儿这不过是个啼笑姻缘。

    对仲兰来说,这份姻缘就像她院子门口,新换的那块手书匾额-‘昭君墓’。

    “今日汉宫人,明朝胡地妾……”仲兰立在窗前喃喃自语,眼无波澜,心如死灰。

    此时的她早已打扮好,珠冠华裳,一耳三铛,那袭如意暗纹的莽段长袍是仲兰一生从未穿过的大红色,从前,她最是不喜这俗艳的颜色,可如今一切都无所谓了,常笑她人俗,自己何曾仙?

    “快让我瞧瞧咱们的新嫁娘!”

    仲兰缓缓回头,见是伯鸢,自嘲的笑笑,“大姐又何必这般辱我。”

    知她素来性儿冷,如今又意难平,伯鸢怜她,也不与她计较,只拄拐过来,微笑道:“妹妹可真是个美人坯子,人家都是人靠衣装,要我说,道是你这俊模样儿成全了这身红缎子!”

    仲兰漠然道:“不过是一具皮囊罢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呸!呸!呸!”伯鸢连连啐着,“大喜的日子,什么死不死的,可不许浑说!”

    仲兰不语,也不再理伯鸢,只缓缓转过头去,默默的看向窗子,整个人像是一把没有了剑柄的利刃,锋利孤绝的世间没有一个人可以靠近。

    见她这般,伯鸢也是心疼,虽二人之间不过是堂姊妹,可毕竟是自小一块长大的,情意绝非露水点滴,知那吉祥话儿说的再多,她也听不进去,索性伯鸢也卸下了硬堆的笑,实心劝道:“仲兰,大姐知道你书读得多,我说的道理你也未必听得进去,可我也要说你两句,姻缘这东西是天定的,正所谓百年修的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既是老天这般安排了,必是有他的深意,过去的那些,既然过去了,那便就真的让他成了过去吧,大姐知你心里没有那陆千卷,可既然如今已经到了这份儿上,你又何必跟自个儿过不去?更何况,那陆千卷除却家世微寒,也是一表人才,学识了得,若你不再执拗,去跟他好好相处,你又怎知他非你良人?”

    见仲兰像全然失聪一般,伯鸢接着道:“这么多年,虽然人人都说你性儿冷心凉,可大姐知道你不是,不然你又怎么会为了咱们家的香火应了这门亲事?仲兰呐,这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如今这样,让爷爷和二叔瞧着心里怎能落忍?”

    声声肺腑像是砸到了一汪深潭中,半晌,仲兰仍是没有半点儿反应,伯鸢知道她再说什么都是无用,只得摇摇头离开。

    旋踵之前,她叹道:“何必活的那么明白,这世上又有几人能真正活的明白?人生在世,莫不过难得糊涂。”

    难得糊涂……

    是啊,难得糊涂。

    仲兰自嘲的笑笑,若无糊涂二字,生,又有何可恋?

    ……

    正所谓天在上,众生皆为狗刍,这老天爷就是这样的性儿,哪管你人间喜乐悲苦,它照样儿日日往天上贴日头。

    虽说果府今儿是双喜迎门,可凡事总要有个尊卑之别,僧格岱钦毕竟是大清亲王,所以尽管陆千卷早到一步,仍是要挪到巷子偏侧侯着,待吉时一到,僧王府接亲的仪仗在礼部司礼官的引领下,吹吹打打,鞭炮齐鸣的将四小姐季娇迎上舆轿接走,待散后,徒留身后一众果府亲眷的叩拜声,那排场之大,怎一风光了得?

    而再两刻之后,当身披红布褂,笨拙驾马的陆千卷到了府门前,但瞧那些才刚谦卑恭顺的果府长者亲眷们,早已换了副面孔,一个个的尊贵甚高。

    是的,只有陆千卷,一人,一马。

    知道您纳闷儿了,就算入赘上门儿,也不至于锒铛的就自个儿吧?那冯沧溟呢?不是认他如子么?还有那五爷延瑛,不是对他青眼有加么?还有,还有,就算谁都没有,也得有他那白丁之友白扇吧?怎能眼睁睁瞧着他如此孤零难堪?

    诶,若是这么想,您还真就想到点儿上了,不过有一点您肯定没想到——

    不是无人照应,而是陆千卷自己拒绝了,尽管在昨日,皇上已当朝擢升他为正六品内阁侍读。

    可不?

    恁是全天下人都觉得他入了这扇果家的大门,自此定会借由妻家的光而平步青云,前程似锦,可说到底,他也是个弃祖离宗上门女婿,今儿这仪式的每一步,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脸上无光的,所以就算今日的陆千卷不若曾经那般固守死理儿,冥顽不灵,可说到底,他那贫寒的皮下,总是装着一个读书人的清高骨头。

    可没用,恁是如此,他的婚礼还是不可避免的成了这北京城的一大笑话,因为——

    在众目睽睽之下,是一身火红嫁衣的新娘,出了大门口迎着新郎下马。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完全不曾蒙着盖头的新娘,不曾正眼瞧过新郎一眼。

    在众目睽睽之下,新娘掀下了他身披的红布,面无表情的挂在了门上。

    如此,上门女婿,便成了陆千卷此生都洗不去的耻辱,多年以后,尽管他已经身居要职,位高权重,甚至整个果府都要仰他鼻息,可‘上门女婿’这个耻辱,仍是禁锢他一生的囹圄。

    那一天,当他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痴心待她的女子一瘸一拐的绝决离去时,他的尊严如褪色墙皮般斑驳碎裂。

    这一天,当他跟着那个清冷女子一步步迈进那镶着四个雕花门簪的大红门时,他终于彻底失去了支离破碎的尊严。

    从此之后,世上再无陆千卷,只有正黄旗,叶赫那拉氏,千卷。

    ……

    却说今儿一日,京中两大门第见喜,可是忙坏了京中的达官显贵,一时间人人皆是带着重礼于两府之间来回,折腾的是不可开交,在两府之间的每条街上,都随时能瞧见那载礼的马车,说好听点儿,叫车水马龙,说难听点儿,那就是乱七八糟。

    怎么个乱法儿呢?

    乱的小媳妇怕丢娃不敢带孩子上街,乱的老婆子怕给鞭炮震聋了耳朵不敢乱走,乱的眼神儿不好使的人群里头都瞧不清楚自个儿亲戚,乱的始终暗暗盘踞在果府和僧王府几个月的禁卫军终于瞧花了眼。

    领侍卫府内大臣阿灵敖吩咐:“圣上有命,今儿都给我盯紧点儿。”

    侍卫们严整以待的点头应声,可——

    白扯,今儿这日子,实在太乱。

    是以在仲兰和千卷行礼之后,果齐司浑跟随扈聂不远贴耳交待几句,晚些时候,聂不远便驾马随着几十车马大大方方的载‘礼’前往僧王府。

    ……

    僧王府远比果府热闹许多,不仅仅是因为僧格岱钦位高至亲王,更重要的源自他的科尔沁蒙古出身,虽是老科尔沁郡王的养子,可以他今时今日的身份,无论是外藩蒙古还是内蒙的权贵,都纷纷与他交好,是以,僧王府的胡藩俱全,杂的可以。

    于是,这外来人多了,咱这北京城的人又成大明白了。

    外来客问了:诶,既然府上就这么一位福晋,为什么不娶了做正,反而做侧?

    京油子挑着眼梢子说了:嘿,这您就不懂了吧!

    外来客:那您给说说?

    京油子:成吧,您听说去年僧王打归化回来的时候,皇上在太和殿前摆了场大宴的事儿不?

    外来客:听说过,有那宴席什么事儿啊?

    京油子:瞧瞧,能说这话一听您就是外地人!

    外来客:怎么说?

    京油子:咱就说今儿的这姻缘,便是那日皇上殿前亲指的!

    外来客:我就是好奇,要说这果家四小姐模样也不错,门户又非一般,按说指个嫡福晋那是自然的,怎么就落得个今日这偏上几分的侧福晋?莫不是,皇上这番安排有别的深意?

    京油子:呦喂,我说您可别瞎猜了,皇上道是想给指了原配了,是那僧王不要。

    外来客:为啥不要?难不成那嫡福晋之位早有了人选?

    京油子:您聪明9真就是这么回事儿,那天僧王拿了把蒙古剔跟皇上求指婚,说是那正妻之位非那蒙古剔的主人而不作他选!

    外来客:蒙古剔?是哪家的蒙古姑娘?莫不是乌林珠格格?

    京油子:呦喂,您可歇着吧!要是他当众求娶大福晋,跟打皇上的脸,有什么区别?

    外来客:那是谁家的啊?

    京油子:那咱就不知道了,走着瞧呗——

    却说这好屁蹦不出二里地去,可闲话却是传的飞快,到了酒席的后半场,酒过三巡,人皆微醺后,这舌根子就嚼的歪歪到,那僧王意属的嫡福晋到底是谁家的?

    而府上的下人也没闲着,有人酸黢黢玩笑着那些因伺候新福晋而风头正劲的几个丫头奴才——

    “哼,用不着她们今儿神气,待他日嫡福晋过府,她主子都要顶个侧字委屈些许,到时候她们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话茬儿传到那喜房侯着的季娇耳朵里,气的她二话不说,便传来了那碎嘴子的丫头,直接给赏了五十个巴掌,直打得嘴红肿不堪,连连磕头求饶‘再也不敢浑说了’。

    毕竟是大婚之日,恁是季娇脾气再骄纵,也不好闹下去,可那事儿虽过去了,梁子却是结下了,当然——

    不是跟那丫头,也不是跟那是谁都不知道的嫡福晋,她更恨的,是那屡次辱她的僧格岱钦!

    “僧格岱钦,你个王八蛋!”

    才一推开新房门,僧格岱钦便被迫迎了这劈头盖脸的一骂,一屋子的奴才们紧张的不得了,可僧格岱钦却并没恼,反是错愕的笑笑,有礼的问道:“怎么?可是拨过来的下人伺候的不周?”

    “关他们什么事!”季娇急着道,她是极为护短的人,虽相处短暂,不过也早将这几个下人归到了自个儿的羽翼之下。

    “不是他们,那是我有什么不周全?”僧格岱钦边问,边踱步至床榻前,拧身从身后的司礼官手里接过喜秤。

    “你……”季娇的话给面前倏的遮挡住龙凤烛火的魁伟身形给噎到了嘴边,察觉脸上骤起的滚烫,她懊恼不已的低下头。

    她不再说话,僧格岱钦也不再过问,只谦和有礼的在司礼官的指引下,拿着喜秤拨开了那华冠下珠帘。

    而此时的季娇终于准备好,打算继续跟他说说,以后要顾全她颜面的事儿,可一抬头,再多的话都噎在了嘴边。

    她明明是见过他的,记忆里,他就是个破了像的粗蠢武夫,可眼前的男子——

    高大魁伟,浓眉深目,盈盈跳跃的龙凤喜烛,映得他温和的眸子像是一汪深泉,而几乎划过他小半张脸的那道疤,非但不丑,反是平添一种别样的阳刚。

    想到这人今后就是她的夫婿,季娇的脸又止不住的红了。

    “呵……”低低的笑声逸出唇畔,参杂着丝丝无奈,看着那喜怒全然遮掩不住的红红小脸儿,僧格岱钦想。

    她还是个孩子吧。

    可不?他今年二十有九,他的年纪几乎大了她一倍。

    “吃过东西没有?”僧格岱钦的声音低沉浑厚,语气温和无波,听着让人再大的脾气也恼不起来。

    可正是因为恼不起来,季娇反到是跟自己闹别扭较上劲了:“哼!”她恼道:“你以为都像你能吃饱喝足了?”她指着司礼的喜娘,嗔道:“她在这儿看了我一天了,我哪里敢吃上一口!”

    僧格岱钦笑笑:“丫头你都抽空打了,怎么还委屈自个儿的肚子了?”

    季娇面红耳赤:“我、我可是个公门的小姐,该惩戒的奴才我不会手软,该守的礼仪我也绝不会枉顾!”

    “怎么搞的誓师似的,不用紧张,你先吃些东西吧。”

    她紧张了么?

    她哪里紧张了?

    季娇死不承认,把那股被‘冤枉’的气儿,都发泄在繁重的头饰上,也不管扯的头发生疼,她一件儿接一件儿的拆着头上的饰物,然后瞅都不瞅那人,便去气鼓鼓的吃东西。

    平日食量并不大的季娇,破天荒的吃了好多东西,也吃了好久,尤其是在那喜娘拿着五谷撒帐的时候,她手里的那块小小的点心,居然分了不下百口来吃。

    一把撒到鸳鸯枕,两把撒到枕鸳鸯。

    三把撒到床两边,领的孩子像武官。

    四把撒到床中央,领的孩子进学堂。

    五把撒的五子登科,六把撒的状元郎。

    七把撒的花结果,只见织女会牛郎。

    八把撒的八宝如意,夫妻二人心欢畅。

    九把撒的父母双全,十八撒的金玉满堂!

    最后一把正中园,撒完床,离洞房——

    插花姐姐绣花郎,不要送咱喜洋洋!

    吱嘎,嘭——

    门一开,一阂,新房内,终于只剩两位新人,而季娇是真的再也吃不下了,彼时她全身绷得紧紧的坐在凳子上。

    “时候不早了,也累了一天了,趁早歇了吧。”低沉的声音伴着褪衣裳的沙沙声。

    想起昨儿晚上婆子反复教自个儿说的那些事儿,季娇心如擂鼓,一张脸红的滴血,可再紧张有什么用,已经嫁了进来,难不成这块点心还真能吃一辈子?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季娇咬咬牙走到床榻边,背对着他开始一件件的脱衣服,当只剩下中衣的时候,她心一横,直接躺在了他的身边。

    感觉到他的沉稳呼吸就在她的上方,她的心,咚咚咚咚的乱跳了起来。

    可不知他是不是耍她,半晌也没有一点儿动静,季娇心下一恼,咬咬牙,索性直接去抓他的裤腰——

    男人周身一僵,停在半空的手,终是伸手去拉了幔帐。

    ……

    红烛暖账中,季娇在极度疲倦后睡去,累了一天的她睡的极为沉稳,听着细小的鼾声有节奏的呼着,僧格岱钦睁开了眼睛,他动作极缓的起了身,可恁是如此,季娇却仍是拧着眉头翻了个身,大红的被子滑下去,露出的是汗渍淋淋,白嫩瘦削的肩头。

    僧格岱钦摇头笑笑,给她扯了扯被子后,才轻手轻脚的下了地。

    可恁是如此,关门的时候,那声吱嘎还是惊醒了床榻上的新娘。

    ……

    “王爷,酒席散差不多了,客人们要走了。”侯在门口的尧武跟僧格岱钦禀报着。

    僧格岱钦点点头,见他面色发白,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哦……没事儿,才刚多喝了几杯,肚子不舒服。”尧武悻悻的笑笑,又赶忙道:“聂不远已经备好了车马,现下在后门侯着。”

    “禁卫呢?”僧格岱钦问,二人边走边说。

    “放心,我才刚去瞧过了,车马至少有几十,就算他们眼睛再尖,也会花眼的。”

    僧格岱钦点点头,又问:“睿王府可有动静儿?”

    “那儿能有什么动静儿?”说话的不是尧武,而是迎面迎上来的聂不远,他又道:“刚才来人回我,说他今儿在我们府上喝的酩酊大醉,还跟大人说了好些会话儿,估摸现在人都不在府上。”

    僧格岱钦蹙眉,聂不远又道:“估计他一直以为人还在我们府上。”

    “别轻敌,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僧格岱钦道,延珏会第一时间猜出,猴子在干爹手上,又能压着耐性,为了不让皇上再动猴子而由她不明下落的养胎,而他非但几个月不闻不问,还要处处佯装坐相迷惑皇上,这种耐性,这种心机,不是寻常人可有的。

    “再精明又能怎么样?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他怎么能想到,咱们今儿会把大小姐送走?等他从陕甘回来,就算把京城的地皮翻过来,也寻不着皮毛!”

    僧格岱钦叹息一声:“送走也未必就是结束,以她的性子,还会想法儿回来的。”

    “就是知道大小姐这性子,咱们才要这么做啊!”聂不远有些激动:“当年咱们眼睁睁的看着将军一家含冤惨死,却束手无策,大人冒死救出了夫人和小少爷,也不幸命丧归天,如今整个石家只剩得这么一个独苗,若是她再出什么事儿,咱们哪里有脸面下去见他!”

    是啊,哪有脸面去见他?

    聂不远的字字激动,让僧格岱钦眼前晃出了那个十一年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他,只有十八岁,入营不到一年,因他自幼礼佛,不忍杀生,战场上始终表现平平。

    当然,那时候的他是讨厌战场,更讨厌那无止境的杀戮。

    他同情敌人,也遭战友厌弃,可毕竟他是科尔沁郡王的养子,反是总有人卖他三分情面,即便不曾有战功,他也得了个参将的小衔。

    同他粗旷魁伟的身形全然不同,那时的僧格岱钦最喜的反到是念经,他自幼只习得蒙语,汉字认识的并不多,是以,区区几字的心经,他都识的异常吃力。

    常有将士笑他:就算念烂了佛经,如来佛祖也不会帮咱们上阵杀敌的!

    僧格岱钦从来只笑不语,自小的寄人篱下的日子,让他早已经习惯了凡事闷在心里。

    他知道,自己跟他们信仰不同。

    当然,不只是信仰,同所有心心向往的大英雄石将军的将士们不同,他反是更喜欢同参赞大人果齐司浑相处。

    他是营中唯一的书生,也是唯一能同他谈‘佛’之人,虽是只有幸接触寥寥数次,可他却是教会了他许多东西,言谈之间,最显性情,那时,果齐司浑是他最为敬重的长者。

    他信他,从不质疑的信他。

    甚至当石将军被五花大绑的在御驾前跪地喊冤时,他依然信他。

    当两个人在皇上面前,各执一词时,许多将士群情激愤的替石将军喊冤,可他,依然信他。

    年少的时候,总是固执的相信自己所看见的一面,总是偏激的将事物分为对于错,自小生在草原,不善勾心斗角的僧格岱钦也是这般,是以,当他眼睁睁的看着果齐司浑一声不吭,而石将军却是鼓动着将士群起喊冤时,他是愤怒的。

    这样的愤怒甚至让他在皇上定罪石敢,判其处以五马分尸的极刑时,他挥刀扎了马屁股。

    当看着疯癫的马将那个上一秒还活生生的人,扯的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之时,他却是惊着了。

    如果间接算的话,这是他第一次杀人。

    可他不曾想到的是,他错了,大错特错,原来这个世上并非只分黑白。

    当天下午,当皇上下了诛杀石府满门的命令后,果齐司浑却立时召见了他和聂不远。

    他同他们说:必须赶在皇上之前,带走石夫人和小少爷,石将军已经冤死,不能让石家再断了香火。

    僧格岱钦恍然大悟,他真的错了。

    尤记得当时,他愤慨的拔刀抵住他的脖子逼问他,“为什么?”他的刀尖甚至已经没入他的脖子,星星点点的血渗出来,染红了刀尖。

    聂不远跪地哭求他:“大人又何尝愿意作此恶人!”

    “是皇上!”僧格岱钦瞪大了眼,后知后觉。

    可不?皇上连输了两仗,威信大失,此时石将军叛国的消息一经传出,他的过全部转嫁到了石敢身上!

    好一盘妙棋!

    想通事实的僧格岱钦,几乎恨不得立即冲出营帐去告诉全天下的人事实的真相!

    可果齐司浑拉着他说:“皇上做的没错,他是一个人,更是这万里江山的帝王。”

    “帝王?帝王就能如此牺牲忠勇,来成全自己的虚名么?”

    “你错了,那不只是他的虚名,更是这社稷稳固的基石,民心安定的保障。”

    “那石将军呢?难道他就该死么?还有你!若不是石将军信你,怎会毫不疑你就中了皇上的圈套?你曾对我说过,做人永远不能忘记个义字,可你如此这般,又是将那义字置于何处?”

    “你又错了,我是教过你,人永远不能忘记义字,可在社稷面前,讲义为私,讲忠为公!若是你现在冲出去告诉天下整件事的始末,你可曾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常人反常,与他人无关,可国君反常,那国家必是要出大事的,届时君威不稳,臣心自危,民心涣散,社稷终将不固!”

    果齐司浑说的字字泣血,那一字一句,都嵌在了僧格岱钦的心上,他明白,他没有说错。

    他终是咽下了这个秘密,可那巨大的自责从心往外疯狂翻涌,他控制住了脚,却没拦住自己的手。

    想着石将军那四分五裂在血泊中的身子,僧格岱钦用刀,实实成成的划破的脸。

    他这辈子,欠石家的。

    那天,他在营帐间放了几把火,趁乱,聂不远带走了夫人和小少爷,而他,冲进火场救出了庶夫人后,又找了许久许久,都不曾看见大小姐。

    傍晚,驻军地传遍了,六爷儿带着大小姐跑了!

    当晚,僧格岱钦攥着佛珠,一夜,只念着这一句话:佛祖保佑,一定要好好活着。

    后来聂不远回来后,他得知,果齐司浑亲笔手书了一封信,那封信,是他对皇上的忠诚,更是他良心的救赎。

    再后来,僧格岱钦变了,许多人私下说,他越来越像石将军。

    再后来的后来,便是十一年后的现在,当救赎和更为复杂的情感交杂在一起时——

    他只想:她能简单的活着,快乐的活着,没有仇恨的活着,远离危险的活着。

    ……

    回忆在一瞬间抽离,不知不觉,僧格岱钦已经来到酗儿所在的院子。

    毕竟是极其隐秘的事儿,越少人知情越好,僧格岱钦可信任的人不多,所以如今只有福祈一人守在这里。

    他虽不过只有十岁,可过早的家变,让这个孩子有着极其沉稳的性格,他话不多,凡事也从不多问。

    待走近,福祈点点头,道:“敲昏了。”

    于是,几人入内,瞧见那软塌上被绑住手脚且晕过去的酗儿,僧格岱钦一把打横抱起,又颠了颠,稳了稳,可只听——

    当啷!

    尧武捡起了颠落地的那把匕首,递给了僧格岱钦,因为急着趁乱出府,僧格岱钦直接把那匕首握在手里,等其余几人拿好包袱行礼之后,一行人踩着月光急匆匆的离了院子。

    然确不想——

    “……”季娇像是突然哑巴了,平日刁蛮利索的嘴皮子,这一刻全都失灵了。

    她站在这一路跟来的院子口,看着那个才刚还跟自己温存的良人,怀里抱着那个原本不可能,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女人,还有他手上拿着的那把让人们奚落了她一天的蒙古剔……

    好像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涌出眼睛,季娇渐渐看不清了。

    “先回去睡吧,我晚些就回来。”僧格岱钦只说了这一句,便绕过她,带着几人离开。

    看着那个始终一动不动,傻傻的杵在原地的季娇,聂不远频频回望,不无担忧道:“王爷……”

    “兹事体大,她虽骄纵,确不是蠢物。”

    ……

    踩着月光,伴着满院子客人酒醉离开的纷乱。

    几人钻进了聂不远自果府驾过来的马车后,僧格岱钦将酗儿好整以暇的放在了,那早已躺着,自果府带出来,被药迷晕的谷子身边。

    之后,混进了那一辆接着一辆离去的车流中,成功的避过皇上安插在他府门口已三月有余的禁卫们的视线,一行人,跟着那些绝不许留宿内城的外藩客人们,连夜混出城,一路朝着外城驶去。

    “驾!”聂不远在前驭马,马车奔驰在月色之下。

    而颠簸的车内,僧格岱钦目不转睛的看着紧闭着眼的酗儿,他淡淡的笑着,心绪复杂,有不舍,有松了一口气,更多的是不放心。

    尽管他心如明镜儿,有他准备的那些足矣够她后半生富贵荣华的银钱,以她的聪明,到哪里都应该能生活的不错,可他终究是不能放心。

    “尧武。”

    “……王爷有何吩咐?”尧武的脸色越发惨白。

    僧格岱钦问:“怎么?肚子还是不舒服?”

    “我、我没事儿……王爷有话便说。”

    “尧武,你也跟着我十年有余了,我信任的人不多,有件事儿我想来想去,也只能交于你来做。”僧格岱钦向来随和,鲜少这般郑重。

    “……王爷请说。”

    “你且随了她们二人去吧,有你照顾,我也就放心了。”僧格岱钦说罢,却见尧武眉头紧皱,似是隐忍着十分难受。

    他问:“怎么?你不愿?”

    尧武不曾说话,却是低下了头,逃避了僧格岱钦的注视。

    如此异样,让僧格岱钦一皱眉,脑筋一番盘转,一个几乎完全不可能存在的想法在脑子里钻了出来——

    却在此时,但听一声马嘶长啸,他们马车骤然停住,整个车里的人,猛一晃动!

    “王爷,不好了!”外头聂不远的声音响起。

    僧格岱钦忽的看向尧武,但瞧他脸色惨白,满面为难,那憋了一晚上的话,终于倾倒出来!

    “对不起,王爷,尧武有愧于你!”

    彼时僧格岱钦不在看他,而是一步窜出,掀开了帷帐,但瞧他们正前方,被盈盈火把围绕的马车上坐的散漫,却周身泛着阴戾的俊美男子——

    不是延珏又是何人?!

    “劳僧王给本王把媳妇儿送出来,谢了!~”

    ------题外话------

    有人梭:男二不是给女主留着滴嘛!咋能让他碎别人儿呐!

    我梭:等下本书,男二换太监滴,年某必遵守介个法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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