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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舅子的

    天色晦暗,也黯淡了心境,艄公在船尾仰脸看了看天,念道,阴来阴去下大雨,病来病去病死人。航行的下一个目的地是二百里外的砀山,砀山是徐州下辖的四县之一,这四个县有丰沛萧砀之称,丰县沛县在黄河以北,萧县砀山在黄河以南。砀山县城在37年前的黄河决口中陆沉,如今砀山的县治在老县城东边的秦家堂。此时,一丈五尺高的砀山城墙外,水井旁,一个村民将水桶拎离井口,从桶里忽地跳出只懒蛤蟆,他却混然不觉,双眼只是盯着不远处的一堆人,在人群的中心,泼皮鬼难拿正与乡民程继孔上演着一场冲突。

    程继孔骂道:“和衙门头子一共耍乾坤,使巧儿,枉口拔舌,攀俺窝赃,强了俺的地去,个孬屌日的”。话音刚落,程继孔身边一人附和道:“个孬屌日的,个孬屌日的”。鬼难拿怒道:“憨子,你日谁?”。一个粗声大气的声音回道:“俺哥日谁俺日谁,俺哥日谁俺日谁”。程继孔闻言,斥道,老二,个憨货,成天就知道个吃。接着,程继孔的老婆也反应了过来,她伸手拉住老二的袖子,急道:“恁憨叔,骂人不是这样骂的”。观众发出一阵爆笑。程继孔的老婆上前,跳脚骂道:“个贼种羔子,贼天杀的,叫恁不要脸,叫恁不要脸——”,说着作势抽自个的嘴巴。

    鬼难拿见势,收住嬉笑,喝道:“咋呼个熊,看把恁个龟孙女人能的,恁除了抽自个耳巴子,能咋着俺?恁家老辈子都是囊货,通是风魔了。程大,个乡鳖子,快将恁家的母驴领屋去”。程继孔怒道:“个下才,孬种将的,心咋恁孬”,说罢上前欲打,却被众人拉住。有老者上前劝解道,都莫惹气了,各省一句罢了。远处,一个公子冲喧嚷围观之处摇了摇头,道,蒿目时艰,民气难伸,便领着仆人进城去了。细看这位公子,未留胡须,稚气未脱,却戴着方巾,有资格戴方巾的人得有功名在身,得是位小秀才。

    在众人的劝解下,程继孔被拉回自家院子。院子里有一座碾子,碾子上有一只簸箕,簸箕里是一只瓢,瓢里盛了点秫秫粒。房基砖石砌到二尺高,上面才是泥坯,也算是个小康之家。锅屋的窗台上放着油灯,蒜臼子,瓦罐,墙上挂着涮锅的扫把。中午时分,程继孔的老婆两手面泥来到厢房,道,当家的,没胡麻油了,吃了只怕屙不下。原来吃了陈谷子拉不下来,和面时得往面里兑点香油才行。却见程继孔蹲在地上,肩上支着铡刀片子,一手执着磨刀石,正在打磨铡刀。老婆惊道,当家的,恁弄啥哩。程继孔道:“还胡麻油,你咋恁迷瞪,那个下才说的对,俺家八辈子都是囊货,没囊气,吃了八辈子苦。垫害俺,满共十六亩地,俺爹扒碴了一辈子挣下的,俺的心尖子,叫讹了去六亩,俺还老和尚哩帽子,平扑塌,这就是囊包篓。这世道要是不反,早晚被豁邓得吊蛋精光,打明个起,俺就不叫程继孔了,俺叫程小乙”。“他爹,恁——”。程继孔自顾打磨着铡刀,自语道:“苦上一年,到末了,连枷打秫秫,一天拍二百多斤,有一百斤不是自个的,地又叫人强了去,这世道过不成,搁不住人。他娘,收拾收拾,带上小丫,晌午错就到芒砀山去,今黑介俺做件事儿,明清早到山上寻你。俺没屌本事,没叫恁过上好日子,还叫恁吃了挂连,不愿跟俺也随你,俺不识字,写不成休书”。

    “当家的,咱再到州里递呈子,兴许还能转还,可不敢不虑后儿,州里不股远儿,咱再跑一趟”。“去治啥,再挨顿板子?叫那个驴将的可得得哩看笑话?有这口窝心气,气也把俺气死啦,活不成”。

    “莫搁这哭,还不起身,挨磨个啥”,随即,程继孔起身出屋,喝道:“舅子的!老二,老二,日愣哪去了?该恁显本事了”。徐州的口头禅是舅子的,徐州往南二百里,宿州的口头禅是丈人的,含义极为恶毒,意思是你的孝,是你小舅子或丈人下的种。

    下午时分,黄河上的这艘大船已过了虞城,虞城在黄河南岸,砀山西边一百里。虞城属于河南,砀山则属于南直隶。在黄河南岸,六七座城池都在黄河边上,兰阳,仪封,考城,虞城,砀山,徐州,而黄河北岸的长垣,东明,曹州,定陶,武城,单县,丰县,沛县,城池都远远地避开了河岸,因为北岸地势低,时常泛滥。此地的民谣:月姥娘,亮堂堂,山东侉子来逃荒,这头担棉套,那头提孩秧,大爷大娘喊破口,不给一点好心伤。山东侉子自然在北岸,北岸的处境更坏。

    此时,虞城县的城墙已然被脚手架包围,下面的人将青砖抛上脚手架,上面的人稳稳接住,却是在忙着给城墙包砖。19年前便中了进士的范良彦正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包砖所费六千金是他所出,他是范中淹的后人,曾做过浙过巡按,相当于浙江纪高官,还要大些,还得再兼个中纪委委员,中巡组组长。因为巡抚与巡按合称抚按,是一省的两个最高长官,巡按的组织关系在中央,是巡按御史,组织关系在中央的都察院,不归巡抚管。但是巡按只有七品职衔,这是朱元璋设计的所谓以小制大制度。原本,一省的最高长官是布政使,朱元璋不放心布政使,便派出巡抚制衡布政使,时间长了,巡抚代替了布政使,成为了一省的最高长官,布政使沦为民政厅长,朝廷又不放心巡抚了,又派出巡按制衡巡抚。

    范良彦一下拿出六千金,说他是清官也不现实,但如今他是毁家纾难,连土地都质押了。范良彦身旁立着的一个汉子,须发斑白,是范良彦的本家,58岁的老将范志骠,与范良彦同是范仲淹的后人。

    虞城南城的土台子上有座关帝庙,建在土台子上是为了防洪,庙已被拆毁,那是前两个月流贼来之前,范良彦力主的结果,不然没人敢动关帝庙,不久,流贼来攻县城,果然有贼躲在关帝像后,更多的贼则是顶着门板冲到城下凿城,如果不是官兵四集,流贼不可久留,这座夯土城会被凿空了城根。如今,河南的许多州县都在忙着给夯土墙包砖。

    酝酿了一天的雨终于没下,月如钩,大船泊在河南省界以东数十里的地方,已是到了徐州地界,南直地界,黄河南堤到了这里便终结了,由于没有河堤的阻挡,由船上望去,砀山城墙伫立在月光下。船上,中舱内,朱恭枵端坐上首,张国纪打横,坐在下首的是刘洪起与砀山知县。刘洪起看着盘中的一只凤凰造形,不争气地酝酿着口水,陪衬凤凰的还有一朵艳丽的牡丹。刘洪起端祥着这一凤一花,却只能听着知县的费话,“虽相距数百里,学生任事以来,每常听闻伯爷持身清约,为海内人望,十余年来,无一字入公门,堪为天下勋戚模楷”,张国纪打断道:“勋戚,我只是戚,而非勋,何德何能于国家,朝廷虽给了名爵,又岂能居之不疑,未任实事,寄禄而已,已是一世富贵,何必种业来生得罪名教,衙门里,我没递过四指宽的贴儿,地方的事我从不搅哄。便是当年魏逆摇动中宫,在皇上面前,我也没为俺宝珠说过一句话,皇上自有玄鉴,我一个外戚当守本分。先父舌耕糊口,教了半生的寡学,就教会了学生这点做人道理”。

    张国纪的这个伯爵只能当一世,而非世袭罔替。大明的公侯分为两种,一种是战功换来的,这种爵位世袭,另一种是外戚。有战功的公侯与外戚公侯合称勋戚。外戚的爵位原本也是世袭,但在一百年前的嘉靖八年,外戚就不得世袭了,因为嘉靖皇帝连宗室的爵位都要限制,何况对这些不姓朱的人,便将外戚铁券上的文字改成:辜给予一世,俱不准承袭。后来连外戚的铁券也收了回去。而军功换来的爵位可以世袭,军功公侯又分两种,一种是开国辅运宣力武臣,这是跟朱腰子打天下的,另一种是奉天靖难宣力武臣,这是跟朱老四造反成功的。至于外戚,在朱腰子时代,多与开国辅运武臣重合,因为朱腰子的子女多与公侯的子女配对。后来改革了,皇后不得由世家门阀里选,这并不是朱腰子定的制度,而是朱腰子的重孙子宣宗定的制度,宣宗以后,皇后都由下层出身,比如张国纪就由一个小人物成了国丈。

    这时,朱恭枵问道,王老驸马可曾有报单来?张国纪回道,不曾。砀山知县诧异道,敢问是哪位驸马爷?朱恭枵道:“延庆老公主的驸马王昺”。张国纪道,待明日到了徐州再问寻。朱恭枵心道也是,便是有报单来也不会下到区区砀山县。延庆公主是万历皇帝的妹子,那这位王老驸马就是崇祯的姑爹,或崇祯爸爸的姑夫,比崇祯高两辈。

    知县仍在费话,“民苦赋重,学生虽未锻炼严酷,然征解催逼,民不堪命,殚精任事四个字直叫学生茫然无措。前月流贼大至,百姓头颅何辜,竟五毒备至,学生唯有斋戒修省,抚身躬已”。刘洪起终于不耐烦,一箸下去,毁灭了盘中那朵牡丹,知县诧异地看了刘洪起一眼。

    “太爷,太爷,不好了,东城鬼难拿叫人杀了!”,忽地,一个差役跑进舱外嚷道。知县喝道,放肆!

    月光下,城墙外,黄河边,童谣隐隐传来:养口猪,换钱花,养条狗,会看家,养个狸猫捉老鼠,养个丫头白搭啦。刘洪起一边破坏着盘中精美的图案,一边心道,不肖州县,养个干部顶蛋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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