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叔嫂初相遇，蓦然心惊
那晚，春霖回来的时候，长安没有跟他说一句话。
春霖坐在了那只西洋钢管床上，背对着长安的身体，酒气熏熏的道：“我吭了你！实在没有办法！当初订婚的时候，我还以为你们姚家不答应呢！等我从天津探亲回来的时候，才知道你们姚家已经答应定亲了！”
长安咬牙切齿的道：“那你为什么不想办法退亲？”
春霖道：“我跟妈说，我已经有女朋友了！妈坚决不愿意，非要我娶你！”
长安痛苦的闭上眼，道：“现在可怎么办？你难道愿意眼瞅着我守活寡？”
春霖叹息道：“我们离婚吧！”
长安坐起身，瞪大了眼睛。她的脑子里一片混乱，好不容易清醒了过来，冷笑道：“你说的轻巧！那婚是说离就离的？我们结婚都有法律证明的！”
春霖道：“你没有留过学，压根就不知道国外的情形。在外国，离婚实在是很常见的事儿！算不得什么的！”
长安道：“可这里毕竟是中国！我们要是离婚了，外面的人会怎么看我！众人肯定以为是你把我休了！到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哪还会有人家要我这个二手女人？”说着，便又呜咽了起来。
春霖觉得很心烦，道：“那你说怎么办？你难道为了守着三从四德，在曹家守一辈子的活寡？将来，我们没有孩子，你还能在家里呆下去吗？”
长安双手捂着脸，滚滚热泪从她的手指缝里滴落。春霖侧过身，呆望着她的悲楚，道：“现在毕竟是民国了，你是新时代的女性！”
长安松开手，睁着一双红通通的泪眼，恨不得咬碎嘴里的牙齿，恨道：“你这天杀的！你竟然逼着我当出头鸟！我要是闹出了离婚的故事，以后还怎么做人？你说的轻巧！”
春霖猛然把长安搂在了怀里。长安吓了一跳，拼命的挣脱着，可是始终敌不过春霖的那双蛮有力气的大手。春霖把俊俏的脸贴在长安的瓜子脸上，哭道：“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我们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偏偏不能白头到老！你知道你心里苦，我的心里难道就不苦吗？我甚至都不敢亲一亲你！”
长安感受着春霖脸颊的温存，再次泪如泉涌，哭道：“真的没办法治了吗？要是能治好你的病，还用得着离婚吗？”
春霖悲苦的道：“回国后，我去了好几家医院，甚至找过不少老中医。他们都说我的病治不好，会过给女人的！将来要是有了孩子，还会过给孩子的！”
长安一把推开了春霖，哭道：“都怪你！当初，你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为什么！为什么！”说着，在春霖的胳膊上狠命的掐了一下。春霖的胳膊上顿时显出两块红惨惨的斑。
春翎疼的咬牙切齿，说不出一句话。
楼下传来了曹太太的喊声：“深更半夜的，又不知道生了什么邪！我还没死呢！用得着你来号丧！我们曹家遭了什么孽，竟然娶了这么个搅家精！”
长安立即止住了泪水。春霖一头栽倒在了床上，大睁着一双悲苦的眼睛，瞅着对面墙上的那只西洋珐琅自鸣钟。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那钟机械的、麻木的、毫无人味的走动着，走了一圈又一圈。春霖呢喃道：“假如有来生，我愿意再娶你一次！”
长安呆坐在床沿上，听着西洋珐琅自鸣钟的滴答声。她像死过去了一样，可却没有闭上眼。
那天晚上照旧有月亮。明月高悬，清明的像一只白炽灯泡。皎洁的白月光钻进了蒙着秋霜的玻璃窗上，径直的落在了长安的半边脸上。长安默默的流着泪，不敢哭出声。她觉得，那晚的白月光正悄悄的葬送着她和春霖。她琢磨着春霖说过的话，巴不得能和他立即死了，立即投胎转世，立即再长到二十岁，然后立即结婚！
她是真心实意的喜欢春霖这个妙人啊！可是，她却得不到他！这岂不是荒诞和讽刺？
第二天。春霖借口忙做生意，躲出去了。长安愁肠满腹，心里萦绕着万千纠结。
正如春霖所说，她要是不肯离婚，就必须背负着少奶奶的枷锁、痛苦的过完这辈子。假如她肯离婚，她和他都能得到解脱。她可以远走他乡，找一个自己喜欢的男人结婚生子……像正常女人一样，过着柴米油盐的平凡日子。可是，她要是离婚了，岂能逃得过坊间众人的耻笑？到那时候，她是万万不能回娘家了！她又该寄身何处？如何吃穿用度？
她心里的主意从一头滚到了另一头，又从另一头滚了回来。
过了一会儿功夫，曹公馆的楼底下传来了一个男子的高亢声音。
他的声音很富有磁性，简直像电影配音演员的声音。紧跟着，曹太太的声音也传到了楼上。她兴高采烈的喊道：“春曦，你总算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简直吓死人！”
长安听春霖说起过，他有一个弟弟，名叫春曦，在香港学商。春霖说，春曦自小到大都是一个叛逆的男孩子，不按牌理出牌！
小时候，春曦因为逃学，被父亲教训了一顿。他竟然离家出走，在戏班子里存身，苦心孤诣的练嗓子，准备将来登台跑龙套。这还不算，他竟然喜欢上了一个唱青衣的女孩子，开始正式实习恋爱！那一年，他才刚满十八岁！
曹家知道了春曦的下落之后，合家上下大为震怒！曹家毕竟是个规矩森严、有头有脸的商贾人家，岂能由着春曦在外面瞎胡闹？
曹先生亲自带着小厮去了戏班子。当着众人的面，他给了春曦几个响亮的嘴巴子。春曦虽然不敢还手打父亲，可毕竟撒泼哭闹了一场，甚至把曹先生私养姨太太的事情当众抖搂了出去。曹先生羞愤交加，喝命家里的小厮们把春曦绑了起来，押回了公馆里。
春曦被父亲锁在房里，彻底失去了自由。曹太太毕竟爱子心切，对春曦百般安慰。过了两天，曹太太和丈夫吵了起来。因为，她听说了丈夫在外面私养姨太太的事情！这当然是春曦透露的秘密！
自从曹太太嫁进曹家之后，一贯雷厉风行，简直就是一位出名的小型王熙凤，管的曹先生忒严了些。那时候，公馆里的老爷娶姨太太是很平常的事情。可曹太太却独树一帜，坚决反对丈夫娶二房。可谁能想到，她使出浑身解数、加倍防范着男人搞外遇，最终还是以失败告终！人生中的这次小失败让她恼羞成怒，撕破了多年的夫妻情面，疯疯张张的闹了好一场。
曹太太千方百计的打听出了那女人的底细，花钱买通了不务正业的混混嬉皮们，硬是把大上海夜总会里的那朵白玫瑰变成了黑牡丹。要不是被路人们看见，那女人早就跳进黄浦江，被风流倜傥的龙王爷纳为美姬爱妾了。
趁着家里的混乱，春曦跑回了戏班子里，和那个唱青衣的女孩子继续实习恋爱。曹先生正为姨太太的事情烦恼着，也没有功夫管小儿子的事情了。等曹太太折腾够了，把那位没有名分的姨太太逼回江阴老家，曹先生便彻底的死心塌地了。过了几天，他歇过那口气，又开始雷厉风行的教训春曦了。
曹太太正陶醉在逼走姨太太的小胜利里，对春曦咬牙切齿的恨道：“你要是还敢捧那女戏子，我就让人药哑她的嗓子，打断她的腿！不信，你就试一试！”
春曦吓坏了。他知道，母亲说话算话！他暗地里见到了那唱青衣的女孩，把利害关系细细的陈诉了一遍。那女孩是在戏班子里听着戏文长大的孤儿。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女孩子。她对春曦附耳说了一会儿，便让春曦醍醐灌顶了。她出的主意很简单……私奔！
当然，她推陈出新，在私奔的计划里融入了自己的艺术创造力……不是苟且的私奔，而是冠冕堂皇的比翼双飞。
春曦告诉父亲，他准备去香港留学，专门学商科。那时候，春霖已经去巴黎留学了。曹氏夫妇听了春曦的想法后，也觉得春曦应该找点儿正经事儿做。夫妇俩商量了几天，最后答应了春曦的请求。
春曦动身那天，曹氏夫妇亲自送他去了码头。春曦装出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泪涕齐流，发誓要浪子回头，学成归来。曹氏夫妇也跟着感动了好一场。春曦戴着鸭舌帽，穿着黑大衣，提着一只硕大的棕皮箱上了巨轮。他站在船头的甲板上，居高临下的向父母挥手告别。等那艘轮船吐着黑烟远离了上海滩，一个窈窕的人影便出现在了春曦的身后。春曦回转身，眸光里闪烁着咕咕的温情，捧起那唱青衣的女孩子的脸，深情的吻了一口。
俩人去了香港。他和她营造了烂漫的二人小世界。春曦所谓的留学念书，不过是私奔的借口！当然，他也是个聪明人，知道那纸文凭的社会价值。所以，他照旧去念书，只不过不把念书当成救命稻草。所以，他的留学其实是游学。反正他有钱，又是个懂浪漫的人，轻飘飘的小时光从俩人的身边溜走了。
这件事情只有春霖知道。因为，春霖和春曦兄弟俩人的感情一直很好。那时候，春霖虽然身在巴黎留学，可他经常会给春曦写信。而春曦也喜欢跟哥哥吐露心里的小秘密。他要哥哥为他保密。
没过多长时间，曹先生得病过世了，曹太太守了寡。春霖和春曦兄弟分别从巴黎和香港赶回上海奔丧。等办完父亲的后事后，春霖又回到了巴黎。他隔三差五就给母亲写信安慰。春曦回到了香港，继续和那个唱青衣的女孩子风花雪月！他很少写信回家……除非手头紧，没钱了。
这会儿，春霖已经结婚半年了。春曦留学结束，从香港回来了。他带回来了香港大学的留学文凭。曹太太看着那张货真价实的文凭，竟然泪目了。她念叨着：“要是你爸爸还在世，他看见你留学回来，岂不高兴？”
春曦听到母亲的话，心里跟着难过了一阵子。可是，他生怕母亲伤心过度，便急忙扭转了话题，问起哥嫂的事情。
曹太太收住了眼泪，冷笑道：“你趁早别提你那个大嫂了！”
春曦眼瞅着母亲脸上凝着的怒，试探着问道：“可是大嫂惹妈生气了？大哥结婚的时候，我实在买不上船票了，所以没赶回来！到现在，我还没见过大嫂呢！”
曹太太噘着嘴，朝楼上努了努，冷笑道：“你大嫂可真是个妙人！自从她嫁进我们曹家，整天都挂着脸子！我们曹家金婢银奴的伺候她，她竟然还不满意，整天出那个死样子！”
春曦诧异道：“听说大嫂是知书达理人家出来的闺秀？”
曹太太叹息道：“当初，我带着春霖去姚家相亲的时候，眼瞅着那孩子的确知书达理，所以才痛快的答应了春霖和她的婚事！可谁能想到，她过门之后，竟然变了！”
春曦捂着嘴笑道：“是不是我们曹家的风水不好？”
曹太太恨道：“放屁！”
春曦笑的前仰后合，道：“人家是新媳妇，肯定有很多不习惯的地方！”
曹太太道：“我眼瞅着，她的心里好像藏着心事！可她就是不肯说！”顿了顿，低声道：“你大哥春霖也神神秘秘的，总喜环往外面跑！我问他，他死活也不说！”
春曦琢磨着道：“那就奇怪了！等大哥回来，我探一探他的口气。”
俩人正说着话，却听到楼上传来了哐啷的声响。曹太太和春曦都吓了一跳，俩人齐刷刷的朝楼上看去。原来，长安不小心碰落了一只栽种着冉冉秋海棠的景泰蓝细瓷花盆。
春曦的反应很快，紧赶着就喊了一声：“大嫂！”
长安居高临下的看着春曦，不由得愣住了。这会儿，她可以大大方方的打量春曦了，不必再像刚才那样悄悄的打量他了。春曦和春霖长得很像……毕竟是亲兄弟俩人。春曦的身材比春霖还要高一些，还要壮硕一些。并且，他的一双清亮的眸子总是活灵活现的，透着一股子狡黠。
长安的目光和春曦的目光相接。她的心里立即生出了一种很奇怪的想法：她为什么没有提前遇到春曦呢！她为什么没有嫁给春曦呢！
春曦悉心的打量着长安，觉得她真是贤妻良母的形象代表。她并没有烫头，还是留着传统的中分头，脑后盘着精致的发髻，略微的点缀着些珠翠首饰，显得清爽干练，超凡脱俗。她的肤色很白，是很自然的白，并不是脂粉修饰的人造白。两道纤眉好似玉刀精雕细琢。一双秋水冉冉的杏眼，眸光里藏着倔强。鼻梁高挺，美唇圆润，下巴小巧精致、惹人顿生疼惜之感……春曦恨不得能上去捏一把那只玲珑的下巴。
春曦不由得感慨着、甚至妒忌着：春霖竟娶到了这样标志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