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故人来（一）

    鸿济堂医馆，临街三楼。

    顾倩倩跨坐在阳台边缘，手抓栏杆、腿探出凌空甩着。

    老妈坐堂给人看病，剩她在外面无所事事。先前刚捞着机会旁观就遇上传染性病例，被轰出来。毕竟这个世界的疾病、毒物等，对未筑基抵抗力弱的躯体实在太不友善。

    今儿九月十五，霜降。

    最近气温老下不来，怄得很，偶尔也出会太阳，总体却净是亮亮的阴。夹棉衣服穿不是，脱不是。

    杜旭依旧渺无音信。

    顾倩倩自言自语随口嘟囔：

    “客官，你丢东西了吗？”

    “丢了啥，钱包、手机还是钥匙串？”

    “我丢了个爹呢。”

    “你有看到我家走丢的爹吗？块头很大个的。”

    秋处露秋寒霜降，扳手指算算，从中秋前不告而别翘家到现在满打满算一个月了。

    忒不省心的亲爹。她叹气，愁苦脸。

    近来老妈情绪强点了，没像刚开始几焦躁，至少能维持住表面平和，作息规律也基本定型：

    每四到神仙姐姐家出诊一次，替沈冲施针用药。顾倩倩死乞白赖跟过去，顺便蹭饭。剩下的三中在医馆消耗一日，其余多待家里闭门不出。

    时间稍久，顾倩倩莫名生出种错觉：

    会不会老爸就此消失再不回来，扔母女俩在边野城相依为命，直到……地老荒？这想法才冒头，立马被掐灭。不可能的，若迟迟不归妈肯定会去寻他或者请人帮找，比如请沈孝秀又或者……终归不能够单她俩呆在这举目无亲的陌生地方。

    不过，提起沈孝秀，前在沈冲那玩时又遇上了呢。

    顾倩倩托腮帮一心二用，边回忆边习惯性走神琢磨等老妈歇了中午吃啥好。

    沈孝秀，大名鼎鼎沈五爷，绰号居然是相思红线。

    哈！她对着栏杆坏笑。听着超绵软，跟什么青楼花魁艺名似的。瞬间脑补出一弱柳扶风状的美妞，盈盈作礼连羞带怯：

    “奴奴人家是千里相思一……红线牵。”

    “噗！哈哈哈——”甭管真不真，顾倩倩自己先笑喷。

    ——相思嘛，好懂，人家剑丸本来便叫相思，没得选。

    ——那红线呢，指的是啥？

    顾倩倩笑罢眯起眼睛。在这之前统共碰过沈孝秀两回：

    一回，进城处，斗剑。

    另一回，大街上帮忙解围糊弄卜师，顺便啃了颗她的葫芦糖。

    先前单觉得这人帅、够酷、身手好，配神仙姐姐挺衬，却万没料到他对着儿子居然能宠溺成那样。咋形容呢？不好，终归就是超温柔，或者应该叫暖？满满舔犊之情溢于言表，暖得花海都盛开、积雪消融。

    难怪当初乌云珠舍弃雪山圣子选他，值！顾倩倩设身处地换位想象。

    认同之余，难免紧跟着酸。她也有亲爹，可自家爹好像没这样捧眼珠子般待孩，嗯……或者也有？自己是因为太习以为常所以忽视，久而久之变成身在福中不知福？

    就好比外人评判沈孝秀，同沈冲看到的肯定两款。

    那么别人眼中，老爹杜旭其实是怎么样的？

    顾倩倩歪脑袋，走神，思维发散。

    夜明埠逢五、十有集，其中每月初一、十五定为大集。

    开集地点虽在隔壁街，此处人流量仍被连带着明显增多。未到接踵擦肩的地步，可基本谁都甭想跑快。

    “嚓，呲啦——喳——”葱蒜香、椒麻呛辣，还和着些酸扑鼻而来，弥漫在空气中让人口水直冒。

    酸辣粉还是螺蛳面？正赶上供应午饭，楼下露食肆刚开档便生意火爆。

    顾倩倩脑袋前伸。可再咋努力，即便顶紧围栏铁支也仅够窥见客人们头顶、老板娘随身影忙碌前后摆动的围裙、半边炒锅把手……偏生瞅不到锅里菜！

    早饭吃得足本不饿，遭这味道一勾仍馋虫蠢蠢欲动。

    老远传过来：

    “玫瑰茶～！柠檬冰～～！”

    或高或低的叫卖声音，仿佛对唱拉腔：

    “热乎乎的醪糟～～”

    “汤圆，芝麻汤圆～～”

    “花生馅，纯肉馅……荤素都有，不怕你不买就怕你不尝！”

    近处，街正对过伙计卖力中气十足吼：

    “驴肉火烧、驴肉火烧——现杀现做啦！”六七摞笼屉垒得比人高，偶尔掀开，乳白蒸汽滚滚蒸腾。自顾倩倩这个位置望去，整间铺面如朦胧在仙雾郑

    这景致倘若闭上眼睛光用耳朵听、鼻子闻，搞不好还真当自个儿在地球华夏某步行街。

    最近的吆喝源自脚下：

    “姑了——姑了，沙瓤脆瓜——”底层侧面兼卖水果零食的档口，伙计拍着巴掌，“冰蜜凤梨——甜透心、甜过初恋的盘口柿——尝一尝、瞧一瞧啊，买了不亏、买了不后悔！”

    呵！顾倩倩乐，初恋究竟多甜，你倒是清楚？

    ——脆瓜是西瓜？香瓜？或者网纹、哈密？被地板遮住望不见，想来终归是那么些。

    ——姑了，她知道：外皮跟扶桑鬼灯笼形状像，颜色却是淡淡枯叶黄，内里包裹亮黄色手指肚大圆球，味道清甜。生自带外包装纸的鲜果，真够懂事。

    水云泽地处咽喉要道四通八达，交通枢纽感满满。

    商旅活动频繁，除外取道途径，就地销售的也不少。汇聚流通的何止南北货物，更有各色热，风俗习惯不一而足。甭管源于大漠戈壁、密林沼泽、草原雪山还是海外孤岛……稀奇或常见，有钱就有交易。

    绿洲椰枣、平原粉桃、海底椰子……不问出处同店兜售。食肆中，麻辣烫、酱鹿肉、手工馄饨、油煎大海虾……南北口味一桌共享。

    往来男女：道袍、短衫、袈裟、文士服，甚至赤脚露腰、做大漠人打扮、缠头蒙脸、刺青削发……光是坐街边瞧热闹，都能打发不少时间。

    忽然，一个粉红色身影抓住顾倩倩目光。

    吔？那是只长满盛开梅花的，哈，猪！

    她兴致上来，“嗖”地收回双腿改坐为蹲，最终干脆站起方便看清。

    那猪体型好巨，目测四、五百斤往上，粉皮泛着青，嘟嘟肥肉下垂，背上竟密密麻麻豪猪似地支楞着，嗯，不是刺，支楞着根根茂密、盛放的梅花枝条。

    至于主人……顾倩倩目光搜索，猜测它主人应是前方不远处背货郎架子的青衣皂靴年轻哥。

    据她仔细观察梅花非另外绑上去，而是货真价实、打皮肉内生长出来的。猪鼻子拱“吭哧吭哧”，梅花漂亮，两者结合丑萌丑萌偏又挺自然。

    好玄幻。不必问，妥妥的是只契约兽。

    经数月耳熏目染顾倩倩也算稍微有点眼界，已能大致分辨普通野兽、家畜家禽与契约兽的区别，后者长相、身材等更马行空。

    梅花猪摇头晃脑，葵扇似的耳朵扑挞，肥硕身形给周围本就拥挤的人群带来些许骚乱。

    “碰着我啦——”

    “看好你家牲口！”

    “嘿！我鞋……”

    抱怨声四起，那哥连声道歉、作揖，陪着笑脸边催促自家猪快走。

    不过……顾倩倩歪头疑惑。

    城门口立了告示的：

    入城后，性情彪悍、具备强杀伤力或体积庞大的契约兽通灵物之流，除非预先办好许可证用于运载货物，都必须收入专用兽袋等安置，严禁随意放出。私人宅第内则客随主便。

    下不止夜明埠，很多繁华地界，都有类似规定。

    毕竟，强力契约兽＝武器＋打手，释放它们不亚于当街摸刀、掏枪——你想干啥，火拼吗？属于严重挑衅，危害公共秩序！

    至于买不起兽袋？最基础空间装备都无，还御哪门子兽。御兽者必备兽袋，赶尸少不了飞棺，以此类推。

    这头梅花猪体型明摆超标，凭啥还能满地跑？因为装了货吗？货放哪？肚里？

    顾倩倩硬是没看出来，单觉得那粉色皮肤下似乎隐约有淡绿纹路，像因为岁月太久而褪色的纹身。猪肚子倒是挺大，层叠肥肉随动作起伏直逛荡几乎拖地，这让她莫名联想到呕卷心甜材角蛙，不由地有些犯恶心。

    正瞎琢磨，耳内却飘过声：

    “宝珊今在这坐诊……”

    宝珊？老妈吗？顾倩倩转头循声望去。

    只见楼前不远大排档食客圈外，有位穿明亮玫红色比甲的年轻女人正手搭凉棚向医馆大堂内张望。

    角度不对瞧不清楚脸，只是大略觉得这女人挺胖、腰身粗……哦，不，不是胖，应该是怀孕了，孕妇。顾倩倩目光在隆起的腹部上个打转，粗略估计六、七到个月？显怀已比较明显。

    那孕妇通身打扮利落干练，比甲之下套件银灰扎袖上衣，配暗褐色灯笼裤。她左右各站一年轻男子，左边高些、穿暗青，右边矮、着灰蓝。

    只听高个男问：

    “二嫂，你朋友是白鲤鱼啊？”

    “那当然，宝珊可是堂堂药师王关门弟子！”女子声音里透着骄傲，大有戚有荣焉的感觉。

    老妈的朋友？顾倩倩猜。依三人装扮，估计从事偏重体力的职业。

    唯有劳心为生、不必时常与人动手过招者才穿宽袍大袖，好比音阁琴师、神仙姐姐。依赖肢体活动的职业，服饰则以简单便利为主，例如老爹、坟山来人、曾见过的铁匠、沈孝秀（虽然人家衣袍飘飘，袖子却窄）。

    眼瞅着三人进楼，顾倩倩转身跑向屋内抢先通知老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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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妈时不时会提起她最要好手帕交有两位：

    黛黛、阿朱。

    前者嫁进赏金世家“鹰王邢”邢家，后者丈夫是个着名庄园继承人。

    他们仨结识于在墨翰皇庭府学读书时期，关系相当铁，不亚于异姓姐妹。

    今来的孕妇就是黛黛，因公事路过趁机拜访老朋友。与之同来的俩年轻人是其叔子，已自去客栈留宿不提。

    约摸晚间六点，吃过晚饭。

    家里。

    黛黛、顾宝珊坐在饭桌旁好一阵阔契，的多是五、六年来互相近况。

    顾倩倩趴在旁边听。真人不可貌相，眼前皮肤偏黑但五官不错、神采奕奕的黛黛，居然已是生育两子的母亲，肚里正怀着老三。

    黛黛拉着老妈手发急，满眼心痛呼之欲出：

    “宝珊，你怎么都这样了……杜旭那破人，怎么敢这样对你！看这屋里都些什么东西，搁以前你早扔出去了。”

    呃，很差吗？顾倩倩眨巴眼睛瞅瞅自家厅，桌椅板凳虽然简单零但都实木的全须全尾，没太寒酸吧。

    听闻杜旭留个影音便不辞而别，黛黛更义愤填膺，直嚷嚷：

    “走，明就跟我走！他居然敢扔下你娘俩，你明就跟我回家，到我那住去。哼！我就不信了！”

    走？不等爹回来了？喂，别介！顾倩倩立刻警觉坐直身子。老妈可千万别冲动！手帕交这种生物瞎掺和的杀伤力可真……难怪防火防盗防闺蜜。

    好在，顾宝珊只是安抚性的拍拍对方：

    “你那也没多省心，公婆妯娌一大家子。”

    黛黛关切：

    “再怎样也比这里强。况且，你堂堂白鲤鱼走到哪儿吃不开？”

    顾宝珊点头，咬着嘴唇：

    “这倒是真的。所以，倒也不怕这穷乡僻壤。”

    黛黛几分恨铁不成钢，跺脚：

    “你啊９不就舍不得杜旭那个死鬼，他到底哪样好？我看你总有一得栽在这事上！”

    哎！这话怎么的？宁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人家两口子夫妻感情好难道不对吗？顾倩倩几乎忍不住要插嘴回怼。

    谁知措不及防，黛黛猛然压低声音神色古怪：

    “那件事……他还不知道？你……真就不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以后知道了怎么办？”语速极快。

    哪件事？听着不像太好？顾倩倩狐疑，眼珠滴溜溜转。黛黛表情急，像是确实真情实意替老妈担心。

    顾宝珊脸上一僵，按下对方手臂：

    “当孩子面瞎什么！哪能有啥……我又不怕他。”声音却是紧绷。

    自觉失言，黛黛本还想再些什么也只得忍住，下意识瞄顾倩倩一眼。

    有猫腻！顾倩倩警觉，故作懵懂：

    “妈、黛黛姨，你们在啥？”

    黛黛：“……”支吾。

    顾宝珊：

    “没啥，就是些老旧事情。讲了你也不懂，别老打听大人话把子。”

    顾倩倩内里暗暗颦眉。跟老爹有关？嗯，不太好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