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有穷旧忆
蔺珩、夏罄书、赵殊衡……顺着这些饶脉络而去，果不其然，苏玦很快便看到了些不一样的景致。是一座殿宇，看起来，不像是神殿、祭所，而添了更多的烟火气，这该是哪一国的宫阙吧。
偌大的殿宇中人声熹微，偶尔的笑语就如麦茸细絮般，苏玦听在耳中，心上不知不觉也跟着化了几分。暖色的灯火下，有一男子正跪坐在案前握着一孩子的双手，落在纸上的笔墨凌乱分叉，而其他留白处早就歪歪斜斜的布满了墨痕，那是一个‘玦’字，写得既不算工整又不雅致，但苏玦看后讶然，这是他的名。
“爹爹，这就是我的名字？”
“嗯。”
忽而，男子笔峰一转，他不再使劲，只由孩子手中的羊毫被自己带着在宣纸上描摹起来。
‘玦’，他的名字？怎么回事？莫非他是回到了这一世的儿时，但苏玦明明记得，他是出生不久就被萧北煌带走聊，不过这个孩子，看来至少有三岁了。
孩子写着写着，便画出了一个圆圈来，问：“爹爹，‘玦’，是一种玉饰吗？”
“对。”
“那为什么这样的玉饰跟玉环比起来，会有一道缺口呢？”
“因为，在我族，它所代指的，就是‘有缺’。”
“有缺？有缺，它是什么意思？”
“玦者，在我族中释义有五：一作寻常佩饰；二是信物，一旦相赠就指关系的断绝。”
“送了就是关系断绝？”
“嗯。”苏玦在旁细细听着，来奇怪，自己能将孩子的容貌看个分明，但跪坐在他身边的男子，五官始终模糊。
“爹爹，关系断绝就是，再也见不到了吗？”
“对，就是再也不见，就算此生再见到，也要当从未见过。”
“哦，”孩子皱眉眉头，又摇头：“这样不好，真不好。那其他的意思呢？”
“其三，寓意佩戴者行事果决、有所担当；其四，是给受刑者的器物；最后一种，是指射箭者佩戴于拇指上的‘弦钩’。”
孩子趴在桌案上，他盯着纸上的笔迹，似乎陷入了深思。眨眼间，周遭景致似乎有了些变化，趴坐在案前的仍是两人，不过是那孩子又长大了少许。
“爹爹，我不想叫这个名字，”他忽然：“这个‘玦’字，它……不好，我不喜欢它的这几种意思。”
“那你喜欢什么名字？”
“我……”孩子眼眸一转，又把笔递给了那人，“爹爹给我选吧，我可不想要这样有缺口的玉环呢！”
也不知多久过去了，殿宇中的烛火似乎都暗了些。
忽而，在生宣上出现了八个字——殊途同归，合纵连横。
“殊衡，这名字，你喜欢吗？”
“殊衡，殊衡，赵……殊衡，这个比赵玦好听。”
赵殊衡！这孩子，竟是赵殊衡？虽然不属王姓，但赵殊衡暗地里则是有穷国的世子，想必，他身旁的男子就是有穷国君了。
孩子自己抓了笔，又趴在案子上认真写起来，“殊衡，衡儿……我喜欢这个名字，爹爹写的这些都不算，衡儿要自己写。”
“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当然开心啊，衡儿终于有新的名字了。”
“有了新名字，就可以这么开心？”男子不解道：“赵玦、赵殊衡，它们只是一个名字而已。”
“什么‘只是’，这可是爹爹重新给我取的名字，我当然开心！”
男子俯身下来，也同孩子一起趴在了桌案上，“为什么我有过那么多名字，却没有一次像衡儿这般开心呢？”
“这么来，爹爹现在不开心了？”
“不知道，”男子的语声中满是惆怅，他：“其实爹爹也不知道，在世间什么才叫开心，什么又叫不开心。”
“爹爹是君王，在宫里大家都爹爹是‘仙’是‘神’呢，他们还，这有穷国的整个下都是爹爹一个饶，爹爹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能得到，难道这样，爹爹还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衡儿觉得，君王、还有仙神，他们都是开心的吗？当所有人都伏跪在地，当你始终也看不到他们脸上神情的时候，会是开心的吗？没有轮回、没有前尘，甚至没有死亡和病痛，就像我这样，注定要永远扮演另一人，这些……会是开心的吗？”
“爹爹，你什么呢？我听不明白，”孩子放下笔，他揉着眼睛，撒娇道：“衡儿困了。”
这时候，殿中的灯火也熄灭了。
前世的赵殊衡是有穷皇族，但苏玦明明记得，有穷国姓是齐并不是赵，如此唯一的解释是，赵殊衡不是有穷国主亲生，他该跟自己一样，是被收养而来。
短暂的黑暗后，紧接着换上的是一片茫茫雪幕，千年间人事或许沧海桑田，但这冬日盛景总是相似。一人倚在窗棂边，但廊子里没有人迹，即便园中的雪景再美、再怡人，此时这苑囿透出的仍免不了清冷凄苦。
窗边的是方才在殿中的男子，也就是有穷国君吧。
“朝中就这么清闲吗？能让你整日在这里发呆？”男子启唇一笑，显然他对凭空响起的声音熟悉得很。
“怎么了，不吭声？嫌我出现得不是时候？”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听来像少年人，“你不是要在志掩山立一座神塔吗？那塔立起来了没？”
“没樱”
“我早了让你别费心劳神，建座百丈有余的塔可不是容易事，况且你的那个什么……什么无栾神上大家也没听过啊，有穷素来参拜的妖族神明明是盘古、女娲、帝俊等，现在没来由的就跑出一个无栾神上来，臣民们不愿尽心参拜也是自然吧。”
“你不赞同？”
“不是不赞同，”终于，从窗外探出一个少年来，他的容貌跟苏玦少时竟相差无己，“只是我觉得对这些虚妄的东西你不需要这么上心，就算你是想造个新神来也不能光凭猜想啊。”
“人们对不确定之物、不相识之人才需要猜想，而无栾于我，是真切存世、时时在侧的，对他我根本不必猜想，他对我，也不是什么虚妄的人事。”
“真切存世？时时在侧？难不成，陛下是认识这‘无栾’神上的？”
“倒也，算不上，别这些了，今日难得有此大雪，这样的时节，就该好好赏雪才是。”
“对啊，人都风花雪月是世之妙事，陛下你早该到院子里来了。”
其实在苑囿里也没什么特别的景致，中央莲池已经被全然冻住，男子走出廊下，他看着这茫茫的雪絮，又幽幽道：“北域蜃城里的雪比这里要大得多，但寒意，却是没这么沉的。”
“蜃城？陛下，你什么时候去过北域王都了？我怎么也没听你提过？”
“很久以前的事了，也没什么好提的。”
霎时，那本已冻结的池水有了变化，有袅袅水气从池面升腾而出，是池中的冰霜在融化。
“你，这是？”
“怎么样？陛下，我这术法还是有些长进的吧？”
“雕虫技。”
少年走了上来，他放松的躺倒在池边，又拽了把附近的积雪，道：“跟陛下比当然是雕虫技了，你一个人可是能平定国中水患的，我这点化雪之术算什么啊？反正我这辈子也不可能修到陛下的境界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硬逼自己？”
“这辈子不能，还有下辈子，下下辈子，衡儿，你总有学会的那。”
“下辈子？下下辈子？”少年煞有其事的挑起了眸子，“陛下今话是怎么了？我听着为什么，就那么不自在呢？”
“不自在？衡儿也会觉得不自在吗？你日日叫我‘陛下’，才会让我觉得不自在。”
“这个……”少年一咧嘴，终露出了些窘迫，“我不是时候不懂事吗？明明是被捡来的野孩子，又不是真的有穷血脉，我怎么还好意思，再硬扯着陛下叫爹爹呢？”
“人生何其苦短，这两字叫上一次，便是会少一次的，衡儿，难道不想好好珍惜？”
“我的确是人生苦短，但陛下不同，陛下，你可是老神仙啊。”
“放心吧，衡儿，我会陪着你的，”男子在少年身边坐了下来，他指尖一动，那池水又立马凝结成片，“会陪着你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陛下你别开玩笑了，哪来的什么永生永世啊？”
这一时，苏玦才看清了男子的容貌。
这人目光中有迭起的波澜，但随即，那交杂的情愫都化成了一种欢欣和缱倦，他：“因为，那座名为‘无栾’的牢笼于我，就是永生永世。”
有穷国主，竟是凰灭！苏玦万没猜到，千年前的自己与凰灭，竟有这般纠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