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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

    【何韧番外·上】

    (壹)

    八岁以前,她叫何卉。不是蕙质兰心的蕙,就是花卉,绚烂而热烈,不拘一切热热闹闹开了漫山遍野的卉。

    娘亲喜欢花卉,便在府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花。庆阳候府比不得那些王公贵族的府邸富贵繁华,但自来在京都享有美名——庆阳候府的花卉,阖京比不过的昳丽。

    庆阳候夫人有个手帕交,严格意义来说不算手帕交的至交——先帝的大女儿,桦芮长公主。

    桦芮长公主聪慧受宠,眼界儿还高,看惯了皇宫里的勾心斗角,满京的女孩为着她的身份围在她身边,也难寻一个可以敞开心思谈话儿的知己友人。

    她们曾并列京都国色,满朝追捧。也曾同宴同游,鲜衣怒马一赏京都山水。她们义结金兰,亲姐妹,也不过如此。

    何卉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少年风发,意气飞扬。也不知道那是两个女子间怎样的缘分与情谊,不过大抵,也就如她与西华那样罢。

    同一年,她们嫁做人妇。靖南王府和庆阳候府,便也走动地极近。

    桦芮长公主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她,她便总是被来到何家的长公主搂在怀里哄着叫姨母。

    长公主膝下也有一儿一女,意外又不意外地,何卉很喜欢那个‘姨母’家的女儿。

    那姑娘极漂亮,穿着火红的小裙子吊在长公主腕上,眉尖一点朱砂,长眸美目,笑盈盈地,明艳又高傲,美人胚子一个。何卉看到的第一眼就很是欢喜,幸而那姑娘也是,于是两个平日里谁也瞧不上的女孩一见面竟就玩到了一处。

    “我叫柳西华。东西南北的西,水石清华的华。”

    “何卉。百卉千葩的卉。”

    两人勾搭在一起的过程就是没有过程,水到渠成般,她们便已成了最亲近的伙伴。都不是乖乖巧巧的那种名门淑女,她们凑在一起捉鱼斗草,没少给府里的管事和身后簇拥着的丫鬟婆子找麻烦。

    哪怕何卉几乎都忘了何家曾经的模样,但那些和柳西华在何家玩耍的记忆,竟不同寻常的深刻在脑海里。

    何卉真真正正有了一个极好的闺中密友,长公主让宫里手法第一的工匠做了两个小玉锁,一人挂一个。后来,就连庆阳候夫人都开始乐此不疲地做许多同样的小玩意给两人配备着,衣服,头花,玉坠……穿起来俨然双胞一般。

    那是她最无忧无虑的孩提时光。

    但那一切,八岁之后就变了。

    (贰)

    前线军败,宫里一封圣旨,庆阳候府被打入牢狱。

    牢狱里,娘亲牢牢护着她,旁边,被莫须有的罪状压着又被心腹之人背叛的庆阳候摸了摸小女儿的脑袋,心里愧疚,但垂着手握拳,更是满腔的无奈和愤慨。

    一夜之间,她看见自己的父亲,悲懑地白了双鬓。宛如一首壮烈而悲惨的诗吟。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亲这样背对着府里的家眷道。

    知事的哥哥不说话,只狠力咬破了下唇,被一家人护着,从来天真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瞧着周围人诡异的压抑和沉闷,第一回懂了许多。

    翌日,没有经过任何考证和案审,庆阳候阖府被问斩。一百多口性命,霎时血溅法场。一座公府,倾塌覆灭不过旦夕。

    举国震惊。

    上刑场的时候,她被人救了出来,嘴巴被捂住,眼睁睁瞧着她的亲人们一个个倒在刑台上,眼睁睁看着长公主姨母晕厥了过去。

    再从噩梦里醒来时,她床头坐了个小男孩。眉清目秀,小小的,也十分的俊逸。

    唇角干裂着,她咬牙,一字未说就踉跄着扑了过去,一阵拳打脚踢牙咬指掐,按着孩子般打架的不晓事的势头把力所能及的招数全使了出来。

    平日就按着男孩子养的,最是皮厚又刁蛮,哪怕极虚弱,但撑着一口气,她也打的极狠,孤狼一样嘶吼着,歇斯底里,声嘶力竭。

    “还我爹爹9我娘亲!我要他们……为什么不救他们!”

    她疯了般无理取闹,明知道这人不是她的仇人,但她什么也不管,只想发泄心里的无助和恨意。

    那时的她还不知,老安国公哪里不想救庆阳候,但匆忙着,能救出一个小姑娘,已是极限。庆阳候府单传的大公子,目标太大,根本救不出来!

    何卉真真是疯魔了,又哭又闹,鼻涕眼泪抹了那男孩一身。但那个很漂亮的小男孩,只是静静看着她,半点不躲,直到她自己力竭地哭着晕了过去,那男孩才嫌弃地推开了她。

    模糊间,她听到那男孩的好听嗓音:“祖父,您捡回来的小鬼精神很好,一点都不虚弱。孙儿觉得可以直接把他扔进暗卫营里。”

    顿了顿,那声音又接着道:“还有,他这么脏兮兮的,力气也粗蛮,想必是搞错了,他肯定是个粗糙的不懂规矩的男童。所以,可以训的狠点。”

    何卉初次见识到崔璟炎,便已经对那么个温润俊秀的表皮下藏着一颗坏透了黑心的人印象深刻。黑心莲。真真没错的。

    后来,她果然进了安国公府的暗卫营里,而且,改了新名字——韧。何韧。

    (三)

    暗卫的训练很苦,真真每一关都是“浴血奋战”。原本身娇柔嫩的小姐身子,硬生生加上大块大块的淤青和伤痕,经月不消。一道伤痕缓缓变淡,不久,又加上新的一道,暗卫里,没有性别之分,男人当作牲口,女人充作男人。没有人对她客气忍让。没有人对她放水。

    但其实,这是她自己的选择。

    崔家的老爷子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让她这个女孩子去经受训练。那老爷子当她是孙女,只想护着她平安长大,是她自己去求了老爷子,她跟老爷子说,她想自己去给父母报仇雪恨。

    老爷子知道她有心病,自然,满门亲人都被灭了,凡是不痴傻的人,都忘不掉那种仇恨。不忍心拒绝她,虽然也劝过她,但最后,老安国公还是拗不过同意了。

    崔家的大公子,也就是那个想要把她扔进暗卫营的漂亮男孩,临了知道她真的去“受苦”了反而惊讶了,他似乎不知道这是她自己求的,真对她升起愧疚来。

    ——一个娇滴滴的细皮嫩肉的小丫头,脾气是不好了点,还一身男孩子气,但真要去关汹屋遭受暗卫的血腥训练,这也忒狠了。

    彼时还有些少年的心软和善念的崔璟炎反省了一回,觉得很对不起她。

    “我……不是想真的让你来的。”终于有一天,崔璟炎逮着她训练完了的时机拦下了愈发瘦弱的她,看着冷着脸的她,珏秀的眉蹙了蹙,半是歉疚地补充一句:

    “我可以跟祖父求情,不会强逼着你的。”

    “哼。”她训练很累,压根不想理他。不屑一顾地推开他径直离开。

    崔家公子被她冷硬的臭脾气气笑了,明明是她莫名其妙出手打了人,他不揪她已经很不错了,如今他来赔情道歉还没理了!

    自来骄傲的崔家公子走了。

    何韧想着,他大概是不会想见她了。

    但意外的,在第一次训练成绩出来时,崔家公子又来了。随着的还有崔家的老爷子。

    “我想错了。你是个女孩,但你很厉害。韧么……跟你很配。”崔璟炎这样跟她说。于是两人莫名其妙和好了。

    进了崔家暗卫快半年,她便如同其他人一样去出任务。

    第一次做任务时,她很怕,但挺着一口气,她带着一身伤回来了。这是常事,也没人过多的嘘寒问暖,她觉得很孤冷,很想念曾经庆阳候府的日子。

    她抱着受伤的臂,诧异地发现有人守在她门前,看她过来,那人抬了抬眼,跟平常一样的佯装成熟,但这回,因着他手上握着的药,何韧竟破天荒地觉得,这个死男孩,黑心是黑心,但对她还挺好。

    (肆)

    老国公出了事,老夫人猝然闻到噩耗一时经受不住,安国公府又备着丧事,很是乱了一阵子。为了保证安全,她被迅速送去苏先生那里。拜了师,跟着苏先生学东西。

    安顿下来,她想着老爷子对她的好,给京都隐蔽地传了信。鬼使神差的,她想着那个总是装老成的那个小男孩,绞尽脑汁地又写了封安慰信。

    她不会安慰人的,信上的言语她自己看着都觉得干巴巴,看的无奈了,她狠了狠心,跟他比惨。这样,总会让他好受一点吧?

    何韧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她已经那么重要了。重要到为了他开心,自己自揭伤口也无所谓。

    信回的很慢,但好歹,好心没有被当做驴肝肺。崔璟炎回了一封不长的信。

    “安好勿念。景之。”

    夹带着,一辆车厢那么多的细碎玩意,样样俱到,周全到极致,据送信的人说,大公子自个挑了整整一天。

    何韧信了,因为没有人会跟这么个贪图享受的金子供的人似得,送她一个滚着金边的内錾银霜花青釉竹松的寒岫玉质的……鼻烟壶!

    但她抱着信还是很开心。这家伙,还好不算是个白眼狼。

    在莨峰呆了四年,她回京了,留在老夫人身边,凭着实力进了崔家最顶级的暗卫队伍血錡。一步步从最低级别的暗影做起,她创造了许多传奇,直到后来,她被血錡的兄弟尊若领主。

    崔家家学严格,嫡长子自然更是课业繁忙,但他总会来看她。

    她受伤了,他永远备着药。

    她的生辰和庆阳候府忌日,他年年陪着她。

    他的马车,骚包奢侈地不得了的那架马车,连崔璟晨都不许在里面乱动,只她,糙一点说,哪怕在里面拉一坨翔都行。

    她心情不好跟他拌嘴,他会默默听着,如她所愿一切顺着她。

    她喊他黑心炎,他也不辩驳,轻轻一句“嗯,形容的极当。”云淡风轻地噎的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伍)

    一年又一年,崔璟炎愈发俊秀,气死人的从容不迫,但那清雅的气质装的是真的很真,浅笑时的温雅,有时她看着都觉得晃眼。

    最近崔家暗卫里在传:崔家大公子好像动了凡心了。

    何韧听完笑的腰都直不起来。这家伙几乎天天跟她混在一处,她怎么不知道他哪点红鸾星动了。这麽冷的笑话,真把她逗笑了。

    何韧笑话般跟崔璟炎讲,他诡异地看她一眼,笔下一点墨汁轻轻一抖,毁了满幅的上好的水墨画。

    崔璟炎对人从来没有这样耐心过,除了她。

    她不开窍,他便天天晃在她跟前,千般手段,万般柔情,通天的罗网织好等着她。

    愈发深溺的眼神下,何韧也不自在起来。某天神经一错,何韧问:“黑心莲,你说,你是不是看上小爷了?”

    崔璟炎没有答话。只斜眼看她,眼神轻飘飘的。

    于是何韧怂了,再也不敢提这茬半句。

    但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全世界都开始知道崔璟炎喜欢她,哪怕她那时候对着外人还是个‘男人。’

    血錡的人开玩笑说,韧大首领,你就从了公子吧。

    看着他们暧昧无比的眼神,何韧闭着眼睛都能想象到,他们那已如脱肛野马般策马奔腾的甚至已经联想到谁攻谁受这么重口话题的思绪。

    她摆了个姿势,果断和他们打了一架。

    血錡的兄弟鼻青脸肿着求饶:“韧韧韧祖宗,您攻,啊不,你跟公子互攻好了吧。“

    他们坚定地认为崔家大公子喜欢她。打折了骨头也这样认为。

    只她,坚定地佯做不知。仿佛这样,她就可以克制住自己倏然粉红起来的少女心思。

    “何韧,你是一个没心的人。”崔璟炎这样说。

    有一年生辰,崔璟炎送了她两个贺礼。一柄短刀,半枚玉佩。

    那纹着美丽羽翼的玉佩很精美很贵重,但何韧瞟了一眼就没再瞧第二眼。

    衣袖下,她的手紧紧攥起。那是崔家家传的龙凤配,一对的。

    崔璟炎愈发认真了,她……有些害怕。

    庆阳候府的血海深仇压着,她又是罪臣之女,她除了仇恨什么都没有。她……不敢喜欢他,更不敢回应他。

    不能再这样了。

    她下了一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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