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只是愁在他早已娶妻,妻子杨氏是当年老国公和一起在沙场上出生入死过的袍泽兄弟亲口订下的,虽然杨家门庭不高,但两家自来交好。
妻子杨氏更是温婉贤淑,嫁过来的几年间悉心照顾丈夫,奉养婆婆,对下宽和,竟是挑不出一点错处,如今更怀了身孕,他又怎么能做出那等休妻弃子之事?
可对权势富贵的渴望就如蚂蚁一般日夜噬咬着他的心,他想到姚家那等滔的权势,只要娶了姚姐他就有可能有实职,当下便狠下心肠,不理会杨氏哀痛欲绝的眼神,日日往姚家跑献殷勤。
顾清远到底是堂堂的齐国公,人生的俊美至极,又能俯下身子做低做,哄得姚氏一颗芳心牢牢的系在了他的身上,终于在一年后以平妻之礼抬了姚云香过门。
彼时杨氏刚刚生下锦珠,身子正羸弱之时,又受了这平妻的刺激,当下便吐了血留下了病根,此后一直缠绵病榻,竟再没好转过。
而顾国公新娶娇妻,又愧对发妻哀怨的眼神,再没踏进过她的院子,反而对姚氏各种疼爱,百依百顺,在姚氏的温言软语下,连刚生下来的孩子都没有来看过几次。
杨氏的婆母,国公府的老夫人素来嫌弃这个儿媳出身低,配不上顾家的高门大户,又因杨氏生了个女儿,心头不喜,也是不管不问。
杨氏日日以泪洗面,奈何自公爹过世后,她在这家里唯一的依靠也没有了。
姚氏气焰日渐嚣张,竟以顾府的当家主母自居,一年后生下了长子顾容启,阖府大喜,顾清远乐得合不拢嘴,更顾不上杨氏母女。
第二年姚氏又生下了一个粉装玉琢的女婴,顾清远简直爱若掌珠,真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同一年他的几个妾室也陆陆续续的为他添了几个女儿,顾府女孩儿既多,更没有人在意那个名义上的大姐了,杨氏的嫡妻之位已是名存实亡。
夫人杨氏终于在顾锦珠五岁那年郁郁而亡。
她死后三个月,姚氏便迫不及待的让顾清远抬了她为正妻,盖因她虽是按平妻之礼进的门,但是所谓平妻在盛京的高门大户中并不以为然,在外人看来姚氏也不过是个贵妾而已。
以她好强的心性,又怎肯甘居人下?尤其是让自己的子女都变成庶出?
所以她忍耐了那么久,怎么还等的急?
那时顾锦珠年幼,对这些高门大户的弯弯道道并不清楚,母亲过世后,将她托付给了奶娘青娘照顾。
没多久,姚氏就找了个由头把青娘赶出府,把自己的人安排在锦珠身边。
顾锦珠在府中的日子开始不好过起来,下人们捧高踩低,一见这姚氏苛待嫡女,便都不将这大姐放在了眼里,日常用度的苛扣是常事,偶尔姚氏还对锦珠打骂几句。
那时顾锦珠年幼,整日里惶惶不安,一见到继母的面便害怕的不得了,连贴身丫头也跟着遭了不少罪。
她偶尔碰见父亲也会哭诉,可姚氏只是管教子女,顾清远便不方便插手,甚至女儿哭诉多了他心头不耐,觉得她不识好歹,对她愈发不喜。
因此顾锦珠名义上是国公府的大姐,过的却还不如姚氏身边的一个丫头,更比不上姚氏所出那被全家都当成心头肉的二妹妹。
后来有一次她不心把二妹妹的新衫子弄脏,姚氏便罚她去祠堂里面跪着,可怜她当时还不满六岁,被关在黑漆漆阴暗寒冷的祠堂里,对着一屋子的死人牌位,的姑娘吓的几乎昏死过去。
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着,拼命的尖叫救命,却直到嗓子都哑了也没有人过来。
那一个漆黑的夜晚成为了顾锦珠挥之不去的噩梦,直到现在她还会常常在夜里惊醒,然后惊恐的瞪大眼睛看着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宛若一张密不透风般的大网般向她罩了下来。
第二顾锦珠从祠堂里出来时全身滚烫,人已经昏迷,门板上留着她拼命抓挠时留下的血迹,人们看着那幼姑娘兀自鲜血淋漓的十个指尖都暗自心惊,同时觉得姚氏真是心狠。
顾锦珠连续三高烧不退,嘴里不停的着胡话,多少大夫看过都暗自摇头。
顾清远难得对姚氏发了脾气,不管怎么,锦珠都是他的长女,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岂不让外人戳他的脊梁骨他虐待死女儿?
正逢杨家老夫人不放心外孙女,千里迢迢从临安府赶来探望,一看到外孙女儿的样子老太太心疼坏了,劈头盖脸的把顾家上下骂了一顿。
顾清远本就理亏,被骂的哑口无言,连顾老夫人脸上都有些讪讪。
最后杨老夫人拼着两家撕破脸也要带着外孙女一块走。而当时锦珠眼看着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顾清远生怕女儿留在府中有个什么闪失,忙不迭的答应了。
顾锦珠就这样跟着杨老太太回了江南,好在她命大,那场病再凶险,她也终是挺了过来。
此后与顾府,一别近八年。
屋里传来碧菀轻快的歌声,芸香正忙忙碌碌的收拾行装,顾锦珠却是一脸冷漠,去桌边倒了杯凉茶,张口灌了下去,才压下心底翻腾不休的情绪。
如果不是发生了陈家的事,她其实从未想过回去,就这样在这个烟雨蒙蒙的江南镇度过一生也好,可眼下,却是不走不行了。
夜间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声音一晚不绝,敲打在窗前的芭蕉叶上。
顾锦珠一整晚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不知道是被子太惫是怎么,伴着那滴答的雨声,只觉得周身萦绕着一股寒气,四肢百骸冻得几乎被缩起来,裹紧了被子也无济于事。
她直到亮时才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只觉得刚一闭眼,就听得芸香在耳边轻唤:“姐,姐?”
顾锦珠睁开眼睛,看着外面沉沉的色,脑中瞬间清醒,道:“亮了?”
“嗯。”她轻轻应声,上前来把帘帐挽起,侍候她穿衣净面。
顾锦珠晚上没有睡好,脸色微微发白,芸香站在她身后替她挽发。
她透过镜面,看到床上摆放得整整齐齐的几个包裹,竟是一个也没有拿到外面的马车上去。
芸香略一犹豫,低声道:“姐,我们真的要走吗?”
昨晚上,锦珠略略对她们了些顾府的情况,怕这两个丫头进府两眼一摸黑。
两个丫头都十分吃惊,本来心心念念着要回顾家,现下却又纠结起来,生怕姐回去再吃亏。
“当然要回去,若是我们真的从此长留在杨家,岂不是正趁了某些饶意。”
顾锦珠看着镜子,叹了口气,昨的一场大闹,杨家怕是再留不得了。
更何况,别人心心念念的不叫她好过,她又怎能趁了她的意?她到底是国公府名正言顺的嫡长姐,哪有被这样不明不鼓赶出来之理?
再,她回去,她的身份就摆在那里,只要她顾锦珠在一,那个女人就得在她娘亲的牌位前执妾礼,她的子女永远都是庶出,这对那极端虚荣好面子的姚氏来,无异于在她的心口插根刺!
“可是……”芸香还是有些迟疑,“姐,那姚氏如此狠毒,老爷又不管事,您回去……”
她没有下去,顾锦珠却明白她的意思,这样的情况下,她回去无疑是步步荆棘。
可是那又怎么样,该面对的始终都要面对,她是顾家人,这一点永远改变不了!
从母亲被人欺负至死,她就明白这世上有些人不是你退让就可以息事宁人,有一种人叫做豺狼心性,也有一种欲望叫贪心不足!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迎头直上!
她微微一笑,对着身后的丫头道:“替我挽单髻。”
芸香见姐主意已定,便也不再多什么,手脚麻利的替她把一头青丝利落挽起。
顾锦珠看着柔弱,却心性坚定,只要她决定的事从不轻易改变,这一点和她的生母截然不同。
芸香虽然心底还有些担心,却无可奈何,左右她都跟着姐生死一起罢了。
正梳头间,外间的丫头进来,和碧菀一起把东西都拿到了车上。
用过了早饭,两个丫头随着自家姐一齐去了前厅。
外面下了一夜的雨,墙角的花枝被打落一地,满地残红。树叶被水洗过,绿得发亮,屋檐下犹自滴落着水滴。
空气极度清新,扑面一阵沁凉的湿意,让人瞬时精神了几分。
等顾锦珠赶去大厅的时候,杨家的人已经都在了,杨绍王氏正陪着顾翊卿话,连昨晚被抓伤了脸的杨绮玉都起来了,居然盛装陪在一旁。
顾锦珠进来的时候,杨绮玉向她狠狠剜了一眼,看到她的装扮,脸上闪过一丝嫉恨。
顾锦珠如同没看见一样,径自过去向顾翊卿施礼。
为了远行方便,她将一头青丝尽数挽起,在头顶简简单单的扎了一个髻,只斜斜的插了一枝样式精致的镀银梅花簪。
她脸上脂粉不施,清爽干净,却衬得肌肤晶莹如玉,额前一道薄薄刘海,愈发显得脸部轮廓纤巧秀致。
身上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素白色罗裙,桃红色的丝线绣成一朵朵怒放的梅花沿着领口袖边蜿蜒而下,腰间用一条淡粉色的带子勾起,愈发显得纤腰袅袅,因着晨起风凉,她在外边披了一件浅碧色的缎衣,只是随意的坐在那里,就如一弯静谧的月光。
两相比较之下,一旁盛装的杨绮玉就被衬得半分没了颜色。
顾翊卿倒是很奇怪,这个的女孩子哪里来的这样的气度,虽然外表只是个芊芊少女,然而一双眸子沉静如水,举手投足端然大方,和他所见过的那些世家贵女从气质上泾渭分明。
他十分好奇,那个杨老太太是怎么把外孙女养成这样一副清冷模样的,禁不住便多看了一眼。
杨绮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恨得直咬牙。
早听京里来人接顾锦珠,她偷偷跑来瞧了一眼,却没想到是位如此风神如玉的公子,见到他的第一眼,她的目光就粘在了他的身上,半分再挪不开。
她压抑不住心跳,匆匆跑回去,换上自己最美的衣衫,戴了最精致的首饰,伤处敷了厚粉,一大早便盛妆而来。
没想到她坐在他身边那么久,殷勤奉茶伺候,贵客眼睛都没向她扫上一眼,却凭什么顾锦珠一进来便吸引了他的注意?
她心底嫉恨到极点,为什么总是这样,只要她和顾锦珠同时在场,人们的眼睛便再注意不到她,陈云泽如是,这位公子也是。
她在一旁暗暗咬牙,这时外面的车马已准备妥当,顾翊卿带着锦珠出来,杨家一大家子跟在后边相送。
杨绍殷殷叮嘱锦珠,满面不舍,王氏虽眼下一圈青黑,却强打精神,故作慈爱的道,“珠儿啊,这一趟路途遥远,舅母替你准备了一些衣物和路上的吃食,你要万事心,回了京里给我和你舅舅捎个信儿,知道你平安到了,舅母才能放心。”
着还用帕子拭了拭眼角,身后一列丫头上来,手中俱都捧着一个包裹。
锦珠冲王氏福了福身,轻声道,“谢谢舅母。”
王氏笑着道,“你这孩子,还跟我客气什么?”
嘴上着,心里却在滴血,若不是自家老爷要讨好顾翊卿,她又何必做这个样子,那包裹里的东西俱都价值不菲,想到她那好几套新打的首饰,顿时觉得心疼。
杨家人都凑过来话别,唯有杨绮玉站在一旁,目光不住瞟站在一边的顾翊卿,被王氏瞪了好几下,才不情不愿的过来,冷冷的道:“祝表妹此去一路顺风。”
顾锦珠微笑:“谢表姐吉言。”
杨绮玉看她站在那里,素衣淡颜却是娉娉婷婷如一枝雨后新荷,面上一丝嫉妒一闪而过,突然压低了声音阴阳怪气的道:“不过听此去盛都一路多崇山峻岭,表妹可仔细着点,万一被什么惊了马,跌断了腿可就不好了。”
顾锦珠面色一点没变,依旧微笑看着她道:“有了表姐这份关怀,锦珠也一定会平安回去的,倒是多谢表姐惦记了。”
“对了—――”她话音一顿,笑盈盈的接道,“表姐的婚期是明年二月吧?可惜锦珠是参加不了了,也只有在此恭祝表姐喜得良人,一生幸福如意。”
她在“喜得良人”上加重了口气,杨绮玉的脸色霍地一变。
从昨顾锦珠大闹一通起,她被表妹搅了婚宴的消息恐怕已传遍了全城,如果陈家再退婚,她就会沦为全临安城的笑柄,哪还有什么“良人”可言?
杨绮玉怒到极致,直恨不得对着面前那张笑盈盈的脸一巴掌扇下去。
可惜不等她反应,顾锦珠就转身离开。
东西都已放进了车里,那个黑衣的侍从早早的就等候在了马车旁,辞别了杨家众人,顾锦珠终于上了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