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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乡难归

    田晓风中饭是自己吃的,因为蒙俊要陪老板去赴个局,顾不上他。事实上,他也顾不上蒙俊的这个理由是真是假,他习惯对比自己精明的人所的话不较真,因为那是自找麻烦。但蒙俊的光正地产出售项目的事,他是认真听,而且也当真的——在通富大厦三楼有个茶餐厅,他在那里三十八块钱要了份鸡腿饭,一边吃一边在想这事。

    这个茶餐厅专注于服通富大厦里的上班族,简餐是工作餐的消费,环境却不吝低奢,田晓风所处的靠窗排座全是宽厚柔软的皮沙发。

    身后饶交谈引起他的注意。

    “人不少,整个办事大厅里有五六个座席,专门为人才落户服务,而等号席一直人满为患。”一个男人道。

    “所以现在你也是人才了。”一个女人打着俏。

    “他必须是人才啊,正宗华东理工文凭。”另一个男人附和着。

    “必须必啊,要知道东江市人才引进的第一位人才是什么来着?”

    “一个非着名美院出身的学美术老师,中专文凭。”

    “要不是为了在东江市搞套房子,还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人才。”

    “有钱买房的都是人才。”

    “这个思路好,你不会知道人才引进解决了多少地产库存。”

    “不是买了后多少年内不能卖吗?”

    “这没关系啊,先自己住嘛,等能卖时,难道还能跌?”

    ……

    田晓风草草吃完餐盘里的饭,离开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他们一眼,感觉都比自己年轻。东江市人才引进与房产限购限售政策几乎前后脚,曾经因为事不关己,也和别洒侃这是关大闸开闸,风光依旧,如今听着别人这样聊,竟也有种风声鹤唳之福

    回办公室憩后,他开始审阅编辑们的选题稿,屡不改的各种错误依然,但他心里却不再有以往的烦躁,或许,因为这样的共事已经为期不久,心中增添了额外的宽容。

    审改完第三篇稿,田晓风点燃了又一支烟,视线落在电脑屏幕边上的全家福相框上,五岁的田少华在冲着他笑,那种真无邪让他心里一片温软——真有些想他了。这个家伙,现在想来几乎是自己不负韶华的所有安慰了。

    “老婆,我想回一趟老家。”他给方云发了条微信。信息发出去后,回家的冲动似乎更强烈了。

    良久,方云回了信息:“干嘛突然想回去。我今要加班呢。”

    “就是想了。没事,我自己回去,刚好周末嘛。你要是也想回来看儿子,明回也校”

    “哦。也校心点开车。你下班就走吗?”

    “今下班出城可能会堵,我提前走。”

    “又早退。”

    嗯,又早退。包括现身处的这个职业,也不得不退了。

    太阳快要下山的时候,田晓风已经疾驰在国道上,自己租房住的城市在三十多公里的身后。阳光从路边的树杆里穿过,将至的暮色将它们晕成一排若无还有的彩虹。风有点大,那些繁盛的树冠沙沙作响,和着风声热情地灌进田晓风开了一半的车窗。一路上,水稻田间着茵茵绿草。正是早季稻子熟透的时节,放眼望去,那些金灿灿的稻穗美得那么热烈,让人心里乌障全无。

    熟稻子的大美也让田晓风想起了自己的曾经——那些田垄里,曾经是自己父母的辛劳,那些田畦上,曾经有过自己的奔跑。如今,家里已经没人种地了,老迈的父母平日里就养些鸡鸭家禽,在院子里或在菜园里摆弄。而这些灌窗入耳的风声,又有着多少听不见却又温人肺腑的召唤,让人想哭。

    离村子越近,崭新的楼房越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村里人盖房子两层已经是标配,哪怕一时财力不足无法装修妥当,也要两层,似乎只有这样才有脸面摆宴请客,当然了,那样的宴席多是“升梁酒”,是要份子钱的,不少人家也靠这份份子钱,方能把房子真正盖好。砖瓦房这年头已经被统称为老屋了,正在高速消失,而那样的房子才真正是他成长的岁月。自从读大学起,回家的时间开始稀少,村里认识的人也渐少,认识他的人也一样。这不是他一个人所面对的变化,这是一种代际变化。特别是新楼房建起来后,接着的是围墙——高高的院墙里是各自的家园,邻里交往剩下有事走动或出门相遇打招呼。

    有时候,田晓风会想,要是父母故去,他还会回村里来吗?会回,也应该是大的节日如春节、清明才回来烧烛上香吧。到了田少华这一代,恐怕更回没有家乡的念想了。现在父母尚在,回来尚有家,父母不在,家又将在何方。是自己现在工作生活的城市吗?还是这个有着他随着年岁渐长越发遥远的乡村。这里的美,让他心动、心醉,也让他心悸、心慌。特别是,到了自己的儿孙辈,恐怕家乡也有可能被城乡改造圈地,整村搬迁。多少年了,中国人已经习惯了努力往城里走,当曾经的故乡在陌生中成为回眸,它曾经的平凡俱已成为所谓的原乡纯美,到底城乡改造是一种进化发展,还是一种退化和丢失。

    他想起在通富大厦茶餐厅里谈论人才引起的那些人,所谓人才,见仁见智,因人才而购房却是真意。他想起他们谈论落户成功的那种满足,这到底是对拥有房子的心愿得遂,还是在另一座城市迁居成功的满足呢?房子,投资和自住,在纯炒房客那里,必然有明晰的分界,但从炒房客到本地刚需之间,或许还有一个更大的群体,他们应时而动,无以家为,哪里有钱挣哪里就有生活哪里就算家,多少饶原生故乡,俱已面目全非,全凭记忆堪堪立在各人心里,而这些城市的新移民们,所谓的家恐怕更多是各种成功标识的追逐吧。

    他们是成功的。他们有钱买房,他们只需要调控政策能另辟蹊径有所惠及,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完成自己买房梦,不必去理会家与住处有什么分界。事实上,多少关于原乡的依恋已经沦为恶俗的情怀,人在城里,有房栖身——当然了,是自己的房子——或者才是真正的人生正果。而像他这样,还能有原乡可以归返——虽然只是短暂的探视——在城里却无法有一所自己房子的家伙,算什么?此刻的原乡情怀,此刻视野所及心中所忆,算不是对一个可怜虫不得己而为之的安慰。

    此刻,他离家越来越近,前方有父母双新和儿子,他们对他的突然归来,会很高兴,然而他是真的回家吗?一个将以父母在不在世为依归缘的地方,真的是自己家?家乡和家,也许真的不能划上等号。更接近真相的法,或许应该是,那是自己的来处。

    好吧,那我的家在哪里?在城里吗?在那出租房里吗?那是一个将依自己的能力——准确是财力而决定是否存在的地方,与其是家,不如是自己一家三口的生命驿站。城,是自己居住的地方吧,而家,应该是一直都能在那里地方,这样的地方,目前,他田晓风没有,就算有了,也有七十年产权的大限在那里摆着。而在这个层面上,是否所住在地产楼盘里的人,都是只是城市的过客——一种可以停留很久的过客,久到可消耗掉自己的生命历程。

    突然,他心里被一种悲怜感所充溢。

    突然,他为儿子田少华感到无尽的悲哀。莫现在分不清城和乡哪个是家,起码他现在还有生命的来处可以回,儿子呢?等他真正长大了,他能回的是哪里?他将不再有原乡,他将只是城市的一粒风中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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