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回寨
璞笠上的一间席棚内,两片一人高的砂模被架到了炉火上,砂模的形状就象装木乃伊的棺材,关键看里边注入铁水的空腔是个什么形状,里边的空腔却是个放大了几十倍的显微镜的形状,这是立式镗床的床身。镗刀垂直放置就叫立式,若是镗刀水平放置则叫卧式,机床的立式卧式关键看刀具怎么放置。这两片砂模用来铸造立镗的床身,为什么要用两片砂模,因两片砂模合拢之后才能铸出复杂形状,若只有一片砂模被注入铁水,则铸件的上表面一定是平的。这是大形复杂铸件,得两片砂模铸造,砂模还得结实,砂模是砂土混合糖稀,也就是麦芽糖制成,还要经过火烤才结实。
二郎寨坡下,官道旁聚拢着几个打井的汉子。一个汉子混身泥污,刚被从井里拉上来,他蹲在一旁,端着一只瓢,吃得津津有味,瓢里除了高粱饭,还有些捣菜,就是将蒜瓣,黄豆,在蒜臼里捣碎当菜吃。这个时代没有辣椒,辣味由蒜瓣提供。寨墙内,院落里传来有节奏的敲打声,一个汉子抡起木锤正在敲打,随着敲打,豆油滴入桶里。木锤敲木楔,产生的静压力抵得上七八条汉子架着大木往黄豆上撞击,明朝的机械知识比宋朝高明些。宋代只会用七八条汉子,抬着大木撞击在很大面积上,产生的压强并不大。
食油少,饭量便会增加,同样一亩地,是种黄豆榨油,还是种粮食,哪个划算?这是需要验证的,且榨过油之后,豆饼还有食用价值。这时,孙名亚在一旁吩咐不必再敲了,豆饼里多剩些油以便喂马。有人茫然问道,咱哪来的马?孙名亚笑道,转天掌家的就会生出上千匹来。这时,有人跑进来禀道,掌家的回来了!
“唯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夕阳中,寨门楼子上,元默看着络绎不绝的妇人流进了寨子,自语道。寨门两旁围满了看热闹的,他们唧唧咕咕,指指点点,“喝闪喝闪哩八台轿就进来了,巡抚大人这是样中刘扁头啥哩?成香布袋了”。“你上回不是说刘扁头叫巡抚拿下了么?”。“那是俺胡说,只怪俺眼色不加钢”。“你这说话,还兴来回拉抽屉的,叫刘扁头当寨主也不差,比侯大有本事,就是脾气懒,只能顺着他说”。
这时,他们指着络绎不绝的妇人道:“打信阳来的,都小脚走不动道,走一气歇一气,走了六七天,流贼咋不撇下她们?流贼婆子营的,不定还有广疮哩”,广疮是性病的一种,据说源于广州。“一个个黄皮寡瘦哩,咋把这些娼根子纳入寨中,寨主做的这叫啥主张,自刘扁头做了寨主,一发天翻地覆起来。孙大,你皮糙肉厚,不怕长珍珠疙瘩,上去与她们杀杀浪”,“做了一天活,使哩慌,也待我歇歇”,“如今男女不叫住一坨,想累还累不成哩,嘿,那个,大肚子都盖不住脸啦。嘿,那个,有红似白的一个俊闺女,咋样,孙大?”,孙大道:“得包管来回才中,领回家,再不生养”,包管来回就是包退包换。有人骂道:“孙大,你还怪挑,一窝孩子鳖挤烂蛋哩”。
“这些臭烂货,便是做一百年姑子,烧化了也炼不出舍利来”,“里头倒是有几个标志的,不知可还能生养,可还能奶孩子”,“都哝唧个啥,这些苦命人,受天地亏负,人家惹着你什么来,只顾没好气,好没分晓,将那些臊咸不淡的话收了吧,毛毛叽叽叽地不稳重,非得妇联的老婆听着了,寻趁你几句”,“李二,恁个牛经纪,五脊六兽地在这里弄道学,乔腔作怪”,“扯淡的奴才,想松松皮咋地?”,“都莫再扯摆了,瞎支乎啥,将女人激羞死了,刘扁头要你偿命。可怜,遭罪,回不得婆家,也回不得娘家,天底下也只有寨主心善,进得二郎寨,再不得折堕杀了”。
络绎进入寨门的妇人当中,有人轻声道:“给俺们上懒药哩。累呀,难呀,活不起人呀,死了就不作这难了”。
寨门上,刘洪起道:“大人,耙地要用骡马这些快牲口,犁地用骡马得三匹拉一犁,一千匹军马助耕,咋变做了八百匹?寨中已备了二百石豆饼,断亏不得军马,不过助耕十日”,还待再说,元默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问道:“种谷子,几尺种一苗?”。刘洪起回道:“半尺下一粒种”,元默又问道,小麦何时下种,何时收割?刘洪起道,大人通把俺当傻子了,小麦十月霜降下种,来年六月成熟。元默又问,大麦何时种何时收,谷子何时种何时收?谷子便是小米。刘洪起道,都与小麦同时种,大麦比小麦早半个月登场,是救春荒的。元默问道,春旱不算旱后句是甚?“回大人,春旱不算旱,夏旱丢一半”。元默问道,谷子间苗是用锄头还是用手薅?刘洪起却答不上来。原来谷苗不好间,细细的,根不易拔断,都蹲地里间苗薅草。
参将汤九州在一旁笑道:“好傻子,是个缺苗断垄不会摇耧的。我替你算计算计,这八百匹军马,一天还不耕两千亩,十天便是两万亩,你有两万亩地?”。听到这,元默忽地问道:“这些地亩怎生算计,是你的,还是庄户人家的,有没有乡绅的地,莫给我惹出事端”。刘洪起叹了一声,回道:“正要讨个卫所名份,十几个庄子的人都做贼,若是朝廷肯发话,这算是匪户,与他们客气啥,收了他们的地,将他们改作军藉”。元默闻言瞪着刘洪起,道:“不成!莫要惹下民变,我看此事便交与西平县,你莫管了”。刘洪起道:“极好,我只怕误了春耕,不管是谁的地先种上,至于地权,从长计议”。
婆子营的军妓已尽数进了寨中,元默道:“小脚一双泪一缸,唉,往后只索老在家里”,说到这,他方才想到,这些女人,家里也是不收的。他扭头看向刘洪起,道:“若非小脚,你定然将她们调教成娘子军,木兰营”。刘洪起道:“木兰营,好名,谢大人赐名。另有一事,汤大人的兵马来帮衬寨子,学生是铭感不尽,只是官兵与寨子守着鼻子挨着脸——”。不待刘洪起说完,汤九州道:“老弟是怕咱纵兵殃民,老弟你打听打听,副将参将里数俺穷,俺若肯下作行事,咋会受穷,我饶是这么穷了,还不避兄弟们的埋怨,约束军纪”。刘洪起道:“得罪,将才的话,别要生了体面,寨中乏粮,还望汤大人莫嫌待承得不周”。汤九州嗨了一声,道,了无违碍,官兵不许进寨,只歇在帐中,有柿窝窝啃就中,左右不过十天。元默对汤九州道:“囤田事大,两万田亩,关系数千百姓身家性命,你必要圆成了此事”。
寨子东边的田地里,几个老农正在勘查田亩,他们将地里的砖头瓦片捡出,又去薅田里的枯草。一个老农从地里捧出一把土,闻了闻,叹道,这地薄哟。自从侯鹭鸶领着寨里的人干起不法营生,这地便抛荒了,地都板结了。“这是欺负地哩”,老农痛心道。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使粪不使粪,收成能差几倍。
寨门楼子里,元默坐在上首,问道:“闯塌天就未交待什么?”。孙名亚立在一旁,回道:“他临走时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元默看向刘洪起,问道,你欲如何处置?刘洪起回道:“此贼有恩于我,我怎肯杀他的人,若是大人定然要取他们的首纪,学生日后不好做人”。“可他是贼!”,元默道。原来半个月前,闯塌天中路突围,路经西平,将几百个带不走的伤兵留在了二郎寨,这事瞒不住人。
刘洪起道:“可他日后受了招安,骂贼全节而死!”。“你等出去!”,闻听刘洪起再次语涉天机,元默吩咐道。
夜色中,寨子中央被几盏灯笼分出一条昏黄的村衔,衔西住男人,衔东住女人,在威迫下,二郎寨男女分居,家庭被拆散。寨墙被营帐环绕,住在营帐中的是元默带来的千余名马军,两千名步卒,也只是暂住一晚,明天留下一千名马军助耕,两千步卒则要簇拥着元默回开封。白天,刘洪起与元默说话的地方是西寨门的门楼子,而此时,在东寨门的门楼内,刘洪起与孙名亚抵足而眠。
黑暗中,孙名亚正在汇报:“还未用戥子称过,黄的,白的,元宝,散碎的,也有六千多两,我意,取一千两与汤大人,谢过助耕之情,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如今春耕已是迟了。闯塌天留下的人,已埋了二十几个,现不足四百人,缺手断脚的占了半数,多是马军,安置在宋庄将养,就是乏个郎中,当日金皋万般不愿收这些贼,合了一趁气”。
听到这,刘洪起道:“将人尽数迁到大宅来,放在外头再有个闪失,日后与闯塌天不好见面,咱又得了他许多银子,将大宅的针工部挪走。今个我与元大人争执,也说与他们,叫他们感恩。元大人说得好,唯有感恩与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此事,不感恩便积恨”。孙名亚应了一句是,道:“还是掌家的见得高强,这些流寇,元大人欲如何处置?”。刘洪起闻言,只说了两个字:圣裁。
孙名亚问道:“先生此番上省,几日方得回还?俄只是个锅台转的本领,先生不在,许多事体俄没个计较,寨外的地亩是有主的,便是主人一时不在,咱如今耕了他的地,主家若是回还,嚷乱个不休”。刘洪起道:“种上再说,咱帮着犁了地,待到夏收,粮只得卖与寨中,把粮价也定死,一石秫秫一两银,这叫期货”。孙名亚点了点头,又道:“这地权,需思想个长远方法”。刘洪起道:“哪有这么容易,地权一事最是撕扯不清,连着性命,只有造反方能将地权与性命一同开发了,后世的所谓革命就叫土地革命,我又不能造反。此事待我想想”。
过了一会,刘洪起又道:“这六百多个婆子营的老婆,先安置在周遭庄子里,日后不得提婆子营三字,寨中有敢对她们不敬者,打出去,不怕他们去县上告状,这是元大人交派下来的事儿”。孙名亚应了一句是,刘洪起道:“寨中存粮快见了底,又加了上千张嘴,好在元大人给了路引,你差人往陈州颍歧口购粮,若是不足,便去开封购粮,地方上敢行无状,便去河南部院控陈”。
“寨中可还有游手坐食的?”,刘洪起问道。孙名亚回道:“寨里的老婆织布,咱们收她们的布匹,仅凭三顿饭不成,她们家中尽有余粮”。刘洪起闻言,想了想,道:“难。当日我在刘楼说的话你可还记得,有产者无产者这是钱上取齐,共产者这是心上取齐,咱们只能靠住无产者与共产者,有产者为啥同咱们一路?二郎寨的人是有产者,与璞笠山的人不一样。二郎寨这个芦葫先抛给你,搁搁兑兑地你先应付一下,待我回来再说,唉!”。
孙名亚问道,先生几时回寨?刘洪起却是不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