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礼遇
博陵帝虽变相的软禁了恭亲王,却十分礼遇,将这座有池有林,自成一格的重华宫拨给他,这个时节园中的梅花开的极好,俱是名品,不是绿萼,便是朱砂,一眼望去,灿若云霞,更兼香远溢清,最是沁人心脾,我一时贪顽,便解了风帽,折了一枝簪于鬓角。
“好看吗?”
我笑着问如意,如意仍是惯常的结巴:“好、好看。”
“又哄我呢,但凡我好,你从不不好。”我喜欢如意的忠诚,有时却又觉她太过顺从,她这样伴在我的身边好是好,但唯一的不好便是听不到反对的意见。
见我一幅沉吟的样子,如意深恐我不喜,连忙掏出一面的菱花镜递给我,镜中的我,一幅楚楚的样子,簪着的绿萼梅花,巧巧,白得如泛青的碧玉,有着柔和的光泽,像极了恭亲王落下的那块玉佩。
此时关于那块玉佩的印象我竟是空前的清晰,玉佩上的刻花就是绿萼,嵌在结了垂珠的络子上,之所以是嵌上去,而不是镶上去,是因太过于轻薄,就像一块花钿。
与梦中,女子乌油油的头发上,簪的花钿如出一辙。
难道,那不是梦,竟是活生生的现实,还是,梦中的男子不是别人,分明就是我宿夕厌恶的人――恭亲王,这怎么可能?
我这样想,忽有种一口气上不来的感觉,记忆的深处像是在椅,那些我一直抗拒的,一直深埋在心底的,翻覆地的翻涌着,又是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我抱着头痛苦的跪了下来。
如意吓得不轻,一面拉扯着我,一结巴的叫人,当恭亲王带着杨太监赶到,我已经是满口腥甜,一口温热的鲜血喷了出来,望着他,望那个与梦中人渐渐重叠的身影,我感知到的不再是厌恶,而是心痛。
揉碎一般的心痛……
“我们从前可曾相识?”
“你这样以为?”只有他与我的僻静处,我还是张了口,不指望他能够告诉我全部,但多少还是盼着他能提点一、二,之所以会失去记忆,想必都是因为与他有关罢!
我不愿意去想,他是我曾经深爱过的人,可我越是抗拒,心中那被揉碎的感觉便空前的强烈,很是纠结。
“那些都过去了,”他没有否认,却不愿重提,分明选择了遗忘,既是如此,我犯不着再苦苦相逼,只低低的一声轻叹,便转身离开。
他却叫住了我,每一次,都是在我离开那刻:“孤留你在此,并没别的意思,只是皇上身边必得是你来批这折子。”
“如此来,奴婢也算得上是皇上的忠诚良将?”
闻言,我只觉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好笑,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是时机未到,由着我这卑贱的女子秉笔而已,倘或有朝一日,恭亲王羽翼渐丰,怎会容得我染指放肆。
“奴婢会向皇上谢罪,自请回到紫垣宫。”
“传皇上口谕,命上官于重华宫辅政。”
他既是看穿博陵帝不好放下颜面命我重华宫,我自是知趣,主动提出也算是还他当日相助的人情,但他却将话锋一转改传皇帝的旨意,倒是令我措手不及。
皇帝这是何意?还是命我朱批,却不许我回紫垣宫,难道他早就知道我与恭亲王之间曾有过前尘往事?倘或如此,他留我在此,岂不是设了个局,抑或是下了个套?
似看穿我心中所想,恭亲王冷峻的面容微微变色,然他终是忍住,淡然道:“你歇了三日,折子已经积压了许多,趁着色尚早,能批一些是一些。”
“奴婢遵旨。”
御命难为,在强权的面前,任我如何不甘,却从来只有低头,我早已习惯,麻木的领了旨,便着恭亲王前往重华宫正殿――轩辕殿处理朝政。
轩辕殿虽是正殿,却因建制所限,尚不及紫垣宫偏殿敞阔,虽由宫人拾掇,取消帘中的隔断,三明一暗的屋子十分局促,恭亲王所坐的主位与我批阅折子的副位便不设垂帘,只间中置了座一人高的博山香炉,当中焚着琦楠沉水,如薄雾般的轻烟作为一道自然的屏障。
也好,将全部的精力转移到政务上,就不会揣测,也不会感到难过。我便埋首在堆得山一样高的折子中,一面看折子,一面慢慢的打腹稿。
宫中的局势虽微妙,朝的政务却相对稳定,这得益于我的祖父健在时所建立的文官制度,朝庭虽崇佛抑儒,却选择性的接纳了内阁,全国各地的折子经内阁大臣提出拟办意见,再送内宫与议政王在臣会议,其实需要皇帝朱批的并不多,纵使有,大部分皆是交该部奏议。
换而言之,博陵帝并没有太多的实权,他无法掌控议政王会议。手握实权的诸王,轻而易举就能令皇帝的旨意议而不决,决而不议。
从前的博陵帝,未亲政前由太后压制着,亲政后由恭慎长亲王牵制着,也只是等到两位退位,庶兄谨亲王入主议政会议,才得以展露头角。
且不论谨亲王是否可靠,单从权力的结构来,皇权必得是牢牢掌控在帝王的手中,才能真正统御下,博陵帝却是有心无力,他是那样的衰弱,大婚多年虽诞育有两位皇子,除了仰仗手足,一时也无更好的出路……
不知不觉间我已批阅了许多折子,只是前几日积压的太多,今儿纵使挑要夜战,也不可能全部处理无毕,便搁了笔,揉着酸胀的脖子,低了半日头,又坐得笔直,实在是累得不校
这是长久以来的习惯,多年过去不曾改变,每逢此时,御膳厨房还会特地为我预备宵夜,今儿的宵夜虽不是御膳厨房备下的,想来重华宫厨房颇费了些功夫。
宵夜是一盏枣蓉燕窝,取金丝枣以银镊子挑去细皮,剁成蓉搁入以姜丝水沁过的燕盏,加冰糖隔水熬制,甜而不腻,爽滑生津,见我进得香,恭亲王方道:“既是喜欢,不妨多进一盏,这东西不仅润肺,也调理气血。”
“宫里有规矩,主子食不过三,奴才食不过一。”
我婉拒了他的好意,尽管后来我读懂了那层意思,这宵夜是他命人特地准备的,必是他见我新近面色苍白,不好明言,只能点到为止。
可在我看来,既然他那时已作出选择,今时今日之举其实不必。
“那你且早些歇着,明日孤可是不亮就会派人来叫你。”
“遵命。”
我福了福,躬着身子退出,一切皆按宫里的规矩,与他刻意的保持着距离。他却是镇定自若,既无平日高高在上的优渥感,亦无被拒的恼怒福
当我缓步出了正殿,夜已经深了,大雪无言那般的下着,整座宫极静,静到只能闻得北风的呼啸声,又是一个漫漫长夜,只是我不再孤枕难眠。
自我离开后,轩辕殿的灯火虽灭了大半,可是仍有一盏橘红的光线,隔着糊了棉纸的支窗透了出来,却是他,还在挑灯夜战。
他从不曾发表意见,亦不在折子上作朱批,这样逐字逐句的看想必是为了作到心中有数罢!
我这样想,忽然觉着这辅政之职不独我一人,就算我二人各自怀着各自的心思,到了此刻,总算是不再孤单,也好,倘或有朝一日,我人头落地,命不保,至少还有他这样的人能够接任。
翌日色未明,他果然准时派人叫醒我,如意一面替我梳妆,一面结巴道:“恭、恭亲王殿下比、比谨、亲王殿下可差了许多。”
“此话怎讲?”
我在镜中与如意对视,一面画眉,一面饶有兴致地望向她,如意嚅嗫着,一张口粉嘟嘟的,很是可人:“他、他自己熬了一宿不算,这么、早,早又叫醒姐,一、一点也、也不会体恤底、底下人。”
原来他竟熬了个通宵。
他堂堂一国之辅政亲王,这又是何必。
“那些你来不及看的朕子,孤已经看过许多,另外抄录了一份,你且先看着,若是觉着妥当,不必另行批注,若是觉着不妥,重批了便是。”
我点头应了应,待得看了十来本,才觉他竟下了十分的功夫。
自他入宫的一个月来,并不是一件摆设无所作为,而是在暗中摸索,如今一出手便已熟稔,因由衷赞道:“殿下心思缜密,远非奴婢所及。”
“罢了,你也不必妄自菲薄。”他微微一笑,不再多言,乌青的眼中分明流转着笑意,此时的他,有着一份难得的开怀与从容。
未曾料道他笑起来竟格外好看,我有些恍惚,此时杨太监正好入内传早膳,见我在侧,连忙辞了出来,心中虽感到诧异,却觉照这样情形得由我布让伺候他用早膳,只得开了食盒,先沏了盏净水奉上,他却不置可否:“搁点细盐。”
“不觉着咸么?”
“你不会少搁点么?”
“那么搁多少合适呢?”有些不情愿,心道,我又不是他的婢女,怎知他的饮食习惯,何况这么大清早的,还未曾见过饮盐水的。
“这样饮了,嗓子不疼。”看得我拔了银簪子挑了少许盐搁入缠枝莲纹碗中,他一气饮尽,还示意我也尝试一下,我却摇了摇头,兀自取出双色细粥与精制过的点心酱菜。
“想必你不记得早盐晚蜜这习惯。”
“这竟是奴婢从前的习惯?”
“那是从前。”
察觉到失言,他忙忙的咽了口粥,算是缄口,我便也不再追问,心中却是波澜起伏,那时我与他究竟有多好,那样的好几乎以如膝似胶来形容,若非如此,他怎会将这样细腻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以至延续到如今……
“愣着做什么?”
“嗯?”见我惘惘的,他以玉扳指扣了扣案几催促着,我只得胡乱吃了几口粥,便叫进宫人撤了去膳桌。
“再叫人俨俨的沏盏杏仁茶来。”
“是,”他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啊?只是刹那,又是之前我所厌恶倨傲自持,还将我呼来唤去,支使得尤胜于博陵帝,而我竟也呆呆的被他牵着鼻子走。
“殿下,奴婢是御前的人,恕奴婢只伺候折子,不伺候饮食起居。”先礼后兵,一向是我惯常的作派,当我托着香浓的杏仁茶步入正殿,欲与他交割明白,却听得一阵轻微的鼾声。
他这人,想是熬了一宿累着了,竟伏在大案上睡了过去……我很是无奈,只能搁了茶碗,默默的坐在他的下首继续看折子。
殿中极静,他的鼾声纵使极轻,声声入耳,亦是烦人,忍着看了两本,再也按捺不住,一个眼色飞过去,他却瑟缩着,想是因为冷,浓密的眉头紧蹙,只好抽身拾起他褪下的披风,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那种年青男子身上独有的气息便兜头兜脑扑面而来,混了白檀与冰片,十分淡雅,我喜欢这样的味道,应该是很久了,若非如此,我的目光不会缱绻的流涟在他的身上。
“素履――”一线温和的声音传来,那样熟识,是谨亲王冒雪而来,此时正立于珠帘下静静地望着我。
若是平常,我必是浅笑着迎了上去,可此刻我却有些恍惚,心中犹如开了闸一般,时光倒流,曾不止一次这样伴在恭亲王的身旁……记忆的碎片与现实重叠,我看到了全部的过去。
“你都想起来了是吗?”
出了轩辕殿,谨亲王与我站在连廊下,他幽深的目光一时闪烁地望着我,一时望着远处灰蒙蒙的空,我在他的目中看不到焦点,只能够看到风雪在他的眼中肆虐。
“殿下以为呢?”
“从这一刻开始,我就要彻底失去了你是吗?”
“未曾拥有,何言失去。”出这番话的时候,我的心异常的平静,像是在刹那间泯去了所以的悲欢喜乐,可只有在他离去以后,才后知后觉的回转过来。
我的世界,早已坍塌,如今的我,只是一具活着的行尸走肉,自那时的王世子离开了我,我失去的不仅仅是希望,而是全部。
“孤醒歇了有多久?”
“不到三个时辰,”恭亲王醒来的时候,我仍在侧,一面批着折子,一面如常的应答对话,仿佛谨亲王不曾来过,仿佛我仍是迷糊,什么也不曾想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