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年代文里的偏心爹(十)~(十二)
“爸, 怎么了?”裴建成顺着裴闹春的力气,把碗放回了桌上,他眼神里全是迷惘。
“什么怎么了?你自己说。”裴闹春重重哼了一声,脸色不好看。
裴建成环顾一周,没找到答案,他求助地看向李秀芝, 儿子有难, 李秀芝自是马上出来, 她伸出手拍了拍裴闹春:“这是干嘛呢?建成辛辛苦苦从学校那边回来, 你看他累成这样,让他快点吃了去休息。”
妈妈把盛着鸡蛋水的碗往他手里推,要他赶紧喝了, 可裴建成看到爸爸的眼神, 便不敢动作, 平日里爸爸很少开口,可一说便是大事。
“怎么的?”李秀芝有些气了,推了丈夫一下,自己宝贝惯了的儿子回来了, 又瘦又累的,她那股疼惜劲全跑出来了。
裴闹春看着三儿子,眼神里全是失望:“你还不知道你错在哪里了?”
裴建成没敢吭声,他属实怎么想都没想出自己错在哪里了,他才回家,什么也没做呀?
“我不知道。”他声音很小。
裴闹春环顾了一圈, 大儿子和二儿子乖乖坐在那,目光小心翼翼地在他这和建成那打转,不知所措;李秀芝呢,脸上带着几分恼怒,有气不能发;而裴建成满眼茫然,没想明白。
他重重叹了口气,只能说这个家从上到下,都已经习惯了这种偏心:“建成,你看看,今晚大家吃的什么?”他问题丢出,几个人的眼光同时在桌上打转。
桌上只余空碗空盘,这年头没有浪费的习惯,就连米粒都会捡起来吃干净,只能瞧见方余碗里的那一小段被啃得干净的玉米芯。
裴建来最实心眼,忙单手遮着嘴巴,做口型向弟弟暗示。
“玉米……”裴建成看着哥哥的口型,“黄瓜、粥。”
李秀芝头一个反应过来,她忙替儿子解释:“建成平时在学校念书辛苦,难得回来一次,吃点好的怎么了?”
事实上,长期在外读书的孩子,每回回家时,家里准备些平日里不上桌的菜,那可真没什么应该被指责的,可在裴家,这样的行为持续了太长的时间,裴闹春一是借题发挥,二也是想试试把三儿子的性子拗一拗。
“是没错。”裴闹春点头,“但是他能这么受着吗?我们去人家家里吃饭,煮得多了,还得说谢谢、说不用,他呢?”
李秀芝讪讪:“这是自己家,能一样吗?”
裴闹春只看着裴建成:“建成,你不在家,每一天,爸妈和你两个哥哥都是这么吃的,没点油水,没点荤腥,连吃饱都难,即使这样,我们还得天天上工,只为了挣一个满工分,年底多赚点钱。”他声音挺重,“给你烧碗鸡蛋水,爸没意见,只是你不能就这么受着,你怎么不问问哥哥要不要喝一口,你妈累了要不要喝一点?”
“我,我……我没想到……”裴建成有些难堪,他在家里读书最多,受到的待遇也好,隐隐总觉得自己像是和家人不一条路,甚至……甚至有几分高两个哥哥一等,他在学校里会问老师问好,同学们也晓得,如果在食堂打饭,老师来了要让一让的道理,可每回回家,他总觉得理所应当——他一直都在享受这样特别的待遇,在村子里活出了个少爷的待遇。
“当家的,别这么说,都一家人,哪要什么推拒。”李秀芝帮儿子解释。
裴闹春忽然拉过她:“你看看你妈,今天辛苦给大家做饭了,你两个哥哥每天都晓得她辛苦,要去帮着打水、砍柴,你一回来,她又得跑厨房,烧火烧水,你和她说声谢谢没有?再不,说声辛苦了,叫她赶快坐,你做了吗?”
“没,不用和我说这些,自家人,客气什么呢?”李秀芝被丈夫说得心乱,忙解释,可不得不承认,她心里生起了波澜,家人之间,不用计较,这话说了那么些年,可真的不用计较吗?
她还是新媳妇的时候,也曾在心里抱怨过,凭什么她得早起煮饭、包揽家务,稍微起晚点还要被婆婆说教,只是年复一年,她习惯了,甚至都觉得自己不会辛苦、不会累,就是个劳碌命!
建设和建来,先头不懂事的时候,每天下工回来,就知道等食,她不也气得又说又骂吗?她也想要人知道她辛苦、也想要有人帮她干活,可轮到三儿子时,她却像是忘了般,毫无感觉。
裴建成有些抬不起头来,他依旧能闻到鸡蛋水的香气,可刚刚的饥肠辘辘已然不见,他看看满满一碗的鸡蛋水,再看看那几个空碗,不用问他也知道,鸡蛋水更好吃。
“爸,妈,哥,对不住,我不该就这么接过来想吃。”他将鸡蛋水推到中间,“你们喝。”
他这道歉,要裴建来和裴建设慌了神,他们忙摆手,推着碗,脸上全是憨厚:“没事的,建成你读书辛苦,我们就下个地,都习惯的了,刚吃饱了。”只是今晚留在饭桌的时间有些长,裴建设的肚子率先唱起了空城计,咕噜作响的声音要一桌人都听见了。
裴建设忙不迭地捂住肚子:“没,我真饱了,等等就去睡。”睡了也就不饿了,他们都是这样,家里还算是吃得不错的,村里的贫困户,才叫上顿没下顿呢。
“没事的,哥,我刚刚在路上吃了馒头,你吃就好。”学校里的食堂从县公社那领了补助,虽然没什么菜色,可还是勉强管饱,裴建成听了哥哥的话,心里想到的更多,读书哪有下地辛苦呢!
“秀芝。”
“怎么了?”李秀芝正在发愣,被丈夫忽然喊了一声。
“今晚建成回来了,咱们一家就吃顿饱饭,我和你一起去,按照今晚咱们吃的分量再准备一份,这碗鸡蛋水啊,大家一起喝。”
“爸,不用了!我吃饱了的。”裴建成哪里还敢拒绝。
裴闹春看着妻子的目光挺坚定,又恰逢李秀芝心里酸涩复杂,对方自也乖乖点头,跟着丈夫进了厨房,还不忘端走了那碗鸡蛋水,否则待会凉了怎么办?可想而知,等她稍微清醒回来,又要为今晚霍霍的粮食气得跺脚了。
裴建成被留在堂屋里,只得和哥哥们大眼瞪小眼,兄弟之间的血缘亲情是在的,哥几个感情还不错,只是裴建成一直在读书,待在家里的时间也挺少。
“建成,你今年初中就要毕业了吧?”裴建来先说了话,眼神里全是尊重,他当年小学读了没两年就乖乖回家了,对他来说,书上的东西根本就是天书!
“嗯,哥。”
“你太厉害了。”裴建来与有荣焉,比了个拇指,“你可比咱们队的会计还要厉害呢!”
如果是以前,裴建成也许会无语片刻,因为村里会计才读了初中半年,就退学回来了,可现在他格外耐心地解释:“咱们队会计去初中读了一年就回来了,我已经读了两年多,等明年结束才有毕业证。”
裴建来大概听懂:“反正我弟厉害。”他傻呵呵地笑两声,“村里就数你会读书,以后准当大官。”
这又是个谬论了,虽说运动影响挺大,可这几年的大学生可不少,专科毕业的都好些,想当大官那得靠分配,如果初中毕业就想进政府,没认识的人基本没戏,反正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哥,不是这样的,初中毕业还可以往上读呢,想要去政府工作就得……”他说一半,看到了哥哥迷糊的眼神,便知道自己说得越对,哥哥没准更听不懂,他只说,“就是咱们初中想去,人不要呢9得往上读。”
“那就往上读,我弟最厉害,妈也说你最厉害。”裴建来点头肯定,还不忘用胳膊找捅了下一直在旁边发呆的裴建设,对方最近就差每天在头上戴桃花了,“哥,你说对吧。”
“对,建成你准保行,你看我们连小学都没毕业呢!”裴建设只听了个尾巴,认真点头。
裴建成心里是既暖又无奈,哥哥对他寄予厚望,可他哪做得到了?同时又挺难堪,他从前一直看不太上的哥哥们,一直这么认可他、信任他,可他呢?
“饭菜来了。”裴闹春打断了哥几个的聊天,他捧着热乎乎的粥进来了,在他的死缠烂打下,李秀芝总算松了松手,按着今天晚上的饭菜,算了六人份,重新来了一套,虽然还是没菜,可这才像是成年人吃的分量嘛!
李秀芝在后头,端着菜,臭着脸,觉得自己真是迷了心智,才会被裴闹春糊弄,她像是个仓鼠,认真囤积着粮食,却糟了家贼!
分到裴建成手里的饭菜和哥哥们的一样,比父母的稍少一些,他低着头,用筷子在碗里转了转,飘起的米粒甚至屈指可数,这样的饭菜,他曾经也是吃过的,只是妈妈总会偷偷地给他埋半个鸡蛋,趁哥哥们先出门,偷偷让他吃一小口油……再后来,他去读了书,每回回家妈妈是光明正大的给他开小灶。
“吃吧!”哪怕是第二顿了,也是裴闹春动了筷子,孩子们才敢,他先从那一碗热过的鸡蛋水下手,重重地捞了一汤勺,放到了李秀芝的碗里,“首先要给我们家的功臣一汤勺,家里这些年,要是没有你妈帮忙计算,估计早就过不好了。”
李秀芝想说不用,她一贯是好东西紧着裴建成,可丈夫给她打的,她竟一时没推拒成,红了脸:“什么功臣不功臣的,都是一家子,干活认真。”
裴建来发挥了他骨子里的狗腿雷达,他难得勇敢地也跟着打了一汤勺,放到了爸爸的碗里:“爸平时照顾我们辛苦了。”
在发呆的裴建设这才发现台词被抢了,他忙不迭打了一汤勺,放到了裴建成的碗里:“弟弟平时读书辛苦了!得多吃点,补脑子。”这年头所有贵价、难得的东西,都被当做大补的东西。
明明这一大碗本应该是自己的,可裴建成却忽然觉得敌不过哥哥打到自己碗里的这一勺,他忍不住眼眶有些酸涩,羞耻得想给自己一个巴掌——
他去读书分明是为了自己,哪有什么值得被感谢的?不还是靠哥哥们在家种田养着的吗?
裴建成打了一汤勺,回给了裴建设:“我不辛苦,是哥哥们在家种地辛苦。”他哪里不晓得,这个家是谁占谁便宜呢?他读书没有收益,尽是支出,村里早有规矩,不下地的,公粮都少分,就凭他分的那点粮食,连他读书的钱都不够。
这下,只剩下裴建来的碗里空空如也,他居然也不生气,无知无觉地捧起碗就要喝,别人都有,就他没有,这样的事情,他老早就习惯了。
李秀芝看不过眼,立刻将那碗里剩下的鸡蛋水拿起来,全都一股脑倒到了裴建来碗里,别别扭扭地夸奖:“建来也辛苦了,最近天天帮忙,下了工还要忙活。”
裴建来捧着碗冲李秀芝笑:“不辛苦。”他喝得满嘴留香,这可是妈头回夸他呢!
李秀芝看得酸涩,可又不习惯说好话,想叫他别喝这么急,脱口时又成了:“饿死鬼投胎啊?吃慢点,噎死还得去看病呢!”她常常夸建成,可另外两个孩子,总也只从她这得过骂。
“好的,妈!”裴建来非常听话,然后开始按照自家妈说的,慢慢喝——他不是喝,他是用抿的。
裴闹春无奈扶额,默默错开眼光,自顾自地享受起难得的饱饭,他有时候也会忽然发现,自家大儿子和二儿子,着实有点欠教训。
果不其然,身后准时传来了李秀芝的声音,“你多大的人了?吃饭也要我教?叫你吃慢点你就干脆给我吃到明天是不是?快点吃!”
裴建来委屈巴巴,却又没有吭声,行吧,谁让他有个心思多变的妈呢?他果断地拿起碗,顶着妈妈的凶恶眼神,一饮而尽。
……
入夜,天色渐晚,李秀芝刚披着衣服回了房。
“你去做啥呢?”裴闹春问道,虽说不用问他就知道,李秀芝肯定又是去给裴建设服务呢。
“我去建设那给他送灯。”李秀芝说得心痛,这灯可是要用油的,“怕他晚上要读书呢,然后又找了床被子给他,这孩子长得可真快,之前那被子都有些短了。”
这些裴闹春没什么意见,虽说不能偏心,可这几个小子之间肯定有些待遇偏差,不说别的,就说这建设毕竟是一年才回来几次,平时也收不到妻子的照顾,难得在家,多关照是正常的。
李秀芝还在念叨:“你说到时候我们起新房要怎么起呢?要不起小一点,就再加间房就是了。”
“你啊。”裴闹春无奈,“省什么哪能省这个,你想想,等房子好了结婚,最多两三年,孙子孙女就要来了,咱们这房子也旧,每年都得修补,要不稍微天气不好,就要透风露雨的,还不如起个新房。”
两口子正在说话,门外出现了个人,隔着门帘能看见人影。
家里就三个孩子,只看人影就能认出人:“爸,妈,我是建成,我能进来一趟吗?”
“快进来。”李秀芝立刻招呼着儿子进来,裴建成似乎心里想着事,神情有些局促,拉了个椅子坐在床边。
李秀芝闲不下来,正在做鞋,她最舍不得每天这点灯,非得做到灯熄了为止:“怎么了?”
裴建成有些吞吞吐吐,他今天在餐桌上听哥哥说了,家里就要起房子了,接下来又紧巴巴的:“爸,我明年就毕业了……”
“嗯,我知道。”
“毕业以后,我们可以去读中专、中师或者高中。”他解释,“中专要好一些,中师毕业出来是做老师的。”
这年代和后世不一样,中专的优先级相对更高,学门技术出来后,就等分配工作,中师毕业的则是当老师,只是有分配回村里、公社小学的可能,反倒是高中,那是最不吃香的,这几年又取消高考,前途莫测。
“嗯,爸妈不太懂,你怎么想。”裴闹春挺耐心,李秀芝也难得放下了手中的活。
“我,我们老师说,这几年可能不分配工作了。”国土广阔的缺点就是这个,有的地方这两年已经重新开始分配了,有的地方则能延后个五六年,他们是后者。
他迟疑着说:“不过初中毕业不好留在县城里,老师建议我还是读个中专……”他小心地回避掉回家种田这样的选择,“可不管是初中毕业、还是中专毕业,如果留在县城,可能都得花点钱……”
说到钱,李秀芝立刻敏感了起来:“要多少呀?”她表情有点紧张。
“可能得两三百至少。”裴建成低着头,他偷偷问过几个城里同学。
“这么多呀!”李秀芝脸色立刻难看了起来,连着两抽礼并建房子的预留费用,就能把这一整家子的存款用个大半,可管家要有长远规划,媳妇过门生了孩子,肯定要花钱;三儿子过几年要结婚,同样得留钱……这里里外外都要钱,她花个五分一角都心痛呢!
“就非得这么多吗?”李秀芝踌躇着问,实在找不出能生钱的地方,这两年地里收成还行,可他们大队哪怕丰年工分也就能抵个八毛一块的。
裴建成点头,只看着自己的鞋,他脚上的鞋是妈妈自己做的,鞋底和一般村里人手工纳的不同,是特地从供销社那买来的塑料底,好走、轻便,只是要花钱。
“建成,那去读中师能有工作吗?”裴闹春忽然开口,在掌握原身记忆后,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越发深刻,中专之所以比中师地位要高,那是因为在这年代,工人的工资是比老师要高的,厂子里还有不少福利,甚至还有自建房的,学校可远比不上。
裴建成没考虑过中师,他老实说:“中师出来,可能要到村镇小学去。”村镇级的小学,环境不太好,倒是不怎么用走关系,“工资也不高,可能就十几块。”
“那也挺高。”李秀芝立刻就说,“不过是比工人差点。”她认识县城里的几个工人,人家服装厂的,时不时还能拿几块布回家呢,听说年底还能打折买厂里的货,他们外人,举着布票都拿不到。
“我想想。”裴闹春在后世的发展和原身的记忆中纠结,工厂的工人,在之后很多年,都是铁饭碗,待遇不错,只是辛苦了点,只是到中年时,会遇到国家政策改变,被迫下岗;做老师呢,倒是长久,可待遇比起工人来着实差得有些远,若是去偏僻点的地方,条件还艰苦,“那你自己呢?”
“我想多赚点钱。”裴建成的想法挺简单,“也想留在县城里。”不过这年头苦惯了的人谁又不想呢?
李秀芝小声地道:“当家的,要不这房子晚一些……”
“晚什么晚!”裴闹春生气回话,“过后新媳妇过门住在哪?睡仓库?”
“就委屈两年!”李秀芝同样坚持,大家生活条件都差不多,住住仓库又怎么地了?只是想起二儿子今天傻呵呵的笑,她难得有点迟疑,“要不……”她在发觉自己将眼光看向三儿的时候,都惊住了,她从没考虑过要动三儿子的房。
“要不我不读了吧。”裴建成很难堪,“我在城里找找,没准能找到工作。”爸妈为了起房,天天节衣缩食,勒紧裤腰带,为了他这个想法,居然要放弃起房子的念头。
“不行!”裴闹春和李秀芝异口同声。
“房子是肯定要起的。”裴闹春斩钉截铁,“书也是要念的,别的不说,供你念书,爸是供得起的,咱们还是读中专。”家里之后花费多,可劳动力也多了,让三儿子读书还是行的。
“只是……”裴闹春沉吟,“建成,找工作的事情,毕竟还有好些年,现在咱们谁也不能打包票到时候就不分配了是不?”
“嗯。”裴建成点头,只是心里还是不安,他是很信任老师的。
“爸的意思呢,是这几年,你嫂子们进门,家里的人也多了,我会开城公布地和你两个哥哥谈一谈,大家为了你,委屈委屈,苦一段,存点钱,只是也得老实和你说,这钱不多。”裴闹春说得铿锵有力,“如果要怪,只能怪爸没有能力。”
裴闹春拉着儿子的手,两父子难得亲近:“你哥他们俩,自打没去读书,就一直留在家里上工,你不在,家里上上下下的事情都是他们帮忙,我这个当爸的没用,可起码要让他们结婚,住个新房,他们到现在还挤在一间房里,总不得到时候有婆娘了还在一起睡吧?”
裴建成愣愣地看着父亲,他摇头:“爸,不是你没用,是我太拖累家里了。”他低头看着交握的双手,“我平时很少回家,我的房间给哥住吧。”明明吃饭的时候,才提到类似的话题,可他像是习惯性忽略了一样,是了,他一直独自占据着一间房,两个哥哥却挤在了一起。
“没事。”裴闹春知道那哥俩住在一起能聊天说话挺开心,不然早插手了,“这是家里房子不够的问题,你好好住着,等新房起了,大家都有自己的房间!”
李秀芝听了一番话,也大概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她遇见三儿子的请求总容易妥协,可细想,为了以后的事情,耽搁了家里的生活,确实也不太好:“你爸说得对,我们苦惯了,没关系的,钱没了可以再存,等你毕业的时候,总能存出来。”
裴建成重重点头,被爸妈这么一说,他那颗曾经总是无拘无束的心格外沉重,他清晰的认知,他是给了这个家负担的,他要回报家里,是理所应当的,而不是他的“乐于助人”。
“好孩子。”裴闹春摸了摸孩子,他只希望此刻这孩子的心不会变,起码要他铭记住,他想要的一切,都是家里一同努力,付出代价的。
“爸,妈,我先出去了。”裴建成站起,没打算继续留在房里叨扰父母的休息,“我明天中午就得回城里了。”
“这么赶呀!”李秀芝心疼,“那赶紧去睡,好好地休息。”
裴建成离开了房门,在快到自己房间时,却提前停下,他站的位置是哥哥们的房间,里头是一片黑,他探头进去,压低了声音:“哥,你们睡了吗?”
“没呢!”裴建设没睡,起来招呼着弟弟,“进来吧建成,我和你二哥唠嗑呢!”他们最近聊天的话题很多,比如要怎么讨好未来媳妇。
“哥,你们怎么……”裴建成摸黑进去,刚想问怎么不开灯,却忽然说不出话来,还能是为什么,这灯从小就没给过哥!他走到了哥哥们的床边,摸索着坐着,床虽然挺大,躺了两个大男人也显得狭窄,丝毫不像他房间那样宽阔。
“怎么了?”裴建来也坐起来,头发乱得很。
“哥,我……我和你们说个事。”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样的事情,理应是他自己开口。
“嗯,你说。”
“我初中毕业后,还打算再往上读一个中专。”虽说爸爸已经同意了,可在哥哥们面前说,显得挺不得劲。
“那敢情好!”裴建来很捧场,“那我弟可是周围村子里读书最多的了!你以后比大队长还出息!”大队长是他心里,除却自家爸爸最有本事的人。
“现在县城里中专不一定给分配工作了,所以等几年后,我毕业,估计还得花点钱找工作。”
这话裴建设听得懂,他们村算是清廉的了,隔壁村听说要换轻松的工,都得给队长塞钱呢:“那肯定得给,要不人家干嘛给你好工作呀!是该花。”他说起来全是羡慕,没有嫉妒,“那你到时候就是吃商品粮了,我听妈说了,城里每个月给发钱发票呢!”
“真好!”裴建来也挺羡慕,“小弟还是你厉害,我们没这脑子,不会读书,就会种地了。”
“我和爸妈说了这事,爸他说,这几年要辛苦你们继续吃苦了……我花的钱多,哥,对不住你们。”他只进不出,花的都是家里的钱。
裴建来笑了:“哪里苦了,村里不都这么过来的吗?”大家庭就是这么个过法,“没事的小弟,你本事,我们也开心呀!你说说,村里哪有人像你这么厉害,能去城里待着的!”
“还不一定能待着……”
“一定行!”裴建设很肯定,“小弟你都呆不了,谁能呆?咱家挺好,比村里好些人家都要好呢!不苦,一点都辛苦!我和你二哥都能赚整工分呢!一家子齐心协力,总能赚点钱。”
这是标准的大哥思维了,他从小被教导着,众志成城,其利断金,只要大家力都往一处使,就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
在黑暗中,裴建成能宣泄自己的情绪,他眼角已经有眼泪,小少年的年纪,无所顾忌惯了,今天忽然发现,自己占了哥哥、爸妈这么多便宜,可无论是爸妈、还是哥哥都没有责怪他。
“哥,我以后赚了钱……”他在心里发誓。
裴建设笑着揉了揉弟弟的头,不过平头有点扎手:“说什么呢!咱们都是一家人!”有委屈,可总会过去,他相信,家里人不会害家里人。
裴建成偷偷地抹了把眼泪,他又说:“哥,我现在很少回家,要不你们去我房间住吧,你们老挤在一起也睡不舒服。”
“不用,我和你大哥老聊天呢。”裴建来不管弟弟看得到吗,执着地摆了摆手,“你大哥没我起不来床,肯定又要惹妈不开心。”他满脸嫌弃,“我和你说,大哥天天要妈生气的,特欠揍。”
裴建设瞪他:“是你欠揍,妈都是生你的气!”他又转向裴建成,“小弟,没事,我和你哥住惯了,爸说了,等起新房,给我们都弄大房间,还给整衣柜呢!”他笑得美滋滋的,爸还说要请木匠给他打个新床,大的!他都和碧芳说好了。
“去睡吧,大哥又发癫了!”裴建来轻轻推了下弟弟,打着哈欠,“明早还要去上工呢!”
“你才发癫!”裴建设给了弟弟一拳,怎么感觉这傻弟弟越来越没大没小呢,“建成去睡吧,你可不敢休息不好,你的脑袋要读书的。”他隐隐也有点敬畏弟弟这会读书的脑袋,反正课本上的字,他都不熟。
裴建成走出去,往自己的房间走,少年的心里,平添了太多太多。
黑暗的房间中,忽然有人说话。
“哥,建成刚刚是不是哭了?”他们习惯了没灯的时候,隐约看得到一些。
“好像是,读书压力真大,还好我们不读书。”
“是啊。”
话音刚落,便是此起彼伏地鼾声,到了该休息的时间了。
次日,裴建成刚醒,就发觉家里的人已经全起来了,早餐是哥哥们做的,这回李秀芝没再开什么小灶——昨晚睡着后,她在梦中都惦记着自己额外支出的加餐,心疼得不行,没吩咐,两兄弟自是不敢乱动妈妈的存粮。
他吃饭速度一向挺快,可却快不过家人,他才吃了一半,其他人就结束了,二哥已经到厨房那洗碗,大哥则在他旁边眼巴巴地等着碗。
“哥,我自己洗就好。”他已经干不出以前一样,碗一丢当甩手掌柜的事情了。
“行吧。”裴建设倒没说什么,他起身,便准备去上工了,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呢。
一晃神的功夫,家里已经没了人,裴建成静静地在家里走来走去,看着这个他一度格外期盼远离的家,回忆蜂拥而来,因为中午得走了,他想了想,便烧了点水准备给爸妈送去,墙角那有点晒干的金银花,他知道那是能用的,便放了点,事实上这几年也不用送水了,当年公社大食堂留下了不少东西,村里便也会烧点水放在上工的地方,自行取用。
等到了田里,迎接他的又是一大波的夸奖,那些熟悉的、陌生的脸孔涌动在自己面前——
“建成这么大了,读书人,气质就是不一样!”
“出息了,以后闹春和秀芝有福气了!”
“是啊,还这么懂事,看看,还晓得送水来呢,不像我家那小子。”
……
你一声我一声地,说个没停,可却要裴建成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他看着爸妈和哥哥,脸上、身上全是汗,爽朗笑着的样子,再看看自己,干净整洁的衣服,虽说有汗,也只不过一点。
他懂事吗?
到了中午的时候,李秀芝特地去找其他人家,换了一个分量十足的窝窝头给儿子,还装了半罐子咸菜,生怕裴建成路上不过,家里平时没有做这些的习惯,只得临时换点,不过要继续上工,他们也习惯了裴建成来去匆匆的样子,都没什么不舍,只是说着要他以后好好念书之类的祝福话。
裴建成和来的时候一样,选择了走路回去,这条路既长、又短。
曾经他以为这是逃离,奔向新的人生,总是走得又快又急,可今天却一顾三回头,远远地回望着村子,他知道,他的家在这,他的家人也在为他努力。
……
“碧芳,你家小子今天没带出来呀?”上工之余,总有人喜欢唠嗑两句。
“没呢,在家里,托邻居看着呢。”苏碧芳擦着身上的汗,她笑起来眉眼弯弯,说话声音也很甜,她在一年半前,生下了儿子,平日里常常把孩子放在背篓里带出来上工,最近有点热,婆婆怕孙子中暑,便给了点粮食,放在邻居家了。
“你婆婆对你好不好的?”这也是村里同龄人间最爱聊的话题之一了,谁家婆婆好、谁家婆婆不好,“她看着挺凶。”对方远远地看着,确定了李秀芝听不到才小声问。
“好着呢!”苏碧芳从不说人坏话,再者她的婆婆的确挺好,她在嫁过来时,家里就挺担心,说婆婆平时“凶名在外”,天天能听到她骂自家的两个儿子,又因为嫁妆的事情,和家里来来往往几回,她出嫁时,是挺担心的。
可嫁过来才发现,婆婆虽然凶,但是刀子嘴豆腐心,又受不得别人捧着她、对她说好话,苏碧芳从小在家里受宠,嘴巴很甜,在家里可谓是如鱼得水。
婆婆挺节约,不过早在她入门没多久,公公就和她们两个新媳妇交代清楚了,家里得给小叔子预留一点钱,才不会以后紧张,她们都能理解。
“我天天听你婆婆骂建设、建来呢。”那人不知出于什么心,还挑事,“她咋就没骂你小叔呢?”
苏碧芳没忍住,离着对方远了一步:“做错了事,肯定要被骂,你看我婆婆不就不骂我吗?”还真别说,她渐渐地发觉,建设和建来两个,着实……挺欠骂,别说是婆婆了,有时她都来气。
就说上回,她要回娘家,婆婆事先给她和弟妹都准备了一篮子东西,建设还非得问婆婆:“妈,我拿这么多去,你不会生气吧?”婆婆没理他,他还越说越来劲,解释了半天什么难得和她回娘家,多拿点东西什么的,最后差点没烦得婆婆拿东西砸他。
至于建来,就像和丈夫一个模子画出来的——只是更迟钝点,还有点喜欢拍马屁,虽然总是拍到马腿上,他更厉害,直接说什么要不少拿点,气得弟妹追了他两圈,还好后头出了门,建来偷偷地从外头拿了东西给她和弟妹分了,这才知道,他早就托小叔在城里帮忙用山货和人换了点细粮,生怕妈不给,惹家里矛盾。
村里不少人受婆婆磋磨,新媳妇和婆婆过得好,反倒成了怪事,那人撇撇嘴:“行吧,就你们过得好。”
苏碧芳只是笑,没多说什么,家里可是有一根定海神针的,当然,她和婆婆也有处不来的时候、甚至也有生迟钝丈夫气的时候,只是公公虽然少说话,可却很敏感,总能及时发现,调中解决。
前两年,家里稍微宽松了些,公公和婆婆磨了几回,也开始给他们发零花钱,当然,公婆也留了一份,虽然不多,苏碧芳和弟妹偷偷说过,总觉得啊,这也算是当家了。
“碧芳,我隔壁村的嫂子,有个衣服,我带来了,想托你们补一补,中不中?”旁边一直听着的那人也凑来了,“就数你婆婆手艺好,我知道规矩!”
苏碧芳带回的缝纫机发挥起了作用,李秀芝的缝补手艺名声挺大,倒不是说多厉害,毕竟缝纫机缝出来就那效果,只是对方脑中总有巧思,同样是改衣服,不会改丑了,又不要得什么钱,只要点边角布或是粗粮,村里宽绰点的,都不吝啬花。
苏碧芳下意识一僵,眼神飘得有些远:“行,那晚点你把衣服给我,现在手脏。”
只是吧,他们家,手艺好的呢,其实倒不是婆婆……
作者有话要说: △依旧在艰难调整中 = =
△躺平,下一个世界我想好了,决定要写赌鬼父亲,下下个呢?
△等我调整好时间,就立刻立下一个巨大的flag(哼哼,一定惊呆你们)
△怕有小天使不知道→其实以前的更新时间都是十二点刚过,但是我上回卡文,把时间卡乱了,现在正在艰难调整,可能,也许,大概,后天行吧(这句话真耳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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