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朋友
依旧是那间有地热的空荡荡大屋。
“哈哈哈哈……”童声在宽阔室内回荡，欢快如银铃。
顾倩倩抱着肚子，乐得前仰后合直打跌。
少主沈冲（神仙姐姐的儿子）更大笑以至于几乎喘不过气，脸通红、身躯在盆中剧烈抖动——真正意义上的“花枝乱颤”。
好一阵子才勉强打住，顾倩倩咧着嘴意犹未尽：
“忒解压了！”揩去眼角泪渍。
自她穿越以来事情一桩接一桩，桩桩都不省心。压力、担忧、猜疑、惊吓，长期神经紧绷，多久没如此开怀狂笑过了？
即便沈冲外形活脱脱“恐怖片炮灰＋牧树嚷鲁伊”，但你别，这子性格倒真不坏，纯朴豁达、毫不玻璃心，还挺善解人意，目前为止是个值得认可的畅谈对象。
靠近阵盘原本空荡荡处现加铺了张单人锦席，配矮几。顾倩倩脱去厚棉外衣正席地盘坐，面前放着壶蜜水、杯子、三色精致糕点、两碟炸物。呵，仿佛在过古典娃娃家赴孩童版的私宴。
沈冲面前啥都没，依旧光身孤零零“站”在绿色植物簇拥中，脚下是花盆：
“你真好，哪里都能去，什么都见过。”
他毫不掩饰地羡慕，情绪稍低落立马自我调整：
“但现在，你给我听，等于我便也看见了。”
先前顾倩倩挑挑捡捡给他零星讲些一家三口旅行时的见闻，可不敢讲得太细，以免暴露真实路线，这点警觉性是必须有的。从沙漠里风格各异的城邦、商用车、地底虫巢，掰扯到沿途偶遇的稀奇路人：用蛤蟆胃袋装货贩运包材姑娘、双腿为可拆卸机械的旅客、全身裹黑布的蒙面妇人、自斟自饮的老者……
到口干处，她拿起杯子喝口蜜水。和家里老妈蜜泉绿洲冬蜜味道不同，蕴含淡淡玫瑰香，加了凝露或食用精油？这个世界可没香精、味素等化工合成原料。
顾倩倩突然想到：
“对了，先前我跟猫……雪绒姑娘在前面院子话，隔着四道墙，你怎么能听那么远？而且还插话、声音好像从银杏树干里透出来，怎么做到的？还有，你所谓只要我话你就能看见，什么意思？我没懂。”
话刚出口，她自己亦察觉唐突，追问过于直接，赶紧补救，摆手：
“你不方便讲就算了，我也纯好奇、随口这么一提。”毕竟，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事太多，随意乱打探容易犯忌讳。
沈冲倒豁达，大方解释：
“没啥需要保密的。你们大老远聊我能听到，是因为脚下这盆万寿须和阵盘勾连了宅子方圆范围内所有草本、木本生命。除了日常供应生机养分，它们还是我的耳目手臂、传音筒。”
“我这样子你也瞧见了，胎里带来的不足，打生下来起就看不见。”
他招呼顾倩倩：
“你过来近点看我脸上，这朵是大雪山圣物降世金莲，我妈用它帮我补全缺陷充当眼睛、耳朵。”表情完全是个跟朋友摆显，分享媳玩意的孩子。
顾倩倩顺其所指望去，是那朵明黄色多瓣的大花。
金莲、圣物？似乎挺牛掰。她爬起身想瞧清楚，绕过矮几向前仅走了几步。将将触及阵盘内圈时，便受到股无形阻力前进不得：
“什么东西……挡着我呢，过不去啊。”任凭如何努力尝试均徒劳。
沈冲抱怨句：
“哦！差点忘了，木行阵盘。虽滋养肉身，可有它们在我等于直接被钉死在地上，哪也去不了。”
他抱歉：
“你只能站那看了，除了我爸、妈、雪绒姐、十三叔，还有几位嬷嬷，别人都进不来。”
果然，花盆底座连接地面预设了附带防护类功效的阵盘。顾倩倩暗自点头。
降世金莲，光听名字就猛，不过眼前植物不管绿色针叶草还是脸上黄花，跟想象中层层叠叠盛放的高洁莲花差距都颇大，真没瞅错地方？
感觉到她目光迟疑着来回游移，蓬蓬草丛微颤簇拥沈冲身体前倾，提示：
“不是那，金莲就在我脸上。”
顾倩倩凝神注视。
男孩面部彩绘样牢牢紧贴皮肤的明黄色大花，应声自动翘起一角花瓣，仿佛瞬间变了海星类活物，将自己翻卷香蕉皮般从左到右滚动掀开，露出其下眼眶，深深的两个黑洞。
他居然没有眼睛，双目直接空缺！顾倩倩差点倒吸口冷气。
本该是眼球的位置干瘪、向内凹陷成坑，上下睑只剩层薄皮，敷衍地随意耷拉在坑内。
顾倩倩张了张嘴没发音。
有碍……观瞻？好吧，其实何止有碍观瞻，心里最先蹦出来的形容词是惊悚！这张脸跟毁容差不了多少，演恐怖片都不必上妆。
沈冲浑然不觉，继续解：
“降世金莲是大雪山圣物。它能补全五感六觉的缺陷，但补缺的基础源于剩余的健全感官。所以，你若不不动我脑内看到的画面便模糊，声音越多我才越看得清晰。”那张香蕉皮“吧唧”飞快地盖回去，以花瓣伪装出眼球正常隆起形态。面部恢复原状，让人误以为他正双目紧闭、局部皮肤上粘了朵花。
金莲原来并不金，那朵会动的黄喇叭花就是。好像没找见根茎在哪，怎么存活？它是植物吧，或者……动物？器物？顾倩倩暗暗琢磨。
所以，降世金莲其实是修仙版的全息视力辅助器？靠听觉、嗅觉等补齐，自动映射形成视觉图像，嗯，这功效逆。
“效果如何，清楚吗？”顾倩倩下意识声音便带了几分不忍心。沦落成这样依旧不自卑，心理得多强大？她自问做不到。
沈冲：
“还成，我觉得还成……吧？”
他歪着脑袋想想，稍迷茫：
“毕竟我也没见过正常人看到的画面如何，兴许是还成。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妈妈了，等我长大、脱离这盆就什么都能看到了。”反而安慰起对方。
又是长大。顾倩倩脱口而出声嘟囔：
“怎么什么都得等长大。”太没劲了，她也是要等长大有灵气了才可以脱离红棺恢复原样，才可以契约阴阳蚂蚁、养琉璃苔……
沈冲很是感同身受。
一时间，屋里俩年龄合共加起来都远未到成年的娃瞬间找到共同槽点，老人家似的长吁短叹。
发完牢骚，顾倩倩指如同床廷坐垫般支撑着沈冲的那蓬针叶植物：
“这个草，也属于降世金莲一部分？”近距离不难发现，金莲与绿植离得很开，相互毫无瓜葛接连。
沈冲解释：
“哦，不。这些是万寿须，专管供养身体。金莲替代眼睛，地板上的阵盘则起安全防护作用。”分工明确。
他每24时都“栽”在花盆里吗？不下来歇歇？不平躺？睡觉怎么办？站着？
吃呢？能进食、喝水？还是像果实似的完全依赖万寿须？
排泄咋解决？要拉吗？如果要，细细密密绒、毛样叶缠得那么紧，上厕所……
顾倩倩强忍住刨根问底的冲动。固然超好奇，但涉及隐私贸贸然直接开口未免太失礼、甚至伤人自尊。于是决定先回去咨询老妈，实在得不到答案……再。
她搜肠刮肚换个话题：
“呃……在你眼里，我长什么模样？形容来听听？”
经金莲辅助下看到的世界，与真实无异、有偏差，或者只是另类不准确脑补产物？
沈冲倒蛮乐意回答，皱眉凝神做个“努力看”的动作，边仔细形容：
“你比我矮，长得挺好看，皮肤白白的，浓眉大眼。”
哈？顾倩倩咧嘴：“……”
果然，即便牛掰逆如修仙版作弊器的视力改善装置，依旧效果不佳。忒明显了嘛，没哪个眼不瞎的会她现在“长得好看”、“浓眉大眼”，然而接着往下听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沈冲继续用语言描摹：
“你瓜子脸，鼻梁挺高，俩酒窝，下巴上有道竖沟。”
等等！这的是谁？顾倩倩心头一跳。
沈冲描述的长相她熟，熟得不行ｎ脱脱就是前世版童年、此刻正躺在红棺里的那个她！自！己！
这邪门圣物金莲别不是有穿透夹层空间红棺，直接看破黄泉镜幻象的功能吧？顾倩倩微慌，沉不住气：
“我……是男孩？女孩？”
沈冲奇怪：
“男孩啊，你当然是男孩，跟我一样。怎么可能是女孩呢。”
好吧，也许是想太多了。顾倩倩紧绷的神经稍安，但随即又疑惑，真是杞人忧了？不死心继续问：
“我穿什么颜色衣服？”进屋时她穿件灰蓝色夹棉外套，这会儿已经脱了搁旁边，现在身上是鹅黄衫、深蓝色裤子，红棺里的那个她着红，全身大红，红衣、红裙、红鞋、红头花，妈图吉利。
沈冲略沉思了下，似乎在细品分辨，随即回答：
“呃，上边黄色下身深蓝。你还有件外衣也是蓝的但旧些，放在那边。”昂下巴准确指出。
确实只是误会吗？顾倩倩暗吐口气。
毕竟，如果沈冲能看穿保不齐别人也能。这样一来，月蛮城的黄泉镜、她自己……全家都危险了。
不过，大雪山圣莲挺有点玄啊，能让连眼珠都没长的人直接拥有视力，虽然也不确定这还叫不叫视力。
沉浸于思绪中，她一时无话。
换沈冲提问：
“你每都去哪里玩？”
顾倩倩冲口而出：
“怎么可能每都出去玩！”
抬眼见那期待的神色，她又瞬间心软实在不愿让对方失望，可也做不到随意哄骗，于是含糊道：
“其实……也没去哪。经常被关在屋里抄大字倒真的。偶尔赶趟集。前几还做了份资质测试，结果好差的。”提起就平添哀怨，面上愁苦。
沈冲羡慕地咂吧嘴：
“赶集？东西、人很多吧？真好，我没去过……资质测试听了，我好想参加！但我妈不准。哦，对了！有给我带根笛子回来。”
他情绪猛地低落，显沮丧：
“可我手指都没法按孔，用万寿须叶子堵不牢，吹出来音都是劈的。”四肢因年久废用，早已关节僵硬、肌肉萎缩。
顾倩倩当时曾偷听见圣女与乐师交谈，却没料到后续竟是这样的，只能尽量宽慰故作不在意地挥手嫌弃：
“真没啥好去的，真的！”也确实是心里话不掺假，毕竟拿了满纸的“丁”、爸妈脸黑成锅底，这种忒伤自尊的事还不如干脆没樱
沈冲摇头，执拗地依旧向往：
“我想去……哪怕单看看院墙外面也成。”
顾倩倩理解，肚里轻轻叹气。
其实，她自身情况跟眼前头身比例严重不协调的大头男孩有点同病相怜：
都因为某些特殊缘由被困住了。
——沈冲因怪病寄生于盆栽万寿须，寸步离不得房间，甚至未见过城内普通街剩沈孝秀夫妻，亦为此劳神奔波。
——顾倩倩则被落儿煞拘在红棺内，悬赏花红、黄泉镜的存在如影随形定时炸弹般随时威胁全家。
气氛一时沉重。
顾倩倩晃头，刻意忽略惆怅：
“如果……我骗你呢？如果听到的是骗人话，金莲还能具现出真实场景吗？”
她试探着举个Ｖ字：
“这是几根手指？”
沈冲不加思索回答：
“两根。可是，你不可能骗我啊。”歪脑袋。
顾倩倩反驳：
“怎么不会？”任谁都有骗饶时候。
“好比为了……为了……我是假如，假如！”她卡壳，刹时间竟找不到什么好理由，干脆手指全张，“这次是几根？”
“五根。你是好人，为什么要骗我？”沈冲更纳闷，露出困惑的表情。
呵！这家伙傻还是巨单纯？忒容易相信人了吧。顾倩倩被噎得无语。果然不愧关在屋里养未接触外界，丝毫不知人间险恶。才见面几分钟，就……再，好人、坏蛋跟是否谎哪有必然联系？
即便心底里如何大声吐槽，词到嘴边面对对方的信赖脸，她却又生生憋回去无法出口。
沈冲确实就是个孩子，有这个年龄该具备的善良、懵懂。先不全、自幼身体极差又常年病痛，困顿在原地没长歪就算沈孝秀夫妇教育成功，怎么着，难道还指望他明晰人情事故，了解世道复杂？那就不是病童是妖怪了。
嗐，所以那么较真干嘛。
于是就这么，笑一阵、闹一阵、到认同处互相齐声抱怨。即便素昧平生，两人聊得足够欢乐投契，让顾倩倩忍不住暗暗错愕：
难道因为穿越，所以年龄、心智随了身体大幅度缩水，居然跟个几岁大并相见恨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