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周王
世子朱恭枵道:“我就不消去了,老四不是去荥阳查探了么”。朱肃溱哼哼着道:“嗯,哼哼哼,嗯,哼哼哼,我说的不是荥阳,是凤阳祖陵”。朱恭枵道,祖陵咋了?朱肃溱道:“你未闻得呀,风闻一似被流贼放了火,嗯,哼哼哼,过几日,张老皇亲奉旨去凤阳祭陵,还有王昺老驸马都奉旨出京了”。荥阳有周王的祖坟,第一代周王周定王生了十五个儿子,除早夭的,十二个是郡王,如果周定王当初少生一半儿子,那么现在开封的宗室就会少一半,可见节育事大。这时,朱恭枵惊道:“我通不晓得,干得营生,这帮恶贼!”。朱肃溱道:“你不晓得,我困在床上都晓得了,待你晓得了,咱老祖都被流贼刨出来烀吃了,你当是闲散事体,稀钣锅里下元宵,糊涂蛋。嗯,哼哼哼,你少不得代我去凤阳祭祖,太康伯与王老驸马两个外戚都去得,你如何不去?”。话是这么说,两个外戚都去得,你如何不去?只是在洪武22年,周定王未经请旨私自去凤阳,一度被朱元璋贬到云南。所以去祭祖可以,但一定要请旨,外臣都可以随便去凤阳,而藩王实际是被软禁的,不奉旨不得出开封。
正说话间,有人来禀,张老皇亲来了。
站在煤山上,可见东南方向的繁塔,此塔建于北宋初年,六角形,原有九层,元朝时叫雷劈掉两层,国初时又叫建文帝拆掉三层,如今只剩四层了。建文帝之所以拆繁塔,是为了破坏开封的王气,又因为周定王与燕王朱棣是同母兄弟,朱棣是老四,周定王是老五,建文帝对周定王的防范之心更多了一层,在朱棣造反后,周定王一家再次被贬到云南。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及繁塔腰,这是开封的民谣,繁塔的原始高度,相当于二十多层楼,而铁塔指开封另一处胜迹。
若在夏季,会有两头骡子不停地运转煤山下的那部绞车,汲水灌园。只听哗地一声,水榭外一只两尺长的金鱼跃出水面,金鱼乃是原武王所献。“莫不是风发着了,年时个王爷的身子骨还扎实”,随着话语,一个五十多岁的布衣上了水榭,世子朱恭枵迎上前,拱手道:“我不敢作揖”。那人急忙还礼,“小老儿何等人,敢起动世子”,又环顾四周道:“小半年没来了,王爷挪这和了,倒也宽奢”。病卧在床的朱肃溱闻听声音,冲外面叫道:“老皇亲坐到床头来,祥符城只有咱老哥俩对缘法。天潢日繁,民赋有数,在咱们这些又多又不长进的宗室面前休要多礼,甚世子,不长进的东西,有他发脱家产,没身为奴的那一日”。水榭外的朱恭枵不满道:“父王嚷得这么等的”。
家人挑开门帘,那布衣笑了两声,进到水榭中,冲朱恭枵道:“世子休和他一般见识,千年古代地,你父王就这一出戏”,接着,此人象个郎中般坐到朱肃楱床前,世子朱恭枵却只能伺立在一旁。那布衣道:“王爷大好了?一向想来探视。这是梨膏,专治咳嗽,年时娘娘送来几瓶,这是我专意为王爷留着的”。说着,将一只瓷瓶摆到案几上。朱肃溱嗨了一声道:“如今我门上你来得稀了,莫非我病了这些日子,世子相待得慢了?七十三了,还活七十三呀?死在炕头上对国家有啥益处呀,唉”。坐在床头的那布衣忙道:“王爷,你是蛐蟮命,有土就能活。有啥不顺心的,脸背到黑影儿里头,只当没瞧着,往后搁搁,待裁了再料理,你铁铁实实地,还有你操心劳力的地方哩”。又转脸对世子道:“硬支支给老头愁下一身病,成啊一个背背锅儿,老头受症着哩,性子躁,都是病拿的”,朱肃溱闻言心中一热,他叹道:“转眼就是孙男娣女一大群人哩,个个半憨不精,中啥用”。
朱肃溱道:“这些抛撒家业的东西不凭良心,哪天做花子,虱子咬得都没人家响,够啥料。百姓都弄不上吃哩,你瞧这帮奴才成天在弄啥!修园子的修园子,养粉头的养粉头,光想背住我,能是啥好事。病了好,没人琐碎,死了也好,活到这把年纪,尽够了,打种不管了”。布衣道:“看王爷说的,家大业大地,你待不管,世子遇事没个抓挠,你就干看着?王爷这病拖了这许久,端得有啥不如意的地方,莫非是内里无人扶持,以致饮食起居不周,我替王爷算计,是不是侧妃之中扶过堂一个”。朱肃溱闻听,嘎嘎笑道:“你这厮,一把年纪了,专常惹人笑骂,听了恶囊人得慌,我这把年纪,再扶过堂一门,地宫里却容不下三口材”。那人笑道:“我刚坐倒,王爷便给个大没意思”。
那人又道:“小老儿不过是个伯爵,世子这般立着,小老儿坐不住”。朱肃溱道:“当家理纪甚是不济,只管修园子,自在通泰,全无心肝,罚他站着”。这个自称小老儿的乃是国丈张国纪,祥符本地人,张国纪的爵位不及周王,不及郡王,不及公爵侯爵,他只是个伯爵,但张国纪比的可不是爵位,他是国丈,哪怕没有爵位,也足以与周王平起平坐。
周王无论是血缘上还是地缘上,都与皇上远得很。而张国纪是懿安皇后的父亲,懿安皇后就是天启张皇后,崇祯接了哥哥的皇位,所以懿安皇后是崇祯的嫂子,张国纪只是前任国丈,但正因如此,张国纪比现任国丈周奎还吃得开,因为崇祯可以不买皇后的帐,但不能不买皇嫂的帐,况且皇嫂张嫣对崇祯有大恩,要不是张嫣在天启临终时进言,崇祯也接不了位,到现在还是魏忠贤时代呢,张嫣对崇祯有大恩,对大明也有大恩,这一点,周王朱肃溱十分明白。
懿安张皇后,张国纪的闺女张嫣,终结了魏忠贤时代,保住了皇室血统。天启皇帝的儿子都夭折了,在天启临终前,魏忠贤弄了几个孕妇进宫,打算冒充遗腹太子,当时如果不传位于崇祯,皇室的血统就终结了。张国纪虽然吃得开,但他很低调,不象现任国丈周奎那样吃相难看,张国纪不但不吃,还愿意吐,几年后崇祯被银子逼疯了,请公卿捐助,只有张国纪放血了,被从伯爵晋升为侯爵,而现任国丈周奎捐了点银子糊弄,据说那点银子都是周皇后给的。张国纪的女儿张嫣也很低调,在宫里任事不管,因为她已经是前任皇后了,她懂分寸。当初,魏忠贤最大的敌人就是皇后张嫣,为了打击张嫣,魏忠贤便往张国纪身上泼脏水,好在天启唯一不糊涂的地方就是善待皇后,没太听魏忠贤的,只是将张国纪从北京赶回老家居住,从此张国纪便不愿进京。但是张国纪的闺女,那个在宫里任事不管的皇嫂,如果向皇上开一次口,崇祯是很难拒绝的,可惜的是,九年后,李自成快来了,崇祯想南迁,张嫣平时不开口,这时却开口了,反对南迁,将崇祯束缚住了。
周王忽地痛哭起来,张国纪与世子一个说父王休这等的,一个说王爷别要如此。太监端上洗脸水,递上手巾,朱肃溱接过手巾,抹了抹老泪,道:“再不曾梦见还有今日,祖陵风水是大明的本钱,如今居然蚀了这付本。二月,坊间便有流传,听闻源自高墙逃出来的宗室,我还不信,差人问了问,都诓我说皇陵不曾被焚”。世子朱恭枵插嘴道:“流贼由高墙纵出来的罪宗,浦江王家里第四个也逃回来了,他老子不认他,他拾头打滚哩闹,我也听了些长长短短”,朱肃溱闻言,瞪向朱恭枵:“祖陵的事,原来你们早就知晓,打伙子诓我一个呀”,说着就要找东西修理朱恭枵,找来找去,抄起枕头砸向儿子。
“父王,儿子只知凤阳被兵,却不知祖陵遭难”。“王爷息怒,祖陵的事,在这圣旨之前,小老儿便得闻一二”,闻听张国纪的话,朱肃溱静了下来,看着张国纪,张国纪道:“二月间,祖陵上头,我听了些浮议。咱庄上有人自京里回来,娘娘捎来几个盒子。回来的人说,京里传闻,有人给皇上上了一本,说祖陵要不好”。朱肃溱心道,到底张国纪在宫里有人呀,他道:“娘娘一向不问国事的”。张国纪急道:“俺未说是俺宝珠讲的,是京中传闻”。
张国纪的轿子出了午门,到了五丈街上,向东行去,一路行经画匠铺,古董铺,药材铺,笸箩铺,应城王开的炭厂,一直出了曹门,也就是东门,祥符有五个门,东城墙上有两个门,靠北的是曹门,靠南的是宋门。张国纪的轿子行过了曹门外的棉花市,一路向东北20里外的黄河边上行去,那里有个柳园,他平常住在那。
此时,刘洪起出了部院衙门,也来到五丈街上,却是与张国纪背向而行,他是向西,一路行过瓷器店,毡毯店,当铺,往西门,也就是大梁门行去。刘洪起在西门外看了看柴市,问了问炭价,绿豆价,在城外的三眼井,他看到公开出售的弓箭与火铳,他想,怪不得妖莲这么轻易地就得到了弓,接着,他联想到了八弟刘洪礼,不由心中一痛,便失去了考察兴致,在几名衙役的跟随下,转身回去了。五丈街上,河南部院门口,几个差役执签而出,与刘洪起打了个照面,刘洪起径直进了大门,立在门口的兵卒与上号房的门子惊讶地看着刘洪起,进了部院衙门后,刘洪起径直穿过一架牌坊,那是仪门,不是他这个身份能走的,一个差役正想阻拦,刘洪起身后的一名差役伸出手摆了摆,任由刘洪起穿越仪门。
书房内,案上放着一部《救荒本草》,乃是第一代周王组织人编写的,上面记载了四百多种可以食用的植物,实际上是一部食谱。相对来说,第一代周王周定王还搞搞学术,所以开封的周定王系统还不是这么坏,而洛阳的伊王系统,自第一代伊王就是残暴的混蛋,他的子孙连续六七代都是祸害百姓的杂种,这是一种文化遗传,文化基因能连续七八代,十几代传承。
元默看的却不是《救荒本草》,而是一册手抄本,终于,元默看累了,将册子搁在案上,望着封面上《梦遗录》三个字摇了摇头,心道梦遗二字怎么敢进呈给皇上。《梦遗录》里边记载的全是刘洪起的梦境,元默刚看过的这一章,说的是刘洪起梦到一个叫非洲的地方,当地黑种人被一群来自欧罗巴的白种人殖民,起先,白人的文明程度也不高,白人将黑人抓住当驴子使唤。但后来,白人的文明程度越来越高,白人在非洲的统治越来越文明,但这时,非洲黑人发起了民族解放运动,将白人赶跑了,黑人自治,因为黑人的文明程度差白人太远,他们自治了,独立了,非洲便沦为无秩序的地狱。但举世都讴歌非洲黑人的民族解放运动,对黑人自治造成的战乱与饥荒视而不见。最后非洲剩下一个叫南非的地方,还是白人统治黑人,但不久,在举世攻击下,南非白人只得放弃统治,南非黑人统治起了白人,南非便沦为罪犯的天堂,书中还提到了一个叫曼德拉的,总之没有好话。书中还提到一个叫路易十六的西夷国王,最后总结路易十六不是因为奢侈被推翻,只因他镇压下不了狠手,路易十六那点事比起使海内虚耗,人口减半的暴君汉武帝又算得了什么,汉武帝倒成了英雄,路易却上了断头台。
手软的路易十六上了断头台,残暴的汉武帝却被后人讴歌。“不成是在教皇上行桀纣之事,效霸道之术?”,元默心道。他又想了想,忽地,啪地一声,他一掌击在案上,叫道:“以名教为桎棝,以纲常为赘疣,经学几为榛莽”,却看出了《梦遗录》对儒家的批判,因为儒家一向宣扬残暴亡国,而按刘洪起的说法,恰恰相反,不够残暴才导致亡国。在这个时代,有两件事不能做,一是造皇上的反,二是造孔子的反。造皇上的反是军事性质,而造孔子的反是思想性质,总之性质严重。
随着元默的喝斥,从外间进来一人,正是刘洪起,元默一惊。二人对视了一眼,元默抖着手中的《梦遗录》道:“薄孔孟如糠秕,将此物呈于圣人前,可知生死何地?”。刘洪起道:“天不厌我,人奈我何”。“你!”。“大人勿惊,皇上既是欲知后世之事,学生知无不言,此书纵横八万里,上下四百年,书中甚多是西夷文史风物,自会有些不同于孔孟之道,皇上看了,便是无补于帝王术,亦可猎奇娱耳目,若是后世与今世一成不变,有甚趣味”。元默斥道:“狂悖之言,我辈岂可注目”,又问道:“百般问你,四百年后我朝国号为甚,为何书中你避讳不提?”。
刘洪起回道:“此事容我见了皇上面陈”。元默闻言,心中一惊,心道果然,他沉重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道:“夏商以降,有国运超过六百年之王朝么?大周虽号称八百年,到了东周早已名存实亡”。“你!”,元默指着刘洪起,正待喝斥,忽地想到了昨天的那份密谕,是关于祖陵以及修补祖陵的,元默心道,祖陵已然泄了龙气,难道大明真的要亡?他又想,此人早晚要去北京面圣的,自已何必多事,念及此,他叹了一声。
刘洪起沉默地坐着,听着元默讲述。“要走了,我是个穷官,这一百两便做你的程仪。已写了一条大船,两日后你随太康伯去祭祖陵,待凤阳事了,你或进京,二郎寨那边我自会看顾。洪礼救了我的残生,我已上疏请恤,此番因国事,你未能扶柩回乡,害得你荒悖失伦,要怪便怪我”。元默又道:“时才得报,右都督邓玘,兵变坠楼身死,你说过兵少,兵骄,兵变,兵变叫你说着了”。刘洪起闻言,微微动容。元默接着道:“师败饷绌,我不能赞一策,落职取罪有日,来河南虽仅两年,已是艰难险阻备细尝过,虽无才,自信也还是一清白吏”,说罢苦笑。
天色渐暗,元默还在诉说,“做了这些年的官,纱帽下也还是一个书生。我幻时孤贫,一手拉风箱,一手看书,拉得猛了便燎了眉毛。老师是个老生员,家中并不宽裕,却时常周济我,性子倔巴得紧,我读书若是不用心,他气哩扑甩头,这方才有我的今日,此恩毕生难报。那咱我回家看他,黝黑的屋子,他拉着我的手,只觉老师更老了,也更穷了,唉,一晃二十年了,老师也不在了”,说着,元默眼中泛起晶莹。刘洪起看在眼中,心中也泛起酸楚。
“你善待妇人,我心里极是赞成,我见多了女子仓促失配,遇人不淑,投井投缳之事所在皆有,大明的女子苦啊”。刘洪起终于道:“大人,学生昨晚有一梦,有河南举人牛金星者,日后将为闯将李自成军师”。元默闻言,噢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