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绝灭其三

    傍晚时分空中乌云密布，进而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关七看色已黑，害怕误了献祭的时辰，便提前召集人手往周木匠的棺材铺而去，霄霆自然也跟着一同前往。

    敲了两下房门应声而开，众人顿觉眼前一亮，只见九换了一身花布衣裤，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花布绣鞋，细密的头发显然精心打理过，原本苍白的脸上也淡淡涂抹了胭脂，看起来尤见楚楚动人之姿。

    关七看得两眼发直，一时竟颇有些后悔从中作梗，害得这美人真要去喂山神。

    不过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只能干笑着道：“唷～九你这打扮得新嫁娘也似，敢情今晚是想跟山神拜堂成亲吗？”

    九没理他，眼帘低垂的道：“时间到了是吗，那咱们这就走吧。”

    众人见她如此镇定，也不禁衷心佩服，于是免了惯常的捆绑押运，只由关七带着十名村民护送她前往后山，而霄霆则暗中紧紧跟随。

    约摸走了四五里山路，便来到大关山上的乱葬岗，乱葬岗中央是一座方圆近十丈的巨大坟包，传是由最初建立村庄的关羽亲兵所堆，其中埋葬了他们死难的同袍。

    坟前石碑上的字迹历经千余年风吹雨打，早已经剥蚀殆尽，只隐约能看到“关王”字样。于是村民为图方便，径将这坟包叫做关王坟，至于关羽真正的坟墓在何方，恐怕也只有当时的曹公阿瞒知晓了。

    关七取出灯烛祭品置于关王坟前，又带着十名村民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这才扯着嗓子叫道：“启禀山神老爷，童女九已经送到，恭请您老笑纳，祈求您老言而有信，千万别伤大伙儿的性命哟。”

    罢站起身来，取出麻绳将九牢牢捆在石碑之上，上下打量间难掩惋惜的道：“九啊，别怪哥哥心狠，今牺牲你一个，却能保住全村几百口饶性命，你也算功德无量，一定能往生极乐世界。”

    他这厢得一套一套的，九却恍若未闻，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

    关七自觉面上无光，想了想又叫到：“山神老爷法力无边，谁敢跟您老作对都是死路一条，哪怕一时侥幸得手，也逃不了打雷劈。”

    霄霆此刻正隐身在左近的树丛之中，知道他这话是对自己的，忍不住鼻中沉哼一声。

    关七又四下里瞅了瞅，这才带着那十名村民扬长而去。九等他们都去得远了，这才抬起头来，眸子里现出一丝犹疑，嘴唇翕张片刻方低低的道：“大哥……你在吗？”

    霄霆微一迟疑，凝聚内力一线传音道：“九姑娘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

    九登时神情一舒，却又好奇的道：“大哥你在哪里，我怎么看不到？”

    霄霆不好解释，便含糊的道：“九姑娘记住先前我吩咐你的就是，眼下还请噤声，以免打草惊蛇。”

    九唔了一声，脸上却禁不住露出委屈之色，霄霆则勉强硬起心肠，只是仔细观察周遭环境，思谋待会儿该如何应对那可能出现的无头将军。

    这时候已经完全黑了下来，雨也越下越大，九身上的衣履逐渐被雨水浸透，秋风刮过更冷得牙齿打颤。

    只不过这姑娘颇识大体，心中牢牢记着霄霆先前的吩咐，却是强自忍耐着不曾多一个字。

    霄霆身受佛涅盘大法加持，双目夜间犹能视物，见状也自颇为感动，于是又传音道：“九姑娘冷吗，是否要我帮你祛寒？”

    九精神一振，连忙摇头道：“不冷，大哥你别出来，当心打草惊蛇。”

    她这厢学得倒快，霄霆却愈发心软如绵，轻轻一叹道：“是我疏忽了，当时该让你多穿件衣裳。”

    九的脸色本来便显苍白，这时更冷得煞白如纸，闻言却忽然现出几丝红晕，期期艾艾的道：“大哥，我这身衣裳……你觉得漂不漂亮？”

    她毕竟只是个农家女，霄霆也知道这已是她能拿出的最好装扮，于是违心的道：“嗯，漂亮。”

    九难掩欣喜之色，垂下螓首细声道：“那就好了，娘当年去世前给我做的这身衣裳，我一直都舍不得穿，今……今大哥漂亮，我真的很欢喜，谢谢大哥。”

    霄霆听她提到亡母，也不禁触动伤怀，失神片刻方哑声道：“我娘从没给我做过衣裳，只是教我读书习字，以后好中状元做大官，只可惜意弄人，我终究不曾走上那条路。”

    九心思灵巧，面现羞涩的道：“嗯……那大哥你一定是大户人家，你娘也是大家闺秀，手底下有人干那些杂活，自己便一心相夫教子了。”

    霄霆为之默然，九不见他应答，又期期艾艾的道：“不过我娘自己也不识字，还是爹时候念过私塾，后来教我读了千字文。对了大哥，你家在什么地方，爹娘都还好吗？”

    霄霆身躯微震，终是低沉的道：“他们都不在了，只剩下我一个。”

    九轻啊一声，难掩惶然的道：“大哥……真对不住，我不该乱问的。”

    霄霆缓缓摇头道：“无妨，倒是你爹对你爱护有加，九姑娘将来可得用心尽孝才是。”

    九的脸唰的红了，难为情的道：“爹老是口没遮拦的，其实我……也没那么好啦。”

    霄霆先是一怔，随即便已了然，想那大关庄不过弹丸之地，村民之间尤其爱串闲话，看来是他跟周木匠的那番对谈辗转传到了九耳中，愈发触动了她的少女情怀。

    正在思忖该如何劝解之际，九却又轻叹道：“将来的事情谁能得准呢，万一今晚上我就死了，爹一个人孤苦伶仃，还有谁能照顾他？”

    霄霆暗自一滞，便即正声道：“九姑娘切莫悲观，今晚只要有我在此，便不许那无头将军伤你半根汗毛。”

    九身躯轻颤，蹙眉幽幽的道：“大哥……我原先觉得死也不过就那么一回事，可现在……现在不知为什么，我真的不想死。大哥，我……我真没用，我怕一遇上那个假山神就吓得不出话来，万一探问不到他的出身来历怎么办？”

    霄霆略一沉吟便道：“九姑娘，《妙色王求法偈》中有言道：‘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可知这是何意？”

    九边听边记，完了却茫然的道：“大哥……我不太懂，是不是一个人总会死，甚至比早上的露水都脆弱？”

    霄霆微一颔首，赞许的道：“不错，一切因缘际会都是无常，为此忧愁惊怖实属不智。”

    九似懂非懂的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所以一切因缘际会都来自爱吗？”

    霄霆淡淡的道：“是人世间的爱，好比亲情、友情、恋情，乃至贪恋权位、钱财、美色，统统都在此粒”

    九咬了咬嘴唇，喃喃自语道：“爱……我明白了，那什么样的爱才能叫大爱呢？”

    霄霆温然道：“‘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大爱便是摈弃爱，以广大胸怀平视众生，为众生奉献一牵”

    九眨了眨眼，迟疑着道：“那……那大哥你是爱还是大爱？”

    霄霆苦笑道：“唯有佛陀才能真正大爱众生，我不过一名凡夫俗子，又岂能勘破红尘迷障？最多也只是秉持公心，多求些奉献罢了。”

    九松了口气，抿嘴轻笑道：“那大哥是爱掺杂大爱了，其实我也一样，我只想为大哥奉献一切，包括我的性命。”

    霄霆心头一震，九也自觉失言，嫩脸飞红间紧紧闭上双眼，只余芳心鹿撞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