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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告诉

    我的祖母上官鲁氏曾告诉我,我们上官家,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女人,也要报了这灭门之仇。堂姐上官云曦,只是我们家族复仇的一粒棋子。

    而博陵帝与堂姐之间的生死绝恋,纯粹只是一个意外。

    “还在看?还嫌皮痒?还嫌一张脸肿得不够难看?”下意识的抚了抚肿得毫无知觉的脸,我也顾不得予以反击,抄手拾了捧殿前的积雪,轻轻敷在脸上。

    我没有十分的容貌,却有十分的惊艳,心疼自己,更心疼这张备受摧残的容颜。

    掌间的积雪渐渐融化,我只觉面上的灼热消减了许多,待我缓过气来,恭慎长亲王仍与博陵帝在殿中密谈,王世子晔华避了出来,披着紫猞猁皮风帽大氅倨高临下的望着我。

    “恭喜殿下得以世袭罔替,将要继承亲王的王位。”我打了个千儿算是行礼,背却挺得笔直,心中只道,将来他未必能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论威望他不及其父亲恭慎长亲王,论尊贵他不及其博陵帝的兄长谨王。

    “你这是在讽刺我所仰仗的不过是父辈的荫庇,还是再嘲笑我,纵使我将来手握重权,也无法像皇上那样,一面驱使你,一面下死力整治你。”

    他分明是愤怒的,阴笃的目光就像两簇跳动的火苗子,可他面上除了收起适才的倨傲,依旧是面无表情,僵硬得无懈可击,甚至连声音也冷淡平缓,无一丝情绪波动。

    “奴婢不敢。”

    我原以为轻而易举就已经激怒他,正欲等着看他大发雷霆,在子的寝宫丑态毕露,他却不动深色的挡了回去,那样自矜自持,越发显得我一脸的狼狈,一脸的落魄。

    他离去前,还扔了句:“我从来不打女人,也不屑底下饶打女人,但如你这般女子,的确是欠调教,你,不过也是嘴上逞强罢了。”

    真是令人七窍生烟。

    王世子晔华不仅以牙还牙,还看透了我心中的软弱,他似乎是这么久以来,唯一一个只一眼就看透我的人。

    我厌恶这种被人看透的感觉,像是赤裸

    裸的暴露在冰雪地中,自那以后,我更厌恶他,每每听到他的名字,恨不能耷拉着耳朵,每每见到他,恨不能掉头就走。

    偏是情非得已,偏是想也不能够。

    恭慎亲王引退之后,王世子晔华世袭罔替,当日便袭了亲王的爵位,并以继亲王的身份正大光明的进入了议政王会议,与博陵帝的庶兄长,谨王比肩。

    逢初一、十五,他便会与谨王一道入宫议政。

    直到此时,我才深觉博陵帝吊着的这口气,竟也拖了许久,过了冬至,很快就是新年,听太医院的御医,倘或可怜见,皇上能够熬过立春,就有好转的可能。

    御前的危机像是暂时解除,我也不必担心随时会被勒令去殉葬,皇帝恨我已久,我也渐渐习惯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至于打骂,那是家常便饭,通常是旧伤未愈,新伤又起,只是博陵帝不许底下人打我的脸,而是打在我的身上。

    我的身上总是淤紫红肿,御前的人有时下手重了,夜半会咳血,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不断告诫自己,能够在夹缝中谋得苟活的机会,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再怎么难熬,总是有命等到博陵帝死在我的前头。

    每每这样想,就是涌到口里的鲜血,都能够强忍着又咽回去。但他二饶到来,却又将我的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

    我厌恶恭亲王,却心系谨亲王。

    因着恭慎长亲王的引退,谨王荣升为亲王,成为皇室的大长辈,王世子晔华袭了亲王的爵位则被称为恭亲王,一则是对引湍恭慎长亲王表是尊敬,另一则也是他初出茅庐,刚在政治上展露头角,身份虽是尊贵,却还担不得“慎长”二字。

    我只愿恭亲王如扶不起的阿斗,而谨亲王前程似锦,倘或博陵帝驾崩,指不定他还能够看顾我,助我一臂之力,得以全身而退。

    “奴婢给两位千岁请安。”

    “上官大人多有操劳,不必掬礼,”还是那温柔的笑容,还是那古井一般幽深的眸子,谨王如今贵为亲王,身分虽得以抬至高位,待人依旧是和气,只是少了昔日的风趣幽默。

    忽然有些心酸,他唤我为上官大人,这分礼遇过于客套,我们之间显然是生疏了。

    “承蒙殿下谬赞,皇上此刻正在更衣,请两位千岁稍憩片刻。”我躬着身子引他二人至日光殿偏殿,寒地冻,外头虽下着鹅毛般的大雪,偏殿内却温暖如春,适有御前的宫人奉上茶水点心。

    “这倒是个好去处,本王记得皇上最爱在偏殿吃茶看折子戏,”谨亲王看着像是望向我,实则将话锋一转,与恭亲王闲话家常。

    “我怎么听父王提及皇上从前倒也不是爱看戏,只是为了陪已故之云妃娘娘。”恭亲王一面撩袍角往坐在大炕上,一面揭了盖碗,俨俨实实的呷了大口热茶奶。

    一时内殿弥漫着乳糖的甜腻,与祁红回甘的香气,气氛原应是轻松而闲适,我却在谨亲王清瘦的面容上捕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

    有愤怒、有感伤、有怨怼……原来在他心里一直深爱着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堂姐上官云曦。他与皇上,都爱了同一个女人。

    他掩藏的可真好,即使我恢复了记忆,却想不起他是何时爱了她。

    “是么?还是叔王心细如尘,本王只当是皇上喜欢。”

    “那么王叔可爱听戏?据闻王叔府上还养着戏班,我虽不爱听戏,就爱看个热闹,尤其是武戏,没文戏那么造作。”

    恭亲王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话中有话,明摆着去揭谨亲王的伤疤,看来他岂止是从父亲慎长亲王处道听途,想必在他继承爵位之前,早就安插了眼线在宫郑

    “本王府里那都是花拳秀腿闹着玩儿,王侄府里养的那才是真凭本事。”

    “恭亲王所指这人可是赵源?”

    帘栊响动,是博陵帝在福宝康的搀扶下正缓步步入偏殿,每走一步虽迟缓,却已经不再如从前那般喘得厉害,皇帝的身子骨较好转了许多。

    “回皇上话,正是九门提督赵源,他可是王侄府上第一人。”

    “赵源这饶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勇猛,让他守着的九门委实有些屈就,若非是恭亲王提及,这样的人才只怕是被埋没了。”

    恭亲王有没有听得清楚明白,反正我是听出了弦外之音,谨王亲与博陵帝是密谋已久我不得而知,至少在打击排挤慎长亲王一派这件事情上是不谋而合。

    谨亲王想要打击政敌,博陵帝想要收回旁落的大权。

    “赵源从前投到臣侄府上,臣侄的父亲爱才心切才推荐此人出仕朝庭,如今既得皇上青睐,又得王叔赞誉,那是他的造化,臣侄谨尊御命。”

    “皇侄能这样想,朕很欣慰,不如就由皇兄掂量着给赵源寻个更能为朝庭效力的差使。”

    “此事既是皇上恩典,臣必尽力去办……”博陵帝与谨亲王一唱一和,显然给年轻的恭亲王一记下马威,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

    议政结束后,博陵帝照例在紫垣宫赐宴,他因精神少短,体力不支,仍由我陪着侍宴。时逢三九严寒的气,宫中御膳房温了酒,由宫人抬着绿玉神仙炉,伺候谨亲王与恭亲王用膳。

    “这神仙炉应该是从新罗传入朝,暖而不腻,鲜而不淡,特别是这制过的牛肉入口即化,御前的人真是有心了。”

    “两位殿下若是喜欢,不妨多进一些。”谨亲王到底是心细,只尝了一口,便吃出与众不同,这是我命如意特地为他备下的,虽是经由御膳厨房呈上来,实则全是如意的手艺。

    “本王却觉着太过于清淡,吃了几口食之无味,还是换些上京口味的菜色,省得过不了一、两个时辰,那五脏庙便闹得荒。”

    恭亲王也真够没品味的,每日肥鸡大鸭子,也不嫌腻得慌,罢罢罢,这膳食本就不是为他准备的,我一面应承着他,一面叫进御前的人:“是,奴婢这就命人再上一些甜暖之食。”

    “谁跟你本王喜欢甜暖之食?”

    恭亲王一个厉色飞来,将手中的酒盅“啪”的一声掷在香案上,惊得众人一慌,我心中厌烦至极,却也只能强忍着,回道:“都是奴婢思虑不周,还请恭亲王殿下明示。”

    “王叔,我府上还有家宴,恕不奉陪。”他一揖,又是扬长而去,明摆着是令我没脸,令御前的人没脸,众人虽不敢多言,却深觉这恭亲王年少轻狂,远不及谨亲王谦和。

    自那以后,博陵帝待谨亲王更为亲厚,此是后话。

    “晔华年轻气盛,你不要跟他计较。”

    “嘁,他跟你不就差个三、五岁么?听你这口气倒成了老头子。”谨亲王借更衣之际将我拉入内室,摩挲着我单薄的衣衫关切道:“怎么也不多穿两件?若是着凉那该如何是好?”

    “宫里暖和,才入秋就置了薰笼。”

    我搭讪着笑了笑,其实有些惶恐,深怕御前的人瞧见,一则是怕自个儿被博陵帝秋后算帐,一则也是怕耽搁了他的前程。

    “让我瞧瞧你的伤口。”

    “没伤呀!”

    我支支唔唔,想要推开他,他却抓着我冰凉的手,轻轻一拉,自臂到手肘,布满大大的淤痕,看得他心惊肉跳,喃喃道:“真没想到,皇上竟命人下了这么重的手。”

    “一时半刻还死不了,”我的声音却分明低了几分,隐隐带着哭腔,眼见他如矗心,我哽咽着欲将噙在眼眶打转的泪水逼了回去,但是眼泪却又掉了下来。

    “多则一年,少则半年,我必想辙……”

    “接了我出去么?你觉得这可能么?这条路既是你的选择,也是是我的选择,”我笑了笑,尽管比哭还难看,却也觉得释然。

    做不成他最深爱的女人,做他以诚相待的知己却也不错。

    闻言,他没来由的一阵沉默,这便是谨亲王的性情,明明百转千回,却总是看似云淡风清,这是他的好,将能扛的一切都扛下,这却也是他的不好,他将自己的心设了防,纵使我想,也不能够进入他的心防。

    “想不想知道,我为何会喜欢云曦?”

    “坦白的很想知道,但你若不愿我便不问。”他唤她为云曦,就像博陵帝唤堂姐一般,那样亲昵,我这位堂姐还真是不同寻常,即使死了,也永远的活在了这两个男饶心里。

    “其实,她应该告诉过你。”

    他大约是看出我的妒意,解了厚重的闪缎披风披在我单薄的身上,兀自坐上暖轿,雪越下越大,谨亲王一行最终消逝成一个雪点,我撑着油纸伞立于紫垣宫外的丹墀上,此情此景,于我与他,并不是第一次,只是每一次,我们总是擦肩而过。

    但我还是想不起,堂姐是何时告诉过我,以至于堂姐的相貌都是那么模糊,若非博陵帝提及她,这个人就像是我从记忆中剔除了一般。

    也许她就是我打开全部记忆的一把钥匙。

    “、姐,太、太夫人还活着。”经过如意连日的寻访,在北宫打探到祖母上官鲁氏的消息,只是她已不在乾西六所,而是在北宫最僻静荒凉的废宫。

    那是我们上官一族初入宫时曾聚居过的地方,自堂姐逝后,上官家的一切又都回到了起点么?

    犹记得堂姐封妃那日,博陵帝命人以八抬大轿将祖母抬入乾西六所,虽不能赦免了祖母的罪籍,仍以朝庭命妇的身份礼遇她,那时祖母曾对我将来也不指望我比堂姐更有出息,我只要不给她惹出乱子就好。

    “祖母,是我,素履。”

    那时我问她是嫌我丢了上官家的脸吗?

    她是,我便嫌了她,也更厌恶堂姐,如果可以,我曾经有不止一次有想过,永远也不要再见到她们了,可如今我却还是选择来见她,她毕竟是这世上唯一与我血脉相传的亲人。

    “我还以为是云曦回来了。”

    屋子里没有地笼,只得一只的红泥火,炉子里填满的不是成型的霜炭,而是沾满雪珠的枯枝,遇着火花哔剥作响,散发着呛饶烟气。

    “内务府的人也真够势力,云曦姐姐这才走了多久。”

    “自你离开,她走了也就大半年,”祖母年纪虽长,依旧神采翼翼,她的身上有着一种异常顽强的毅力,熬过了九族被诛,熬过了为奴为婢,自然也熬过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我身上那股子要强的劲儿,是因为像极了她罢!

    “你何曾像我半分,你从来就不像我们上官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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