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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老白

    颍州西北百余里,颍河东岸,太和县,在五个月前的流贼之乱中,知县吴世济守住了县城。流贼无非还是凿城的老办法,城头一个叫孙学诗的马夫将磨盘掷了下去,之后闻听流贼的悲呼,方知击毙了一个叫紫金梁的大贼。实际上,紫金梁王自用在两年前的崇祯六年五月,便在山西伤重而死,所部两万余人改奉李自成为主,李自成部从而达到三万余人。史载,在三年前的崇祯五年,山西流贼十六家,最枭者为闯将,紫金梁二人。所以马夫孙学诗一磨盘砸死的那个贼头并非是王自用,正因为梁金梁王自用名气大才有人冒用他的名号,冒用名号是经常的事情,还有土寇冒用过闯塌天的名号。

    一边是高粱地,一边是颍河,中间是大车道。车辙在泥泞与水洼中时断时续,正是午后时分,蓝天上挂着几片云絮,一阵热风拂过,青纱帐哗哗作响,热风刚止,高粱棵里又是一阵搅动,“唉,搁不住了,眼儿也不治事了”,另一个声音道:“唉,我这腿也不管乎了,要不哩咱俩到河里抹抹汗?”,“中,中,抹抹汗”,随着话语,两个老农拎着锄头钻出青纱帐站在大车道上,其中一个老农将锄头竖在日头下,看了看影子的长度,又揭起肩上的手巾抹了一把脸,另一个老农则掸了掸胸前的花姑娘,就是七星瓢虫,二人便拎着锄头往河边去了。“一尺白布齐染蓝,青年日子是好玩,青年日子混过了,再过青年难上难”,一个老农轻吟着。

    对岸的堤坝后是太和县城,西岸却没有堤坝,两个老农身后只有一面土墙,土墙的山墙上用生石灰写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干店。就是只提供床铺的旅店,吃喝铺盖都得另付钱。为了能多躺几个人,干店的两架大梁之间还铺了木板,人由梯子爬上大梁,便躺在了两架大梁间的木板上。由窗棂中望进去,店内的梯子已然不见,想必是几个月前,被流贼拿去攻城了。

    五个月前县城虽然守住了,但乡间杀戮甚惨,经此役,光是上了县志烈女传的就有七八人。这间干店的主人早已不在世间,店门被破线麻绳拴着,倚着山墙还搭了一间窝棚,这叫出厦,出厦一般做锅屋,出厦里的锅早已不见,只剩下张着漆黑大口的锅腔。

    两个老农扛着锄头来到颍河边,不多时,一个老农光着脊梁,将裤腿挽得高高得,一步步往河里探去。另一个老农站在岸边,一边脱衣裳一边乱哼,“一辈无闺女,三辈无亲戚”,水中的老农闻听,皱了皱眉。岸上的老农道:“咱样,洗得可出坦?你当点意儿,水可深。老白,这三伏天,咱老哥俩不用打老通了”。打老通就是打通腿。水中的一颗脑袋回道:“老张,恁哩衫子看着新鲜”。岸上的老张道:“城里估衣铺买的,你断断几个钱,还管打来回”,打来回就是包换。水中的老白摇了摇头。老张赤条条地一边往河里探一边道:“嗬,冰扎凉,鱼秧子直啄腿肚儿,你洗得怪得劲呀。老白,乡里死了这些个人,估衣铺收的破衣烂衫,二十个大钱就是一件,你莫嫌是死人的衫子,也去挑几件,圆领都有”。圆领衫子却是有功名的才能穿。

    老张又道:“你是个一老本等的,朝天走赶着做活,干啥都萦心,来了这些日子了,也出去遛遛,明个消闲,咱俩丝连着去看看”。

    老白在水中一边搓着身子,一边道:“穷年穷月,东家收留俺,就是救了俺一命,俺做活不叫东家被亏,碗端得也气势些,有穿的就中,不能受饱不足”。老张道:“咱老哥俩怪对眼,就是你来了几个月,对你还是不蹬底,你家里可还有人?”。

    老白叹了一声道:“永辈子没有巴头了”。老张闻言也叹了一声,随即,他在水里乱吼道:“胡麻叶,黄撇撇,有后爹,有后娘”。“老张,你吆喝得俺心里不得劲儿”,老白道。

    老张又叹了一声道:“个老瓜板儿,老笨鳖,老别子,上回大牲口娘死了,响子手都齐了,就差个弦子手,请你请不动,给脸不兜着,不仪怏人,你成天背着人瞎弹摸啥哩”。不仪怏人就是不讨人喜欢。老白道:“俺这一手要饭的把势,不敢去现眼”。

    为了方便村妇洗衣,河边有一座短短的栈桥,在河里洗过澡的人最后也会从这座栈桥上岸,以免脚丫子沾上黄泥。此时,老张抓着栈桥的立柱道:“往上帮个搓搓”,“嗬,这灰,成条子往下掉,老黄子的身子还怪泼实”,老白一边替老张搓背一边调侃。这时只听一阵马蹄响,一骑红马来到栈桥边,马上一个汉子往河里扫了一眼便跳下马来,人与马都象是打水里捞上来的。那马到了河边,迫不及待地往水里探头。

    那汗子急急地将身上的葛布衫子解开,然后往草丛里一扔,却忽地觉出异样,不禁与栈桥旁的老白对视起来。“老白!”,刘洪起叫道。

    “这咱儿,掌家的往哪去,咋一个人蹦单儿?”,老白淡淡回道。刘洪起却一时语塞,顿了顿方道:“老白,你身子还强实?”。老白却并不回话。刘洪起道:“是我强梁,叫你受亏了,你心里不中受,再不哩打我两下?”。老张在一旁惊讶地看着这二人。老白道:“是俺打灯笼拾粪,寻死”。

    刘洪起艰难道:“本当还你一条命,只是如今寨子离不了我”。老白道:“掌家的好好奔置,百生法儿将寨子往好地界引”。刘洪起道:“老白,三爷殁了,我这番是回去奔丧,头两个月,八爷也殁了,噢,你不识得八爷”。老白闻言,微微一惊。

    刘洪起道:“老白,你的心比我还要疼些”。

    老白道:“咋不疼,鼻涕眼泪儿都下来了。那咱也是气,心说非叫你吃吃亏不中。那天掌家的饶俺不死,放了俺,俺在路上想,掌家的立这寨子不易,推车上房坡,一步一个坎,为哩也不是自家”。二人一时无言,过了一会,刘洪起道:“老白你这弄啥哩?”。老白回道:“给人做觅汉哩”。刘洪起闻言一叹,道:“老白,跟我回璞笠山”。老白道:“俺咋还能去搅插。掌家的你忙忙得不用管啦,俺在这捏格二年,待朝廷平了贼,家里还有几十亩地哩”。刘洪起闻言却摇了摇头。

    高梁地旁一间芦席搭的庵子,庵子里有一顶打着补丁的蚊帐,庵子旁是一座黄泥砌的锅腔,这口锅腔无遮无盖在天地间,主人只是临时住在这看青。刘洪起光着脊梁,一手持勺,一手持碗,又从锅里舀了一碗小米粥,小米下得并不少,碗里却是清汤寡水,因为新米才有米汤,放了一两年的陈米是熬不出米汤的,小米耐久存,所谓陈芝麻烂谷子,谷子指的就是小米。

    庵子旁,枣红马一边悠闲地甩着尾巴,一边啃着青草。“一对黄鹅闹东京,生儿育女一场空,生下儿子随妻走,生下闺女随夫行,抛下老娘孤零零”,一场悲凉的吟唱响起,老白抱着把月琴,坐在草庵外自弹自唱。刘洪起叹了一声,将碗搁在锅腔上。

    老白收住了旋律,道:“治啥都要有个法度,不然治家家败,治国国亡。掌家的是硬实人,兴得法度也硬,就是俺妮这个事,我苦是放不下”。苦是放不下就是硬是放不下。刘洪起闻言,垂头不语。老白又道:“这把琴还是孙先生使人把与俺的,那天俺都走出十几里了,孙先生又使人骑马撵上俺,还偷偷给了十两银子”。刘洪起道:“这和叫个啥乡啥里,你在哪家当觅汉,转天我叫人来寻恁”。

    老白摇了摇头道:“掌家的今个赏脸,待俺这喝汤,掌家的挂劲儿干,多少口子都指着掌家的哩”。

    刘洪起由庵子上摘下葛布衫子,往地上一边抖喽一边道:“还有二十几两,你拿上,往南走,得过江,找个豁亮地界做个小买卖,这里搁不住人,流贼还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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