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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刘洪礼

    缓坡上的二郎寨,中间高,四面低,在正中的制高点,几十间瓦房围出一座两进院子,原本是侯鹭鸶的居所,如今后院吟呻嚎叫声不断,被安置进了上百个伤者,缺胳膊少腿的甚多。几十个土寇被拔到这里当护士,在东厢房,七八个伤者躺在一排门板上,门板上铺了褥子,屋中置了两个火盆,李伟国正站在一张门板前训斥——

    “恁该说,恁都不知道俺做的那个事合天理哩。恁是咋伤的?不曾割恁的首级割到县里报功,还给恁医,还敢打人,打得还是医恁的人。俺不用通禀刘掌家,就能将恁这没天理的畜牲抬到野地里喂狗,恁信下不?”。一个伤员嚎道:“日他血闺女,手木了,往后够个啥料”。

    李伟国道:“掌家的养恁的伤,还养恁的人。养好伤,看青放牛,去看场,撵个狗打个鸡的,这是缺胳膊的,少腿的去做针线。待能下地了去拾粪,一月储一坑粪,没本事的好好干,有本事的去识字,往后抬举上去管事管人,家小在外的接进来,在这安住家。要是让恁干活你直腰,搁这舞狼鬼混哩,还中哩”。旁边的看护道:“俺想来想去没有对不住他的,想不通,光想着亏,面盆都打烂了,把住老椅子要砸俺”。李伟国闻言怒道:“这亏来的是俺,要是掌家的,立时就将你个鳖孙踹当院里”。躺在门板上的暴徒被李伟国喷了一脸口水,不敢擦,心里蹦蹦乱跳。旁边一个看护道:“日恁娘,将大瓦房腾出医人,好吃好喝伺候着,给恁擦屎把尿,头上的虱子成蛋,给恁洗,给恁擦,将恁养得铁铁实实地揍人?二郎寨的人咋这没良心?”。

    这时,院中扶来个人,说昨天脱坯,袄子都汗湿完,回去冷水一洗,病了。李伟说没郎中,这里都是填点金疮药,啥病也瞧不了,往后定会请个好的郎中,走江湖的不要。二人闻听,转身刚要走,李伟国说,这是因公,就在这住下,吃几顿公饭,家里省几顿粮。

    吹打声清晰可闻,类似娶亲队伍的一队人,架着匾,抬着猪,抱着酒坛子在寨门外放了挂炮,这些天常有这样的情形,这是攻寨时放了六百多个肉票,人家登门致谢来了。

    刘洪起的居所。刘洪起与刘洪超并坐在上首,两边坐着孙名亚,金皋,以及几个资深镖师,年纪轻的镖师则伺立一旁。两个衙役躬身在刘洪起身前道:“上次刘财东不赏脸,太爷发得酱块一般,只会坐罪小的,拨下签子打得章大钱五走不动道,万望刘财东超生。大人说,若是还唤不来刘财东,便要将俺俩一顿敲死”。刘洪起道:“这就不是个循良父母,俺不去与恁俩何干?俺更不敢去了,瞎鳖虎也不会往恁那狼窟里飞,今个去,明个便知狱吏之贵”。衙役道:“大人怎会如此不看体面,若到不看体面时节,说句造反的话,要是谁敢砸刘爷的阴砖,这寨中几百人马——”。刘洪起道:“璞笠山几百个饥民是闯塌天杀的,俺也杀了几个,也是饥民打抢在先,怕到县里分说不清,俺不是有意叫两位班长落个没趣”,班长便是对衙役的尊称。

    刘洪起又道:“闯塌天是勒掯俺,还是俺资寇,又是说不清的一宗,只有俺助官兵剿了老侯能说清,县上又不给叙功,上回在临颍俺们杀了几十个杨四的人,只得了24两。我去县上,叙不了功,还兴许下狱,县里告俺的饥民多哩,一下将俺证到死地里,去不得。俺的事县里管不了,县里只是个报禀的,报与府里,府里再报省,我只与省里说话。元大人书信在此,召我去省,我伤着了肩,行不得路,老孙,取元大人书信与二位班长观瞧”。孙名亚闻言,去了里屋,取来书信,衙役道,俺俩识不得字。刘洪起道,劳二位将书信呈与知县大人一观。两个衙役只得行了个礼,捧着书信走了。望着两个衙役的背影,刘洪起乱哼道:“开门呀,打狗呀,恁家里有俺个破篓呀,恁不给俺,俺不走呀”。

    刘洪勋诧异道,老二,元大人与你书信了?刘洪起道:“已是两番相召,不定巡抚大人还要亲来哩”。刘洪勋闻言叹了一声,又道:“老二,南路的盐,恁说不走便不走了?”。座中一个老镖师接口道:“这就托底了,这还争不多”,便是这还差不多的意思,那老镖师又道:“元大人肯与咱搭腔,俺便放心了,掌家的是怎么想的门儿?任谁也没有掌家的精能,连巡抚都能搭上腔。年时掌家的撇下俺们,迈迈脸豆无踪了,去修啥寨子,俺还以为掌家的夜迷呼了”。那镖师须发已苍,一向被当长辈敬着,刘洪起笑道:“冯爷身子可还硬扎?我是那没分晓的人么,是领着兄弟们拉杆么?俺不是十年前的俺,那咱只会耍钱,大天老明了,还挺着不起来,终天毛毛逛逛哩”。座中有人道:“掌家的和巡抚大人认哩几年了,早就奏成熟锤哩”。刘洪起道:“大眼炮,胡扯,元大人来咱河南任巡抚还没二年,还认哩几年了?”,他又道:“冯爷且看着,兄弟们跟着我,管保有出息,来人,带几位爷用饭歇息”。知道刘洪起与刘洪勋有大事相商,几个镖师便知趣地下去了。

    邻家院落,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嬷嬷坐在小板凳上,地上放了一块砖,砖上是高梁,她正用另一块砖在上面搓,当把高梁壳搓掉时,她便捧起下头那块砖,将搓出的高梁米倒进匾中。堂屋中,刘洪起道:“崇王是咋算计的,晋商还不胜这两口破井?”。“老二你说甚?”。“莫甚,马队来相帮两个月,往后大哥来兑盐打七折”。“老二,不是做大哥的——你这空口无凭,若能讨个崇王的字据——”,“大哥,你难为我了”。

    “老二,兄弟们要吃饭,还要吃个长久的,来寨中相帮两个月,走盐的买卖便丢了”。“大哥,俺再说一回,那不是个长久买卖,如今世道越发乱,你一路走比我明白”。“我明白,可兄弟们不明白,你嫂子也不明白”。听到这,刘洪起叹了一声道:“我带兄弟们这几年,到底还是听银子的使唤。我撇开兄弟们,奏是要拉一帮只听我使唤,不听银子使唤的兄弟”。

    孙名亚在一旁道:“二郎寨好手尽多,拨出十几个跟大爷走盐,大爷再从盐队里拨十几个好手来弹压,左不过两个月,如何?”。刘洪勋道:“这杆子寨中尽是些啥人,咋能叫人放心”。孙名亚道:“不妨,挑有家室的,大爷押送的又非金山银山”。刘洪起道:“两个月,大哥来弹压两个月就好,两个月我还调教不出个破寨子?”。刘洪勋闻言点了点头,由衷道:“二弟是个有出息的,做哥哥的本应相助,可你嫂子——”。金皋在一旁笑道:“只怕往后嫂嫂进不得寨”,又问道:“如今几位师傅一个月拿几两银子?”。

    刘洪勋道:“如今寡淡得很,一月四五两”。刘洪起道:“他们进寨不关饷,帮我弹压两个月走人,他们关饷,老兄弟跟我闹意气,我只拿盐井说话,鸡蛋换钱,两不见钱,他们的饷还是大哥来关”。刘洪勋闻言,回道:“咱兄弟,还分你哩我哩,只是你嫂子——”。刘洪起打断道:“大哥弄啥都抠抠扭扭哩,还好拿媳妇说事,一个龟孙团圆媳妇,成了猴跳货,动不动烦儿闹,大哥还治不了她?只怕大哥不愿治她”。团圆媳妇便是童养媳。刘洪勋不悦道:“老二,你说的这是啥,有一句正经词?恁光棍啥哩光棍,这么日噘嫂子?不嫌膈应人!要是搁小时候,劈头揍你两巴掌,咋成了这二刀毛性子。不是俺家事头儿,恁修寨,俺是怕你戳一圈窟窿,东挪西借,再将家下都拖下水”。家事头儿就是吝啬的意思。刘洪起道:“真是戳一圈窟窿,俺不补谁补?咋会连累家下?如今我这火龙舞得如何?燎着谁烧着谁了?”。

    刘洪勋闻言,只道:“老二会生门儿弄钱,咱是啃苦的人,没恁这么大胆子”,却是在讽刺刘洪起的钱来路不正。

    沉默了一会,刘洪勋道:“上回在家里,恁要修寨,恁说再过几年,世道奏咋了,就是亲爹也不能放进寨子。恁如今占了二郎寨,地方大了,不能将刘楼的闺女娃娃也安置些进来?”。刘洪起道:“闺女娃娃好,要是那些叔爷进来,我是打得,还骂得?不愿上阵,我能一刀砍了?还有甚军法?”。刘洪起又道:“各家闺女娃娃进寨,各家都出几个,谁穷谁富,我心里有杆秤,若是出得太少,木怪我土地爷吹喇叭,啥人啥打发”。

    刘洪勋怒道:“脓眼眵马糊的花子收了一寨子,家里进来几个人还勒掯,有那钱,家里不会自已起寨,往你和凑?”。刘洪起道:“花子进寨,一根讨饭棍都算寨子里的,木有私产啦。家下起寨,不差钱,就怕是糠窝窝捏不成个”。

    刘洪勋闻言,正待吵嚷,打外面进来个人,却是李伟国,他叫了声大爷,向刘洪勋施了礼,又向刘洪起禀道:“管待了平头垛下书的,他说前个流贼陷了凤阳,皇陵叫放了把火,几十万株松柏都烧了”。孙名亚闻言,伸着头瞪着眼问道,此事可在正月十五元宵夜?李伟国点了点头,道:“听说凤阳的啥留守,带了卫所兵,在凤阳西边的窑山干了一仗,没截住,叫流贼杀得四散,城中还不知晓,那一黑还放花灯,又是起雾,叫流贼杀进城中”。孙名亚起身上前,向刘洪起深施一礼,道,先生当真了得。

    刘洪勋惊道,老二早豆知晓了?刘洪起道:“元大人就要亲自来了”。刘洪勋心中感叹,心道,此人当真不是洪起,却又是洪起?刘洪勋能理解什么叫托生,但你都托生出去十三世了,咋又托生回来了?叫啥穿越?

    立在刘洪勋身后的一人叫了声二哥。此人年纪不大,头上象水游里的人物扎了块破布,宽肩细腰,是诸刘之中枪马功夫最好的刘洪礼。刘洪起扭头问道,怎么,老八?刘洪礼道:“自打四哥殁了,俺就想来帮衬二哥,只是大哥混深不让俺走”,说过这几句,刘洪礼便不再多言。刘洪起闻言,冲刘洪勋笑道,如何,大哥?刘洪勋道:“也罢。骑队只剩24个兄弟,分出11骑叫洪礼领着,帮你在这弹压两个月”。刘洪礼道:“大哥,俺便留在这和了”。刘洪起道,俺可不关饷。刘洪礼点了点头。刘洪勋又道了一声也罢,你跟着二哥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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