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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醉后不知天在水 满船清梦压星河]

    一个人谈及过往时无非就是讲述他如何历尽沧桑活到现在,一个鬼谈及过往无非就是说他是怎么死的。

    休郁见夜魃的神情略显呆滞了一瞬,便清笑的补充道:“你不说也没事的,只是我想知道你的名字,仅此而已。”

    夜魃遇见的每个人都妄图吞噬她得到她的力量,从未有人如面前的少年一般平平静静,夜魃知道,休郁可以用月夕扇炼化她,可休郁没有。

    “我,我,”接连吞吞吐吐说了好几个“我,”见休郁和善的笑意,夜魃终于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叫乔然依。”

    “好美的名字,”休郁赞叹道:“和你很配。”

    小船顺流而下,休郁与夜魃相对而坐,休郁倚在船帮,对面红衣小女孩坐在船头,此时峡谷间的寂静不再显得死气沉沉,而是沁人心脾的幽静。

    休郁拿起身边的一坛美酒递向乔然依,乔然依犹豫了一瞬仍是没敢去接:“你不是说我不能喝酒的吗?”

    休郁起身把酒坛放在了她的手上:“你已经吃过固灵丹,固灵丹可稳固亡灵之躯不受外力影响,这三天你就可以喝酒了。”

    乔然依欢喜的打开酒坛,休郁可还真没有料到她闻到酒香时会欢喜成这样,抱着酒坛嗅了又嗅,没有喝一口就很享受的样子。

    “你说不受外力影响?”乔然依确认道。

    休郁点点头。

    却见乔然依开心的快要蹦起来,“那也就是说不受你控灵之术的影响了吗?”

    休郁仍是点点头,平静的未起丝毫波澜:

    “你自由了,”休郁轻笑,自顾自的饮了一口美酒。

    乔然依知道,她确是自由了,固灵丹药效三天,根本用不了这么久,仅需眨眼间她就可以逃离休郁的控制躲到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只是,现在她舍得吗?

    “为什么这么做?”乔然依怀里搂着那坛酒,像个孝子抱着玩具一样。

    “没什么,”休郁平静的回道:“去吧,不要为祸苍生就好。”

    休郁这样说着,其实他知道乔然依定不会残害无辜百姓,至少他这样以为。

    “就算是要我走,为什么不是等处理完水鬼的事情之后呢?”

    月湾河下游的水中潜藏有水鬼,水之属性可以养灵,休郁即使拥有控灵之力也无法掌控水中的亡魂,而乔然依可以。

    “我不想利用你,这只会令我负罪,”休郁的语气轻描淡写,他确是在赶乔然依离开,乔然依一直也都想逃离活人的束缚,可不知怎的,此刻却又不忍离去。

    “如果我不走呢?”

    “那就留着吧,”休郁玩笑状的道:“希望你少吃点吧,我可不一定养的起你。”

    “我不吃都行,跟着你就好。”鬼到底是鬼,心智不如活人来的聪慧,乔然依说完之后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想,是否是被迷了心神。

    “不吃会饿的,”休郁仍是玩笑状的说着,并不知乔然依已经认真了起来。

    “没事,我是鬼,饿不死我,只会让我变弱,以我的实力来说,可以饿上一百多年,你死之后化鬼我都还能护着你呢。”

    “说好了,我死之后你护我,”休郁只把她当成个小女孩来看待:“那我得把你给喂饱了,以后你可是我在鬼界的后台呀。”

    乔然依眯笑着连连点头,“那你以后可不准欺负我。”

    “我以前欺负过你吗?”

    “也是,总之不要欺负我就是了,还有,不准对我有非分的想法。”

    休郁哑然,他虽说不上什么正人君子,不过也绝非银晦之徒,更何况乔然依是只鬼,休郁先前也只是将乔然依当成宠物带在身边。

    小船顺着水流一路往下,许久之后两岸仍是重重叠叠的崖壁,不见除杂草外的其他生机,就连虫叫鸟鸣都听不见。

    乔然依抱着酒坛只是闻香,休郁却已经稍有醉意,恍惚间休郁向乔然依问了一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那次在吴峤皇室的第七层塔内,你为何没有杀我?”

    休郁寻找九界魔眼误入一座高塔,在那里是他和乔然依的第一次相遇,当时休郁毫无防备的擅闯其中,乔然依本应该立即杀了他。

    “因为你,”乔然依将目光侧向涓涓水流,才继续道:“很像一个人。”

    “那一定是在你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一个人吧。”休郁来了兴致。

    乔然依点点头,休郁又试探的道:“你看我都得养着你了,还不跟我说说你的过往吗?我知道那一定不堪回首,不过压着多难受,我可以听听你的倾诉。”

    乔然依不言,良久之后忽的举起怀中那坛美酒,一次痛饮了大半。

    “我呀,从小无父无母,随师父修行于山间一处尼姑庵,避世远俗,倒也无忧无虑活的自在清闲,我本可以一辈子这样下去,可时间久了我也会好奇,尼姑庵外面是什么,每次师姐师叔们从山下回来都会带来许多好吃的好玩的,这就让我更加的好奇了。我十六岁的某一天硬要随师父一同下山,那次师父是要去一家大户人家给老爷看病,因此我俩得在府中住下。”

    “所以他是那家的公子吗?”休郁这样以为着,美好的故事多半发生在才子佳人身上。乔然依却摇摇头:“不是,他是府中刚买回来的杂役,由于相貌生的好看,被夫人经常召去房中,这些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待我很好,也怪我年少不懂事,才被他给骗了。”

    休郁着实没有料到,后面的事情竟会这样发展。

    “夫人当然不希望师父把老爷医好,可老爷生性警觉又无法靠近,一天那少年给我一个小瓶叫我倒入给老爷的药中,我毫不多想的照做了,就这样毒死了老爷,所有人认定是我们师徒所为,师父在我的面前被千刀万剐受尽百般羞辱,我却都无能为力。”

    乔然依眼眶发红,可她是鬼,没有眼泪。

    “为什么还说我像他?”休郁问道,这类人休郁最为憎恶,若让休郁遇见将之一刀斩作两段都算是便宜的。

    “我也不知道,”乔然依揉了揉干涩的眼睛:“那次你的一个转身,就让我觉得很像。”

    休郁站起身来,在船中转了一个圈:“那好,以后我不再这样转身。”

    “没事没事,”乔然依连忙解释道:“我不恨你,也不恨他。”

    “你怎么可以不恨?”休郁单是听着,就已经憋的一肚子气。

    “他说他有他的难处,应该是吧,一个买来的杂役哪能做什么事情都随自己本心……”

    “那也不行,你怎么这样傻!”

    休郁一个局外之人可以保持理智,可以冷静思考,可以分清是非对错,而局中之人却总被情绪蒙蔽双眼,看不清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休郁重重吐出一口气,“后来,你是怎么死去的……”

    “夫人为了笼络人心证明她的仁厚,就把我给放了,我在与那少年约定好的地方等着他,他不来,我就一直等下去……即使是化作一缕残魂……”

    休郁不言,将手中酒坛狠狠砸去一侧崖壁摔的粉碎,一者愤慨这人心险恶,二者为乔然依的愚蠢感到悲哀。

    休郁没再多问,乔然依把手中已空的酒坛放在水面上,任它随水流远去,没去看休郁,而是将目光投向远去的酒坛:

    “你刚才答应我的,不会也是骗我的吧…”

    越是好听的话就越虚假,越是动人的承诺就越会让人失望。

    休郁没办法证明自己所言是否属实,只是反问一句道:“你当真不离开?”

    乔然依点点头,休郁不再多言,只是轻笑着望着她。

    一切事情都可以由时间来证明是真是假,唯时间可以永恒,可以见证一切。

    太阳刚刚落下,天空已经泛起点点星光,不知觉间休郁竟已在小船上漂流至此,水流缓慢,峡谷曲长,休郁也没有过多担忧云梦萦的情况,危兵河他们会处理好一切,而且此时休郁已有醉意,对任何事情都淡泊了许多。

    休郁躺在船上,目光所触皆是星空,而心却飘摇不定,这或许就是星空的忧伤,没人会抛开一切欣赏她的美,她也只能任由一双双目光倾诉这世态炎凉。

    现在能值得休郁思念的,无非只有三人,曲无意,鱼殊离,还有此时令他魂牵梦绕的林蜻蝉,如果说怀念,想起伊花泪应该算是怀念吧,毕竟其他人都还可以见到,而休郁已经确定再也见不到伊花泪了。见不到也好,休郁只有一颗心也只能给一人,伊花泪未离去之时,休郁可能做鬼也不会想到当时令他厌恶至极的林蜻蝉后来会如此令他牵肠挂肚,甚至不惜抛弃云隐峰去陪伴她。

    思念是甜的,还可以相互见到,怀念是苦的,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曾以为会在生命中浓墨重彩的人未必会陪伴良久,反而是萍水相逢的人后来深入人心。

    “等正式出师后,就马上去寻她了,柳楼,算了吧,柳残林那家伙只是蜻蝉的师叔而已,那位神秘的老婆婆虽算的上她的师父,不过仅有一面之缘,柳残林能照顾好她就算了,我回去后还是把蜻蝉带走,去到一个美丽的小江湖,不问世道人心,安安静静就好。”

    休郁这样想着,未来愈发的明朗,星空也显的无比璀璨。

    他向来不是什么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休郁也不想成为那样的人,只想着过好自己,偏偏遇到不平事时又总拔刀相助,本意欲要潇逸绝尘不理人情世故,本心却总束缚着他要行侠仗义,因为这个世道太多不平,只要出门就总会遇到。

    酒入相思肠,涨的休郁头脑发昏,忽然发现原来自己才刚刚醒来,方才的那些只是一场清梦。星空间忽的掠过一道白色流星,这流星并不转瞬即逝,它一直在那里,休郁看的有些出神,伸手欲要去触及那流星,却发现根本无法触及。

    左手的尾戒划过波光粼粼的水面,在星夜间寂静的水中划出一道白色浪花,这就是方才休郁所看见的流星。休郁只觉想笑,自己仰望的星空原来都是趴在船帮上看着水面,月湾河之水无波无浪,如同一片明镜将星空尽收其内。

    这水包容万象,包容这整片星空。

    休郁误以为水是星空,看着寂静的水面思索了良久,愈发觉得想笑。

    见休郁翻身起来,乔然依来到他的面前调侃道:“一个人喝酒还能给醉成这样?”

    休郁哈笑一声,过往与人喝酒从未醉过,偏偏独饮总是醉的一塌糊涂。

    “我睡了多久?”休郁摇了摇头,发觉还是有点晕。

    “两个时辰。”乔然依回道。

    “这么久了,就什么也没发生吗?”

    休郁疑惑的问着,按理说这月湾河水鬼令梧城百姓谈之色变,可顺流而下这么长时间,休郁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云梦萦哼笑一声:“有我在,哪个小鬼敢出水面?”

    休郁一拍脑门,稀里糊涂的竟是把这点给忘了,船上有气势这么强的一只亡灵压着,以水鬼这种等级的小鬼怕是溜都来不及。

    鬼以死法分类,病死鬼饿死鬼还有死于意外的鬼,许许多多各种各样,心怀怨念或冤屈而死去的鬼自然力量更强,而乔然依,却是鬼力之极:心有执念而死的鬼。

    因爱生极,若是乔然依等不到她要等的那个人,就永远不会消散,而且无法像超度冤魂一样使她释然,现在已近百年,她等的那个少年应当已经老死,所以对于乔然依这种鬼,寻常驱鬼之术完全无解!

    这也就是吴峤皇室供养她的原因,那七层塔中从下至上放置着柴米油盐酱醋茶,正对应了存于人世之基本所须,乔然依被贡在第七层,茶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可有可无,它只是更高境界的向征。

    “我们往下游漂了多远?”休郁问道。

    “三四十里,水流较缓。”乔然依回道。

    云梦萦说过顺流而下四十里时是水鬼出没最多的地方,一旦错过今夜就等于是白来了,无功而返也挺好,至少散了心境,可休郁此行是带着疑惑来的,必须带着结果回去。

    休郁从怀中拿出月夕扇,将之“唰”的一声展开,这声音在寂静的深夜显得尤为突兀。

    “你又要把我关起来了?”乔然依知道休郁的意思,当即嘟着小嘴极不情愿的样子。

    休郁深知对于此等小女孩必须要哄着,可他也不怎么会哄人,便笑着向乔然依道:“听话,你不进来哪会有小鬼敢出来,不出来你就没的吃了。”

    乔然依摇摇头:“水鬼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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