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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巡抚

    阴历二月中旬相当于阳历三月初,往年的三月初,春风刮,麦苗发,柳青雁还,大雁在空中嘎嘎地叫着北返。但由寨门楼子上四望,天地间依然一片萧杀。刘洪起站在女墙后望了一会,便转身回门楼。

    门楼内温暖如春,水壶上打着褶皱的铁皮增加了散热面积。却是煤烟缭绕,刘洪起吩咐,夜间将炉子抬出去,毒烟会要人命。金皋道:“不得吧,烟暖房,屁暖床,有年纪人最喜这烟”。刘洪起道,那是他们活够了。又道:“听道不曾?检视全寨,屋内有烟者,三天内立上烟囱”。金皋应了一句是。正在这时,有人来禀:“张五平来拜,带了几辆马车,几十骑人马”。刘洪起愣了一愣,道:“还不接驾!”。

    “底下人不懂事,劫了恁的马,小小不言的事儿,松松喉咙眼嚷几句算了,还窝在心里了,造作这些言语糟讥俺。哪有那个事儿,登基,俺长了几颗脑袋,干那没海沿的事儿,说的也不是话头,恁就这样给俺放野火?说哩话谁敢信,瞎话溜兜。这话可不敢瞎胡估”,一个打着绑腿的汉子,跟在刘洪起身后,边走边辩白,此人正是张五平。刘洪起道:“恁称的不是帝,要么是王?南边能传出这话,多少有点因因子”。

    二人进到寨门楼子里,分宾主落坐后,张五平又道:“敢劫扁头恁的马,叫俺掌棍子打,打得将死,唬得怪嚷,未后尾,刺溜一下钻到床底下,吓哩不敢出来。扁头,兄弟们也不得偎堆儿,这二年不见,时时念诵你”。刘洪起笑道:“老张恁捏搁了这些年,算是熬出水来了”。张五平道:“熬出啥水来了,成天跑得怪恶,忙哩帽戴歪斜,不过是闲打油儿,瞎蹿,白张忙,没见着几个低钱”。

    寨丁献上茶,张五平又开始回顾革命历史:“他们寻着俺说,大哥,在家弄啥哩,咱一路冏吡耍俺说,俺出不去,老母亲几十岁了,累赘太大,俺这成不得,他们说成不得也得成,恁若不出去,俺们就是薅人家一根秫秫,也报你的名号,不出来不中,这样就把俺逼上山了。俺也没心闹,家里赖好有几亩地,吃喝不愁,俺又不图治啥利,出来通是他们逼的”。张五平回顾完革命历史,问刘洪起,听说老扁恁伤着了?刘洪起回道:“起先在璞笠山躺着,都不叫我来,我卧不住窝儿,不识闲,就叫人抬着,看着他们干”。张五平道:“恁将老侯的家业夺去了,做得好大事业,这又在二郎寨奔置啥哩”。刘洪起道:“老侯对不住俺,也对不住百姓,俺就将他横了,三海前几天有书子来,说俺横老侯横得对,说甚追赃除恶,普邑同庆,三海是卖艺的,会噗噗地喷火,喷得怪中看,老张恁要多向三海学”。

    “唵?”

    “日恁娘,操恁薰,爷们就是张五平,要你银子三千两,不中牛刀剜恁心。今个是二月十九,观音诞辰,念这个罪过,舞马长枪哩,别将汝宁府的人都吓死喽。这几个月,南边圆圈儿几个县,叫恁糟害得不轻,连我的马都截,不怪这么敢吆喝,还敢截俺的粮车,不对,是崇王的粮车,恁是黑白两道通吃,交情利害不顾,恁也是快作到头了”。

    张五平闻言瞪了瞪眼,他放下茶碗叫道:“扁头恁如今咋没一点圆泛劲,变得恁好咬蛋,降霸人,老恶道,不找事心里不悦?咬住屎橛儿打滴溜,抓屎弄尿地往俺脸上抹,算啥哩这,一点事到恁嘴里说得无海沿。俺来这是弄啥哩,俺给恁送粮来了,来听恁揭俺的面皮哩?交了皇粮自在王,交了你扁头的粮,恁还不让俺自在?扁头,截恁的马,俺不晓得,截恁的粮,俺当是崇王的”。刘洪起道,恁事后得知,为何不还俺的马,不还俺的粮?张五平道:“这不是给恁还粮来了么”。刘洪起道:“恁还是个人?以往和恁粘着连着,想想都臊得慌”。张五平闻言,豁地站起,“刘扁头!俺今个算是低眉下气了,粮都给恁送来了,还要咋治?好不识人敬。你和俺粘着连着啥了,俺跟恁是换过贴还是咋,将你刘扁头的名声扑甩脏了?俺俩本就是七不沾八不连”。刘洪起道:“我那六匹马哩?”。“你C,过几天俺叫人送来”。

    刘洪起道:“俺在闯塌天那里替你讨了颗绝命丹,恁怕他雷公劈豆腐,这才巴巴地来还粮,往后咱俩各走一边”,说罢冲张五平摆了摆手,张五平起身,怒气冲冲地走到门前。金皋叫道:“老张,莫黑丧个脸,下边有碗有碟地,还待留你哩,咋能空着肚子走”,张五平道,俺命薄,消受不起。金皋道:“要不哩,俺挖瓢面恁带上”。张五平怒道,你!刘洪起笑道:“老金,这是弄啥哩,如此羞骚张杆架,我听得心里不得劲,张杆架最要脸,听不得孬话,心里受不住”。张五平一跺脚,去了。

    张五平出门后,刘洪起道:“忘了。他还短了俺的银子。那年他说碎银子换钱,俺给了他铜钱,却不见他的碎银子”。

    金皋骂道:“这货还算个人糊儿?人皮里包着狗骨头,人前还直梗梗哩说话哩?不当人”。立在刘洪起身后的秦至刚道:“恁这仨主儿到一坨对精哩,哟比哟能话多”,金皋道:“俺不过是个杠子头,与掌家的歧隔着远哩”,意思就是他只会抬杠,差掌家的远哩,金皋又道:“汝宁府只有一个刘扁头,其旁哩谁都不中”。秦至刚道:“今个怪伤蚀人,多年的情份,一下场光地净哩,这事不朗利”。刘洪起道:“不弄得场光地净,一点情面不留,我咋动杀伐?他作不了几天了”。众人闻听此言,不由都是一惊。

    寨墙上刷着几个字:备战备荒为人民。寨门处驶进几辆粮车,郑乐密拄着钩镰刀枪在一旁监视,白大寡经过,见着郑乐密,叫道:“郑老二!那天你胡咧个啥,养孩子怪俺们老母猪,还是怪恁们这些骚公猪?”。郑乐密扭头道:“恁,弄啥,背后一嗓子,俺一激灵,大寡,俺可是有妻室的人,离俺远些,嫌你汗气”,白大寡做势欲打,却又收了手,道:“学不出个好样来”,却是在说刘洪起,大寡之名是刘洪起传开的。“不是叫你回老寨炼炉么,你个怂还不快滚”,忽地,刘洪起的声音由门楼的窗棂内传出”。

    粮车被拉到大宅前,拉车的骡子喷着白气,胸前结霜,四周站满看热闹的土着,他们边看边议论,“那是啥,圆不周周的?”,说的却是车轴一圈套了个金属圆环,如果把圆环拆开,可见里边一圈的金属棍子,上面还涂了油脂,这是滚柱轴承,却不是滚珠轴承,因为刘洪起没能耐加工出铁球,他只能加工出铁棍。轴承的好处是,原本可以拉两千斤的两轮车,加了轴承就可以拉三千斤了,等于马车数量增加了五成,但牲口,马夫,车辆却没增加。两轮车转向方便,但由于两轮车的一部分载重落到牲口背上,所以两轮车的载重量有限,拉两轮车的牲口,分为驾辕的和拉套的,背上承受载重的牲口叫驾辕的,余者则叫拉套的。驾辕的牲口都在两辕之间,也就是两个车把之间。驾辕的马叫辕马,不驾辕的马则叫梢马,辕马要比梢马强状些。但如果是四轮车,则不存在驾辕之说,因为四轮车的载重落不到牲口背上。两轮车都有两个长把,通过这两个长把将部分重量落到牲口背上,而四轮车则没有这两个长把。张五平劫了刘洪起的粮,是连同马车一同劫的,但他没眼,不知道车轮上的轴承是个宝贝。

    粮车前立着十几个寨丁,正准备卸车,有人拿着长长的戳子,往麻袋上一扎,又抽出戳子看了看,叫道,四个水!一旁张五平的手下抗议道,有啥水,蹦干的谷子。李伟国道:“莫要装糊涂,秕子,坷垃占了两成多,崇王会借给俺们这样的粮?”。那人闻言一愣,改口道,俺只是受个偏劳,将粮送来,说与俺不中。一旁的寨丁问李伟国,这粮收不收?李伟国正欲吩咐请掌家的来,却被马尾巴扫了一下,他脸上一痛,定了定神,想到了寨中武力不足,便吩咐御车。

    “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刘洪起立在门楼的窗棂前,看着大宅门前的粮车,他又道,支会伙房,定量砍去两成,谁知粮车还会不会遭劫。金皋道:“你有伤,天天就吃腌蒜头,这冬天鸡也不繁蛋,本想——”。正说到这,忽闻急促的马蹄声隐隐传来,刘洪起转身出了门楼,立在垛口前向北望去。不多时,几骑驰到寨门前,叫道:“巡抚元大人下降,传牌已至!寨中作速迎接!”,只见北边一片旌旗正招展而来。

    颠簸的轿中,元默又一次捧读圣谕,纸上满是崇祯手迹,皇上的亲笔手谕各地巡抚一年也难见几次,因为奏疏上的批复是内阁拟的,这叫票拟,对票拟的修改则叫批红,是司礼监太监批的,最后以批红为准,所以太监的权势高过内阁。皇上的亲笔手喻叫中旨,许多官员对中旨是不买帐的,认为有违祖制,但如果,中旨要办的只是一个微观事物,而不是增加赋税这种大事,则中旨的威力是巨大的,刘洪起便是这种微观事物。

    圣谕道:“于临颍,西平,两番襄助官军剿贼,又招集流亡,修筑堡寨,全活甚众,所献滑轮弓亦军国重器。然有大谬不然者,凤阳之变,凶锋触于陵木,此人何以未卜先知?推想他的智识,此人果有此能?据闻,此人与死贼闯塌天多所瓜葛,有无丧心降贼情状,事前与贼合构凤阳之难,事后据以邀功,若如此,滔滔之逆,肝肠大坏,朕不能不为之痛恨。该员需细究此人底细底蕴,悉述以闻,明白奏闻。此人不奉传唤,逗延取罪,真个气高性悍玩法轻生?不似个廉静自守的,姑饶这遭,若仍违顽藐抗,扭解来京究问。该员知道”。

    元默琢磨着密谕里的文字,不奉传唤,指的是元默召刘洪起赴省,刘洪起推托有伤,就是不去。密谕里说了凤阳之事,临颍之战,虎背坡之战,还说了滑轮弓,但有一件事没说,就是张家口通敌晋商,此事刘洪起是通过崇王上达天听的,元默并不知晓。现在是二月,距凤阳之变仅一个月,历史上的今天,崇祯还不知道凤阳祖陵被打了洞,只知凤阳府被杀掠得惨重,而祖陵被打了个洞,泄了龙气,则被漕运总督瞒报了,这也是后来漕运总督兼凤庐巡抚杨一鹏被弃市的原因。而现在,由于刘洪起事先通报,崇祯已于半个月前派员去凤阳调查,随即有了这份给元默的密谕。

    蒙古马,莲明铁盔,青绦腰甲,吊线裙甲,倭刀,真皮撒袋,拓木弓。官道上,马步军兵不知有多少,由北向南游来,士卒都背着干粮袋,里边是炒面,就是牛油炒的高粱或小米,当然先要把高粱小米磨成粉。之所以用牛油炒面,因为牛油能提供一点荤腥。大队官兵到了二郎寨前,却并不进寨,仍然向南开去。路边摆着把椅子,上面放了一只碗,碗里是高粱饭,高梁上插着几支冒烟的白棍,元默来得迅疾,刘洪起来不及准备,只差拿蚊香迎接巡抚大人。这时,刘洪起跪在路边的椅子后,官兵簇拥着一台大轿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向寨门而去,那大轿上还打着黄伞,里边之人非同小可。

    “你就是刘洪起?”,一将立马在刘洪起身旁问道。刘洪起抬起头,“小人便是”。那将官看了看刘洪起,道:“既是露了能,官府自然要传你,你又不去,大品品地单等着抚宪大人来一顾茅庐,掐诀念咒地想啥孬点子?你以为此次抚宪大人是请你来了?球打二忽哩,该醒醒盹儿”。见刘洪起不答,那将官又道,那弓为你所制?刘洪起回道:“正是”,将官道:“好个物什”,说罢打马去了。

    几十骑闯进二郎寨,紧跟其后的是几百个步卒,一时间寨中只闻人马踏地声,这种声音单调而萧杀,寨中人心惶惶,孙名亚立在寨墙上叫道,郑二,快将兵器放下,又招呼寨丁都将兵器放下,话音未落,官兵便奔上了寨墙。那顶大轿进了寨子,又被拥往大宅,大轿十分宽大,将将能挤进寨门,这叫八座,指的可不是有八个座位,而是有八个人抬。大宅厢房,一个女人正将五色线安在织机上,一双小脚交替踩踏着,卡卡作响,她两手往来抛梭,织的是丝绞棉,就是直接将图案织在布上,这种技术比刺绣高明,毫无征兆中,院中忽地涌进来一帮官兵,随即是一片赶喝声,快让开,快将物件拾掇走,莫挡路,莫冲撞了大人。窗扇中嗡嗡地牛筋弹棉花声戛然而止,在堂屋里织布的妇人被赶了出来,官兵将织机挪到一旁,又寻来桌椅摆放了一番。院中,大轿立起,元默身着锦鸡补服出了轿子,他环顾四周,看了看堂屋里的织机,厢房里的木工,院中的纺轮,以及满院惊恐的妇女老头,吩咐不得惊扰百姓。

    这里只有织机,纺轮,弹棉花的,木匠,妇女和老头,而若元默去的是璞笠山,见着的则是铁匠,硝磺,炼炉,铳杆,钻杆,以及各种说不上用途的金属部件,则又是另一番观感了。

    元默一间间屋舍巡视起来,他问一个妇人一天织几两纱,妇人回道一天一两,元默心中盘算,活儿偏轻,便问还做些什么,妇人回道还教识字,若是一个月能识一百个字,则一天可少织三钱纱,元默噢了一声。接着,他又转进后排屋子,吩咐开门,看了粮仓,之后去了后院,看到了上百个伤者。他捏了捏伤者身下的床褥,又与伤者叙谈了几句,得知多是老虎背一战断了手足的土寇。又得知了前几天郑乐密出言不逊引发的流血事件,一个看护细细学了郑乐密的话,元默大笑。

    接着,元默出了大宅,到寨中巡视,他走进一户,正欲与人谈话,忽听街上有人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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