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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细作

    乡兵押解着六人朝南门走去。“汝宁府二州八县,光州,信阳州,汝阳,真阳,西平,遂平,确山,罗山,新蔡,上蔡,俺都说五遍了,你的伶俐劲哪去了,抢炕头争食吃的本领呢?”,刘洪起教训道。驴三抓了抓头,道,这乍一听——行出不远,来到城下,只见城垛上竖着许多木棍,木棍支着一卷卷被收起的帘子,帘子是用柳条编的,这叫箭帘,用于防箭的抛射。此外,城墙上还修了马面,所谓马面,就是某处城墙被加宽,向外突出,突出部便能向三个方向射击,也可以叫炮台。山西人孙名亚望着汝阳城,道,李愬雪夜取蔡州便是此处。刘洪起问道,汝宁府古称蔡州?孙名亚道:“原先叫蔡州,元鞑子改称汝宁府。唐末藩填割据时,那李愬——”。刘洪起打断道,晓得,小人书上瞧过。小人书?随即,刘洪起望着城头吟道:十亿人民九亿骗,总部设在驻马店。

    驻马店?

    “东桥,远远瞧着就是你,我劝你莫去,一些也没有轻重,怎样,蚀了本钱?一点事也铺排不开”,垛口上一颗脑袋嚷道。刘洪起冲城楼叫道:“险些干系性命,七八个伙计一轱辘叫流贼杀了,岂止折了本钱,陷在贼营里十几天方得脱,只怪不听大哥的,这是我的该局。又非周章不开,拎着脑袋走这遭,竟是迷了心窍”。

    朱荣祖道:“你自负刘扁子人的名,树的影,还以为贼寇不敢违碍你,这回可是流贼,管你甚刘扁子”。刘洪起笑道:“只怪我这个村见识,半月不见,大哥见我容颜如何?”。朱荣祖道,老像了些。刘洪起道,在贼营里度日如年,大哥快开门。朱荣祖道:“城门开不得,委屈些,由绳梯翻进来。你的见闻定是极真的,上来说与我”。刘洪起回道:“大人不必忧愁,乡兵出城,无能为也,流贼攻城,无能为也,两下都是假把式,你那老婆当军充数的乡兵守汝阳,定是固若金汤”。朱荣祖笑骂道,只你这私盐把式是真把式。

    乡兵就是民兵,朱荣祖这个团练游击,就是民兵团长。朱荣祖能由衙役升为民兵团长,自然是有原因的。崇祯二年,东虏围了北京,就是袁崇焕星夜驰援,最后被下了大狱那次,朱荣祖曾赴京勤王,多立战功。朱荣祖是衙役出身,社会关系复杂,这种警匪一家,不清不楚的社会关系,被写进县志时,就成了“慷慨好结纳”。县志都是不能看的,比如县上某个乡绅是贪官,哪怕死了一百年,县志敢说他是贪官?他的子孙不找写县志的算帐?当然,县志只是在褒贬人物这项上不能看。

    城门楼子里贴着一副对联:等闲且耕尔地,无事莫上公堂。对联下的桌案后坐着朱荣祖,刘洪起伺立在一旁,朱荣祖执着刘国能的令箭,严峻道:“与俺说说,这是甚首尾?”。刘洪起顿了顿方道:“这是俺打闯塌天中军偷的,赖此方得脱”。朱荣祖哼了一声道:“俺这个乡兵游击的令箭,你偷一回试试?”,说罢,朱荣起执起桌上的签筒乱摇了几下,又厉声道,还不吐实!刘洪起道:“大哥,莫非疑俺是流贼的细作”。朱荣祖道:“外面风声不好,盛之友,郭三海,侯鹭鸶见流贼来了,起了瞎心,已聚众叛乱,原知你是个有心劲的,只劝你莫与他们一路”。

    刘洪起惊道:“真个?都成精哩,路上俺还遇着张五平,竟将俺的马劫了去,不长进的孬货”。朱荣祖关切道,果有此事?刘洪起点了点头,道,他不肯露面,使底下的人做的,难怪大哥疑俺。朱荣祖道:“汝阳城里万余颗头颅,俺守城担着干系。你若与他们一路,俺也回护不得”,又道:“这月把,大小杆子闹得太过,这帮驴过的,百姓连牛,鸡子都喂不住,唉,啥龟孙世道”。刘洪起道:“俺来城中,没得揣着流贼的大令当细作,俺好歹是个财东,命这么主贵,咋会做贼”。

    “那这令箭是啥首尾?”。“大哥,不是俺瞒你,说出来你不信,闯塌天要留俺在中军,他那中军日逐地杀人剐人,俺怎住得惯,便说不愿受拘束,要住到外营,他给了俺令箭,允俺在营中四处行走,莫禁锢了俺的才思”。朱荣祖闻言一笑,道:“说得嘴响,你是甚底细俺通不晓得,粗晓文义,人尚明白,才思?”。

    刘洪起道:“大哥果然笑俺,俺只得说令箭是盗来的”。此事一时纠缠不清,若是其它人,担上嫌疑,朱荣祖就把他抓起来,而眼前之人,是朱荣祖的仁兄弟,关系非同小可,担上了细作的嫌疑,更是非同小可,朱荣祖只得将此事丢在一边,问道,下处在哪?刘洪起道:“俺在汝阳还能没下处”。朱荣祖道:“且东关里歇宿,我不得闲陪你”。刘洪起道:“随你主张,不拔两个丫环伏伺俺?”。朱荣祖道:“通是汉邪了,南关里有好私窠子,你自家去耍。怎地,这几日在贼营,每日打放手铳?”。刘洪起笑道:“大哥这番发落,怎还敢上门讨扰。俺带了五个伙计,皆是打贼营一共逃脱的,若都歇在大哥家里,取扰得很”。朱荣祖道:“无妨,我是可扰之家。贼营里是个怎生情形,我正欲广广听闻。你那几个伙计,将才我在城头看了,只有你是罗圈腿,俺还不放在心上”。原来精兵的定义就是骑兵,因为精兵一定有马,老骑兵多是罗圈腿,朱荣祖是老行伍了,这点看人的本事还有。最后,朱荣祖从怀里摸出块银子,扔与刘洪起,道:“黄大人还要与我议事,不得闲陪你,与你块压腰银子,做个下程,早些家去,城中不是久留之处”。

    汝阳城中,街面萧条,一个拄棍的瞎子,一边用棍子戳戳点点地往前摸索,一边哀声道:“全福全寿的老太太爷爷奶奶们,可怜可怜我这双瞎无路的人”,反复就这一句。

    在一家店铺门口,讨饭花子唱道:“这二年,我没来,恭喜东家大发财,掌柜的,你发财,你不发财俺不来,说得掌柜发了火,拿起银子砸给我。你说没有俺说有,银子就在兜里头,你说没有俺说有,人家听见丑不丑,你不愿给俺知道,是俺好话没说到,给得快走得快,不耽搁掌柜的好买卖。呱哒板,四个眼,要不着来怪难过,俺唱得妙,说得好,一个馍馍跑不了”,唱了半天,却不见动静,花子又唱道:“呱哒板,响又响,今天来到你门上,旁人门前一阵风,在你门前站个坑”。终于,老板不耐烦道:“吃我哩,刮我哩,我这些货底子只够抵帐,去去去,城门半月未开,面缸都见了底,便是老亲世邻来告助都没有”。“掌柜的,买棺材,一头宽,一头窄”。“你这囚攮的,可恶多着哩”。“莫打,莫打,俺重新来过,掌柜的,好买卖,金子银子滚进来”。要饭花子一手执竹板,一手握着根牛骨头,骨头两端都系着铃铛。掌柜的刚刚驱逐了花子,忽闻店外又有人吟道:“老掌柜,真够受,出钱象割身上肉,俺不要,你别气,馍馍不如人民币”。却见一个汉子行到店门口,冲店内一拱手,掌柜的连忙还礼,口称刘财东,正欲向此人打听城外的情形,对方起却兀自去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伙计。

    刘洪起又行了几步,在一处酒店前,老板抱拳迎了上来,“刘掌柜,素日少敬,承光承光,小店敬不得客,通没有什么相待,也不是贵人存站处,刘掌柜休要嫌弃,千万走动走动,还请进来坐一遭子,有事相求”,又回头吩咐小二道:“抹桌子,上菜,叫厨里上紧些”。刘洪起却不认识老板,只得道:“忙于买卖,人前少走,多承错爱,都是衔面上常走的,怎敢皮着脸不睬,轻慢掌柜的,只是今天在下另有事体,改日,改日”。老板道:“刘掌柜不必过执,酒饭一时就中,有上好的状元红,还有上蔡的扁嘴子,前几日,贵昆仲差人来寻刘掌柜,便是歇在敝处”。刘洪起闻言,不由问道:“怎地?在下家中可安好”。老板道:“刘掌柜放心,只是刘掌柜出门多日,家里不放心罢了”,又看向刘洪起身后几个马夫问道:“这几位是盛价么?”。盛价便是对佣人的尊称。二人又言说了几句,原来老板托刘洪起,讨崇王的墨宝,刘洪起也只得应了。

    在十字街口,刘洪起带着几个马夫拐进了东街,路边的草亭上正坐着几个泼皮,一个泼皮冲路过的老者叫道:“龟孙子还不过来磕头”。那老者一怔,看向泼皮。泼皮道:“摇床里的爷爷,拄拐棍的孙子,萝卜不大在辈上,咋?”。老者只得向亭内拱了拱手,苦着脸道:“俺是辈儿兔。老九叔,还有闲心耍哩,耍俺不要紧,莫耍出官司”。泼皮在同伙的哄闹中笑道:“犯法的事咱从不做,你叔我是劫道了,还是拍花子哩?如今出不得城,没得鸟耍,便耍耍你个晚辈”。突然,一个汉子上前骂道:“猴羔子,流贼在外头乱哄,恁们在里头乱哄,鬼形魔状”。“哟,刘扁头”,一众泼皮低语道,顿时跑掉俩,又有泼皮讪笑道:“刘大官人今日为何未骑马,失迎得罪,得罪”。

    天色渐晚,墙根下闲坐着几个老者,老头们看着一个背影远去,“我不做大哥好多年,我不爱冰冷的床沿”,吟唱声也渐渐隐去。一个老者道:“这刘扁头不做泼皮敢有十年了吧,时日快得紧”,随即,老者抬头看了看昏黄的天际,叹道:“唉,又是一天,日子慢慢向前挨”,说罢,操起小板凳,躬着腰,起身去了。关于刘洪起在汝宁府的传说,一件是他自幼混迹于赌场,某次被人抽了老千,他割下小腿肚子上的一块肉,往赌桌上一撂,吓得那些泼皮乖乖地还了钱。另一个传说则是许多人亲眼目睹过的,后来,刘洪起不知从哪学了一身武艺,街上有个泼皮,被刘洪起一巴掌抽得在原地打了个转,据内行练家子说,手法很不寻常。

    夜,东关一处院落的厢房内,朱荣祖一边看着手中的火苗,一边听刘洪起叙述。火苗飘忽在刘国能的令箭上,令箭正一点点被侵蚀,火花在朱荣祖双眸中时隐时现。刘洪起看得有点呆,他打量着朱荣祖,这是一个年近四十的汉子,长得象老版水浒里的杨雄,就是收留了石秀的那个捕快头,刘洪起心道,难怪朱荣祖也是衙役出身。

    “讲”,朱祖荣面无面情道。

    刘洪起道:“杀人凶,打仗怂,崇祯三年,袁崇焕大人被剐于西市,听闻贱民还去嘶咬袁大人,贱民聚众便成暴民,以众暴寡时猛恶,若是单打独斗,便又孬了,将人绑起来杀剐得凶,单斗时又甚不济”。

    “袁大人,唉——”,朱荣祖叹了一声道:“那年勤王,俺挣了性命回来,原想皇上不过一时误听谗言,如此不长厚,叫人把个报国的心肠冷了五分——“,火苗终于拿捏不住,朱荣祖将手中的一点余烬抛到地上,道:“此事便算发落了,停几日你便出城,家去”。刘洪起道:“大哥还疑我里勾外连?”。朱荣祖道,久住令人贱,频来亲也疏。刘洪起闻言只是笑。朱荣祖道:“你此番回来,通似变了一个人,话语上有些乔模样,我也讲不来,你的话俺往心里去了,说得不差,流贼这帮孬孙,杀人凶,对砍怂,阵仗上不成,唉,官兵又何尝不是如此”。

    自黄昏时便下起的雨,时大时小,时续时停,此时,雨又大了,哗哗地慰藉着刘洪起的灵魂,他在后世便喜闻雨声,只因雨声掩盖了人间的噪声。“大哥,汝宁千户所,千户袁永基手下有多少兵马?”。

    “你问这干啥?”,朱荣祖警惕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心里直骂自已是猪,这个当口,怎么打听起这个起来。他道:“实不相瞒,俺回家想修寨,不然在乱世如何存活?只是修寨只挡得了贼,这差役——”。朱荣祖道:“你想谋个官身?东桥,你思虑得早了些,哥哥我在行伍拼杀了多年,方谋得这个不值什么的兵丁头子,那袁永基是世袭,咱不敢同他比,此事我与你生不出法来”。

    当刘洪起回到客房时,孙名亚在黑暗中招呼了他一声。刘洪起道,老孙还没睡?孙名亚叹了口气,道:“才欲入睡,猛可里便是一个抽搐,将人抽醒”。刘洪起道:“你是缺钙,将鸡子壳磨成粉服下,几日便好”,刘洪起道。

    缺钙?

    无尽的黑暗中,刘洪起躺在床上,想起以前看古人的生卒,少有活过六十岁的。“唉,难怪,缺钙,缺维生素,缺这缺那,可在这个世道,活着又有什么意义”,想着想着,刘洪起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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