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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风格奇异的宫殿中并没有火把照明,当女子的背影消失在洞口之后,透明的楼梯上忽然现出一个戴着面具的青年。

    他的身形骤然消失又重新出现,望着被放回原位的笔记,陷入某种思考中。

    隔着一面方巾,他翻开泛黄的笔记,目光略显诧异之色,却并没有太过震惊。

    青年阅读的速度很快,远不像许仙仙那样一字一句地琢磨,指尖快速地从页脚划过。

    如果忽略身处的环境。他优雅的动作会让人误以为那只手是在数着花瓣的数目。

    直到某个位置,他的手指顿住。

    看起来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用鱼线穿缝的笔记被钉得密实整齐,看不出什么异样。

    但江祺还是发现了端倪。

    尽管下手的人很小心,甚至连散落的碎纸都从缝中清理干净,并且还整理了缝线。

    但这里,的确少了几页。

    青年的眼神在合上的书侧流连几秒,随后将笔记再度放回原位。

    太干净了。

    无论是手起刀落时的毫不犹豫,还是拳脚。虽然并不完美,也缺乏相应的技巧,却无疑是利落漂亮的,像个无情的刽子手,但同时让人看得赏心悦目。

    他从前没和罗阡门这样的宗派打过交道,只知道那里极多都是穷凶极恶之辈,还有不少朝廷要犯被窝藏,专接些刀尖上的买卖,血气太重。

    但只凭今日所见,暗中护卫车队的门人都是少年年纪,也不像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看来之前的传言并非完全虚构,焚海一乱如潮水般重重冲击了中原和东北的大小宗门,就连朝局也……

    自那之后,许多事情,就都变了。

    一想到这里,面具下幽黑的瞳孔中溢出一丝深紫色。

    既然已经放弃了这个化池,那一定有更大的举动。他不打算停留,只是朝那个女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就向灵盘所指引的方向而去。

    这时一个稚嫩的童声在后方响起:“我预言,你要死了。”

    白衣青年目光一怔,向外迈了半步的脚顿住,语气平静道:“每个人都会死。”

    “竟敢对大人出言不逊——”赵兴本就对这些西南蛮子有些不虞,受不了他们身上那股子古怪劲,此刻听了这话还了得。

    江祺制止了他,在那个挂着甜美笑容的小女孩面前弯下腰,语气不卑不亢:“前辈,就此别过吧。”

    说罢向两个微笑着看他的高大青年以眼神示意,和赵兴迅速消失在眼前。

    “起雾了,”望着挺拔如青松般的白色背影,阿仰舒依然甜甜地笑着,像个不知世故的天真孩童。她双手张开在地上转了一圈,目光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不吝啬地赞美道,“真是个漂亮的孩子。”

    牙和勾的眼神一下严肃起来,将手按在腰间的刀鞘上。

    天光半出,笛音在林中乍起,惊动一片栖息的飞鸟,耳垂下银色的圆环上闪过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影子。

    “不和他们一起吗?”女子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宽阔的裤腿不断碰撞着发出声响,脚下生风般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前行。

    徐若水朝太子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摇了摇头:“还有别的事要做。”

    许仙仙看了他一眼,也没说不让他跟。毕竟路也不是她家修的,爱怎么走怎么走吧。

    “这几个怎么办?”两面用她磨了两个洞的麻布鞋指了指不省人事的一大两小。

    “风吹吹就醒了。”女子头也未回,恢复她一贯的面无表情,仿佛刚才那个急匆匆冲过来救人的英雄好女与她无关。

    “羡羡说没事,那就没事咯。”两面用老年的沙哑声音哼着活泼的小调,飞快地跟上许仙仙的步伐。

    “这么快。”徐若水小声嘀咕了句,想了想把麻袋整饬整饬垫在了冰凉的地面上,又做了个醒目的标记,不管是大理寺还是国师府,来了总能看见。

    做好这一切之后他没有半点犹豫地跟上那罗阡门的女子,姿态之自然,就像是认识许久的好友般。

    “跟屁虫。”两面朝徐若水和徐若谷翻了个半个白眼,剩下的半个在触及到许仙仙那看似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神后,强行给收了回去。

    一路无言,配合上清凉的晨风和唰唰的树叶声,四人间更是安静得可怕。

    徐若水甚至怀疑起自己的决定。

    但就如殿下在出发前与他说过的……

    不要跟随官府行事。

    那就意味着国师府和大理寺之中定然有不可确信之人。

    但跟着这个来意不明的女子,又能有多少发现?

    少年摩挲着自己的食指,这是他在思考时下意识的举动。

    察言观色是两面最拿手的本事,更别提是一个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小姑娘。

    而许仙仙现在写在脸上的,就是不对劲。

    到底——看见了什么,会让她这么失神。

    两面猜不到,或许她会同自己说,也或许不会。

    但她知道自己的位置,

    老人的呼吸从喉咙直接穿过肺部的大洞,空气大进大出,在破碎的衣片和断裂的胸骨之间摩擦,钻出缕缕已经干瘪的脏器所特有的腥臭。

    两面捂了捂自己的道袍,往后面退了半步。

    女子倏地顿住脚步。

    徐若水心不在焉,一时没注意到差点撞上去,被竹竿似的糟老头子一膝盖顶了胸口。

    “唔——咳咳。”徐若水咳嗽两声,好在下手不重,于是他只是在许仙仙背后朝老头做了个口型:“不和你计较。”

    至于徐若谷的反应,就更平淡了,仅仅是扫了一眼,便抬头问青羡:“怎么了?”

    他隐约看见女子手上有什么东西亮了一下,却没看清楚是什么。

    许仙仙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朝两面耳语了什么。

    老道一张皱脸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脸上的褶皱挤在一处,笑得像颗晒干的枣。

    身形佝偻的老人朝一个树叶繁茂的地方走了几步,又忽然折返。徐若水还没反应过来,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一把长刀就被抢走。

    老头也不解释,得意地朝他翻了个白眼,然后欢快地钻进刚才那一片丛中,几缕灰发在空中飘飘荡荡,声音也幽幽地飘远:“羡羡,早点回去呀。”

    女魔头冷冷淡淡地应了声“好”。

    徐若水依然保持着被强抢东西震惊姿势,双手僵在腰间:“他拿我刀干嘛?”

    “挖东西。”女魔头不多解释,从篮子里摸了个圆圆胖胖的鸡蛋,朝后一抛。

    只见空中银光一划,一柄带鞘的直刀落入他手中。

    “这是什么戏法?”徐若水惊奇地把那柄刀在手中翻来覆去看了两三遍,也看不出什么别的名堂。

    徐若谷摇了摇头,显然也没有什么结论。

    但他更在意的是别的事情。

    “里面有些什么?”徐若谷在问出这个问题之前就已经想象过许多个答案,譬如是一群青面獠牙、张着血盆大口的妖怪,又或者是什么断肢的骨头架子,再或者长发被面的白衣水鬼……

    但青羡好像没有什么兴趣回答他,目光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还要去吗?”许仙仙挎着装满鸡蛋的篮子,一只秃了小半撮毛的灰老鼠蹲在里面吱吱叫了两声,脑袋往脖子里缩,像是在害怕着什么。

    “前面是什么?”话音刚落,那只肥老鼠便惊叫一声从篮子里跳出来。

    徐若谷只看见一个灰溜溜的东西在地上一滚,便钻进草丛中。

    “现在……”徐若水拢了拢袖子,不确定道,“是不是比刚才更冷了?”

    徐若谷打量着四周几乎与刚才重复的单调景致:“日出前的天总是最凉的。”

    “死过很多人,所以冷。你们脚下踩着的地方,周遭三丈,至少埋着一百具尸体。”

    徐若水瞬间感觉浑身血脉一凝,凛冽的晨风钻入他的脖颈,冰凉的触感就像一条小蛇从他身上爬过,让人心里发麻。

    “要指路吗?”他们听见女子问。

    “什么意思?”

    女子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收回目光,分别朝三个方向比划了下。

    “往这边一直走,会遇到一处两人高的栅栏,不过翻一翻就能出去,因为没有守卫。出去之后就是往京师的道,你们应该比我认路。”

    “往这边——是一处极阴极寒的养尸地,邪气环绕,极为阴毒。那里聚了不少人,貌似正是你家殿下去的方向。”

    “而如果是这边——”许仙仙的指尖顿了顿,犹豫道,“有生人活气,不过又掺杂妖气和尸气,我修为不高,只能知道这些。”

    许仙仙等待着他们的回答。

    少年忽然开口:“你的伤还好吗?”

    许仙仙摇了摇头:“尚可,谢谢你的药。”

    “那么,一路上多谢姑娘,就此作别。”徐若水的眼神中带上一丝感激,同时又印证了他的猜想,面前这个看似冰冷的女子并非大部分世人对罗阡门的狠辣印象。

    许仙仙已经转过头去,这两个少年白比她多吃了几年饭,却一如她所想象的单纯。即使看上去机灵,内里也依然是未经打击的天真。

    “回雪堂的人,是姑娘吧。”徐若谷突然问。

    许仙仙的脚步顿住,重重树叶被慢慢攀上天空的晨光穿过,将斑驳阴翳投影到她的小半边脸上,如同披上一层黑色的面纱。

    她所站立的地方,被阴影逐渐蚕食。

    青羡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徐若谷直视着那双冷静得没有一点温度的黑眸,内心打了个寒颤,强作镇定道:“好,我知道了。”

    “再会。”

    等到他们所站立的地方终于被缓慢爬行的晨光慢慢照亮,树林阴翳随着清风微微椅,像是要把地面上的人影框在不规则的阳光缝隙中。

    阳光与阳光作伴,阴影蚕食着黑暗。

    ……

    潮湿的山洞中,阳光面前穿过土壁上的孔隙,朝内投下一个个钱币大小的金色斑点。

    火把在洞穴的另一端划燃,空气摩擦的声音打破了诡异的宁静。

    清透的童声在曲折的通道内环绕,从土壁的另一端传来。

    那是一种不同于中原话发音的语言,与当今的苗语有相近之处,却更加古老,许多地方都是从上下牙齿间摩擦出的声响,让人感觉不寒而栗,疑心是某种爬行动物在墙壁上摩擦。

    “蜘蛛,秋蛇~蜘蛛,秋蛇~留一束~留一束~阿幼朵的头发……”阿仰舒轻轻唱着小调,明明是欢快的童谣,却让人感到无尽哀伤。

    火把蹭蹭地往上窜,阿仰舒的脚步停下来,火光映出孩童侧脸的柔和曲线,幼嫩皮肤上的金色绒毛清晰可见。

    数百个半人高的黑坛映入眼帘,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言的腥味,就像是腐烂在海底的污泥和屠场被扔掉的发臭的内脏糅合在一起。

    “真是糟糕啊。”女孩的目光定在身边那个从坛盖缝隙下渗出的深绿色液体,棕黑的瞳孔不断向外扩散,就像在一方水池中化开的浓墨,浓墨愈淡,清水愈浓。

    最终清亮的眼眸从黑白相依化为浑浊的灰色眼珠,在眼眶中转了一轮,像一对僵硬的鱼目。

    小巧纤细的手指搭在暗色的陶笛上,不成曲调的音符从女孩口中缓缓流出。这些声音说不上难听,却会让人自内而外地感到不舒服,起一背的鸡皮疙瘩。

    眼眶中不断发出细微的挤压和碰撞声响,一缕红线自阿仰舒的眼角向外延伸,将柔软的皮肤切割成机械拼合般的质感。

    “卯让河畔的石像在哭泣,阿仰舒的族人永远不抛弃他们的圣女。游动的蜘蛛在水底织网,飞翔的秋蛇在云层中露出毒牙。艳丽的花朵填满了整条河流,河水逃往冥界的入口……”

    轻微的拍打声自坛中发出,像是某种动物在用自己的身体向四周碰撞。可惜力气太小,依然无法挣脱。

    “知道吗,我很饿。”阿仰舒用她石头般僵硬的灰色眼睛看了一眼身后的两个青年,后者则慌乱地低下头。

    女孩笑得很灿烂,嘴角不住上扬。

    上扬——

    上扬——

    殷红的嘴角向两颊裂开,发出刺啦的声响。裂口沿着眼角划下的红线不断向上延伸,直至将大半张脸占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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