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船家
粉团洲上,不大的长淮卫城里尽是庙,让刘洪起想起一个说法,人们越痛苦,宗教就越发旺,印度的宗教事业就很发旺,南北朝时佛教就很兴盛。长淮卫城,因为卫所和地方是两个系统,你搞你的,我搞我的,经常在很近的距离内出现卫城与县城州城府城两座城。凤阳八卫里只有长淮卫有卫城,皇陵卫以皇陵为卫城,凤阳卫以临淮县为卫城,其它五卫的指挥使司都在中都城。
卫城里虽是人迹廖落,却还有几处摊贩,不似中都鬼城那般凄凉。众人在路边的面条摊子上坐了下来。不大工夫,陈老二吐鲁吐鲁吃了两三碗,王昺与王张国纪斯文地挑着面条,陈老二用袖子一抹嘴,张开臭嘴就开始乱喷:“八月一声雷,遍地都是贼。正月十五那一黑,咱卫城的人正在河里放灯,我站在坝上,望见府城里正在放花灯耍火龙,瞧着瞧着,见那野地里咋遍地都是星星,多出这些灯?心下叫了一声不好,只见无数火把打西南过来,海一似直奔府城去了,流贼都进了城,涂山门那门楼子上还有些兵,流贼架起梯子就攻涂山门。咱们卫城,好在粉团洲还有些漕船,卫城的人都跑到了河北。只有高老指挥没走,高老指挥,高秉秀,崇祯二年便辞了职司,由俺爷接任,那咱他已挂欠京通漕粮两千七百石,老家伙抽头早,保全了身家。只是这番流贼来了,他合家还在挺觉,叫流贼拿住了,他大骂大嚷,听说流贼使两头犍子牛拉他,老头寻常也会几手,年轻时算是个半吊子教师,开始还运气,两头牛还拉不动他,流贼使刀往他裆下一喇,拉锯开裆,他这一手就破了,立时撕作两半,一地肠肠肚肚”。“啪”,王昺将筷子拍在桌上,喝道:“高大人忠贞自矢,完全名节,海内匹夫匹妇必闻而痛之,岂容你凌辱作践,你那神明就全无半点内疚?”。张国纪也喝道:“起开!这里也是你端坐所在,莫招人嫌憎”。
陈老二只得起身,嘴里还嘀咕,那老家伙不是好人,专常掐把人,倒显得咱成了小人。王昺道,这把子匪徒太可恶。刘洪起却看着面食摊旁一个吹糖人的,叙炉上的铁勺里盛着糖稀,货郎架子上插放着糖人,只见此人手嘴并用,一边吹一边用把小摄子飞快地划啦,不大工夫,一只气泡就变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猪头。刘洪起心道,与后世吹玻璃的倒有几分相似。忽地,一个衣衫破烂的老者冲了过来,冲着王昺的碗里吐了几口,抓起面条就往嘴里塞,一旁伺立的军校急忙上前,一把将老者搡在地上,正欲喝骂,张国纪却出言制止。王昺长叹一声,吩咐再盛两碗面条来管待这个花子,说罢起身往城外的粉团洲去了。
粉团洲上,卫城在西,十王陵在东。中午时分,岸边一条小船旁,船家正蹲在河边,他身后是沙滩,沙滩后则是陵墙外的柳林。那汉子将一只水瓢没在水中,正向一条水蛇召唤,“若是小白龙,就进到瓢里来”。终于,水蛇游了过来,那汉子猛地起出水瓢,将水蛇舀出。他刚刚站起,只觉屁股挨了一脚,差点没栽进河里,他扭脸一看,只见陈老二正笑嬉嬉地冲他道,叫你皮着脸不睬。汉子急道:“别要扰了四大王”。陈老二道:“就你那爪子,跟拨灯棍样,还想抓到真龙,啥四大王八大王,龙多不下雨”,陈老二旁边一人笑道,快到碗里来。此外陈老二身后还有两个衣着庄重的老者,远处还立着几个兵。那汉子问道:“千斤二,你几个治啥哩?”。原来陈老二姓陈,船家忌这个陈字,但凡遇到姓陈的,一律称之为千斤,陈老二排行第二,就称他为千金二。陈老二不满道,又给我改姓,速去速回,来与几位大人磕头。那汉子应了一句,便捧着瓢往城中跑去。却要将这条蛇送到庙里,然后放到沙盘里,这条蛇在沙盘上乱拱,划出痕迹,再由和尚解读这些痕迹的意义。这是一百年前昏君嘉靖的勾当,也是道士的勾当,但正如刘洪起说的,小庙和尚不懂经,和尚不懂佛法,便将道士的伎俩学去了哄人。
那汉子走后,张国纪与王昺顺着跳板上船歇息,刘洪起与陈老二则立在沙滩上叙话。据陈老二介绍,凤阳八卫,以皇陵卫地亩最多,有二十五万亩,没人敢侵夺皇陵卫的地亩,皇陵卫的军官也不敢变卖地亩。而长淮卫的地亩仅存三万亩,产粮三千石,这样算来,难道一亩地只收十几斤?可见这三万亩地多半也是抛荒的。三千石粮只能养五六百人,即一百个家庭,要是按一家出一个正军,难道长淮卫仅有一百个正军?这还是遭流贼前的情况,如今卫里除去被杀的,逃亡的,只剩二三百人,青壮数十人。刘洪起闻言震惊,大明一个卫有五千多正军,两万多家属,经二百多年的祸害,长淮卫的人口仅余百分之一。整个中都八卫也只存数千人,虽然勾军又勾来些,也是随补随逃。上班,就是到北京做苦役,也停了,漕运也停了,中都船厂更是停了。总而言之,中都留守司名存实亡。二百年前,河南,山东,中都,春秋两班合计要出十六万旗军到北京上班,但到了数十年前,便缩减至四万人。中都如今已是白地,残存的丁口廖廖可数。刘洪起问道,你父未去职前有几亩地?陈高正道,朝廷的成法,卫指挥授田300亩,家父岂敢违法。又道,他们通同舞弊,将卫里的地亩变卖。“卖与何人?”,闻听刘洪起问话,陈高正却不回话。“憋死牛陈配琪,长淮卫地亩卖与何人!”,刘洪起喝道。终于,陈老二叫道:“武宁侯郭家,长兴侯耿家,你可惹得起?”。
刘洪起扭头冲船舱问道:“敢问驸马爷,国丈爷。这武宁侯,长兴侯,朝廷可动得?请二位爷说句有南有北的话”。静默了片刻,王昺回道:“天塌下来有八个金刚抬着。你与公侯格气,欲大快于中枢,去问皇上,莫问我”。张国纪则回道,这又是因甚的?刘洪起道:“卫所为弊久矣,除却救得穷民,学生别无它肠,只欲在万死中为百姓分一条生路。民苦役重,匮乏已,帝乡尚且如此,学生不由投袂而起。将才驸马爷天塌下来有八个金刚抬着一语,不觉愧对国恩,碌碌长安么?”。此言一出,张国纪一惊,不想王昺并不生气,还改口道:“天不厌你,人奈你何?你既肝肠如雪,我便代你上疏,不过两个国初的侯爷,包你一箭上垛。我已是白发故人稀,怕什么,你不怕便好”。刘洪起闻言不由一惊,天不厌我,人奈我何,这是自已对元默的狂言乱语,却被元默报给了皇上,不然王昺从何处得知?刘洪起又算了算日子,自已在开封胡言乱语时,王昺正在大运河的船上,他又是咋知道自已这话的,不成是王昺到了凤阳后,皇上还有密谕来,密谕中提到了自已的言行?只是无论是元默还是崇祯,都不知道刘洪起天不厌我的这个天,指的可不是他崇祯。
这时,张国纪道:“你若真肯实心办事,不是假面嘎,凭嘴嗡,出了啥事,我去求懿安娘娘,自然替你周全周全。下回行事周祥些,莫要这般猛可里一下”。假面嘎就是玩虚套。刘洪起躬身回道:“趁我十年运,有病早来场。学生岂敢有身名俱泰之妄想”。王昺心道,你却是病不找你,你去找病。“哎,自已年轻时又何尝不是如此”,王昺心中一叹。
刘洪起继续问话,据陈配琪说,这里居然还有一个中都船厂。刘洪起问船厂在何处,陈配琪往西南一指,说二十里外有片湖泊,刘洪起问可叫龙湖。陈配琪道正是。刘洪起又问,东瓯王陵可在湖边?陈配琪奇道,莫非大人去过那厢?刘洪起微微一笑。
陈配琪上了船,熟练地掀开船尾的舱盖,舱里一片水声,水星浅到他脸上,他看了看,道:“鲇鱼胡子,二黄头,八个爪,鲢子”,说罢,由水舱里摸出几尾鱼,拿到船头,刮鳞,剖肚,去肝胆,最后将鱼往锅里一扔,舀了一瓢河水在锅里,边升火边道,将才我嘴臭,叫二人大人没吃饱,带二人大人来尝尝鲜。王昺与张国纪坐在一旁只是含笑,点首,捋须,要是这二位会做饭,早已上手。刘洪起见状,由面袋里挖出半瓢高梁面,倒在盆里,就着河水和起了面。这时,只听舱外有人唱道,“锵锵,锵锵,逮住指挥耍把戏,指挥听见不愿意,骑上大马上陕西,大马翻进山沟里。指挥摔得直瞪眼,你一刀,我一剜,疼得指挥直叫唤”,接着是一声“你倒不外气”,船家已进到舱中。陈配琪招呼道:“贵生,快给驸马爷,国丈爷行礼”。贵生闻言一惊,愣了愣,随即趴在船尾给两个老的磕了四个头,明代的规矩,给至尊之人要磕四个头,而不是三个。
贵生起身后,与两个老的又言说了几句,王昺与张国纪只说舱中窄小,不必多礼。那贵生仍是不自在,只得寻出些葱姜伺弄起来。舱中狭窄,王昺与张国纪起身下船,站在粉团洲上举目四望。十王陵外的一片柳林令张国纪想起他在黄河岸边的柳林村。十王陵的围墙里面则是一片桃李,围墙修得不高,甚是宽厚,却是做堤坝使的,原本十王陵有三道围墙,最外层是一圈夯土墙,如今早已不存。前几日,朱恭枵已祭过十王陵。
半个时辰后,舱中,贵生操起锅铲,铲出贴饼放在秫秫编的小筐里,都是高梁饼,饼子一半浸在鱼汤里,一半露在鱼汤外,一面焦黄,一面油亮,这种贴饼,河南话叫锅耳巴子。锅中炖的是草鱼,当地人念白字,念成漕鱼,即鲫鱼。刘洪起坐在船头,问道,可有酱豆子?陈高正与贵生疑惑地看着刘洪起。刘洪起自失地一笑,心道,八成因为辣椒还没传来,看来酱豆子是清朝之物了。酱豆子是庄士童年之物,就是酱黄豆,安徽的农民一冬天吃那个,吃得个个身高不超过一米六,刘洪起眼前这二位也差不多。
舱中有幅神像,这时,贵生捧着香对着神像念叨了几句,正念叨着,陈配琪执着锅铲,对着锅里的鱼道,翻一翻。贵生不由怒视陈高正,道:“再要胡说,一脚踹你落水”。船家的忌讳颇多,在船上不能说翻这个字,就是买口锅也是口朝上顶在头上,绝不能口朝下,甚至拎条鱼,鱼头也要朝上,因为如果鱼头朝下,寓意沉没。江河虽然给了渔民相对的自由,但几千年来,他们活得很琐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