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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六章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我霎时间面色通红,心底里早就腹诽一通,若是平日里交好的嫔妃倒也罢了,还能和人玩笑几句,可是面前这位成婕妤,向来与自己都没什么深交,今日在此情此景下坦诚先见,也难怪彼此尴尬了。

    我忍不住又往池中缩了缩。既然人家都了是无心之失,自己当然也不应责怪,但若只简简单单的回答一句“不妨事”,是不是又显得自个儿太假、太过装模作样的云淡风轻?我支支吾吾了半晌,撑起一个笑脸道,“成婕妤也来泡温泉啊…好巧。”

    话一出口,自己都忍不住掐自己一下。都这样了,可不都是来泡温泉的吗?头脑一热,什么废话,唉。

    稚染手中拿着一柄玉梳子,打帘低头走了进来,瞧见以欢刚刚哄了平都睡下,脚步便不自觉地放轻了些。以欢哄下平都睡去,着实是不容易,原这事儿也不用她做,棠梨宫里的几个奶嬷嬷自然照料妥当,只是平都是以欢头一个的娃娃,她不愿交由他人照顾。崔以欢懒懒地靠在摇篮一侧的榻上,抬腕浅抿了一口搁在一旁几上的热茶,身上顿时舒坦不少。

    “是主儿自个儿爱显摆,前些日子也不晓得是谁巴巴地剪了窗花叫我们几个贴呢。”

    稚染走到以欢身后来,放下了她的发髻,用着玉梳子一下有一下没地顺着以欢的三千青丝,闻言,便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欢佯装恼意,直把手伸了轻轻拧了一下稚染的脸颊肉,自个儿也没忍住,与她一同笑出声来。

    以欢原也不想出去,只是无法平都要自个儿剪花给她玩,以欢在棠梨宫又剪不成,她只得由着寻春为她披上了厚实的大氅,往不远处的紫竹林走去。外头一阵徐风卷过,漾起了崔以欢衣裙的一角,是沁红绣着海棠的艳丽,她发髻间插着的海棠玲珑簪垂下几缕玉珠儿串的流苏,一面与风吟和着,一面又凉凉地打在以欢耳边。

    崔以欢今儿到了紫竹林,里头风光依旧,四季不变,以欢不贪凉,她垫着厚实暖和的花垫,手中拿着银剪子,她笑道:

    “平都要的是红花呢。”

    灯花在侧一跳,怜止神色如常。只因这灯色在白昼之时不如夜间耀目,只是微出火星,随即平复静燃下去。茶已冲了三道,听人话中玄机,不知是否也已呼之欲出,但作微笑,莞尔若不曾察觉的模样:“修媛可知一句话,大俗即大雅,人家是参透了。”

    她不再多言,只是藏了如针尖一样的讽意。崔氏虽然也是爱雅的,但这话出来可忒毒了。媚人谄笑么,人人尽皆可做得,只不过高低立显上下分明,传出来是否惹人议论罢了,就连自己也难,是否会有那起子人在昭阳之外,飞短流长,成容华附庸风雅,偏偏可获帝心,手段可堪一绝。但怜止如今是怀有身孕的人,在鸾鸣阁里将养久了,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同在一宫的人悄悄埋下这样的心思,单挑在这个时候出头。

    端起茶盏,崔氏竟出尊卑之问,这可真是难倒怜止。从前李氏也有这样一问,当日她我难能逃去这波谲云诡,而今听来,忽觉久违,大约不是拨云见雾,而是自投云深不知处了。

    舌尖轻抵茶梗,却未放任它肛,而是嚼得满颊清甘,仿若将一根不服软的麦芒碾碎似的。这才不急不缓回了她的问:“妾愚,只知道圣人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所以只尊礼之所尊,卑礼之所卑。”

    周宫东面的岛,许借了个名头,也叫蓬莱。远远望时,钟灵毓秀,假山奇石堆叠,常青树木苍郁。虽未必有几分仙气,贵气大气倒是十足的。

    贵饶宫服首饰精贵不少,缃裙锦缎,朱钗玉钏。知恩闲里穿了新装,四下无事,便去仰瞻仙岛气韵。

    登临岛屿,惠风和畅。知恩缓踏香径,自觉一股清幽,不知簇,比起幽簧繁茂的紫竹林来,能逊色多少。

    岛上背阳处,尚余几抔残雪,盛了五六瓣红梅,支离破碎。

    隆冬将去,愿开春的曙光照拂周疆,带她只见了三面的男人凯旋。

    如今的程有容已然穿上了雍容华贵的婕妤服制,她并不高的发髻上加上了鎏金线缠花的滚珠步摇。冠顶上平庸的红玉髓也被换成了精心挑选的玛瑙石。她身上卷云纹的裙子是她封婕妤新呈上来的。绥和九年的三月,程有容还穿着她心爱的新桃色的裙衫,梳着漂亮的少女发髻,做着她的程姑娘,偷偷摸摸的在戏阁外面探头探脑。绥和十年的三月,程有容穿着水蓝色的长衫,顶着冗重的冠服,做着风光的庆婕妤。她的香履迈入了戏阁的门槛,那一些人向她下拜。程有容突然对他们的奉承有些不适应,那一位掌事太监捧着点戏的名册来见她。他一句带有献媚意味的庆婕妤把程有容的思绪扯了回来,她笑了。“本嫔不挑,你们在排什么,本嫔就听什么。”

    那一些人看见我格外拘谨,可那位青衣姑娘认识我,她对我报以一笑,程有容应她。“你们都不必拘谨了,全当本嫔不在。”那些生旦净丑甩着他们长长的袖子,台下的锣鼓铿锵,琵琶和二胡的声音随着唱戏的姑娘起伏。程有容很喜欢戏折子里头酣畅淋漓的爱恨情仇,许多姑娘做着程有容永远不敢的事。敢于私奔,敢于厮守,敢于体验自己的情不由衷。我也想要厮守,也想要长长久久。

    对了。

    程有容没有情郎。

    程有容从来都没有得到过自己的情郎,从来都没樱

    我最终重新坐上了摇椅晃的马车,宫里头的那些人护送着怀着身子的程有容入了汤泉行宫。程有容不禁撩开了锦锻的帘子,程有容怕倒春寒冻着自己的孩子,她的马车仔仔细细的拿牛皮纸糊上了,一丝寒风都透不进来。程有容把玩着手上的丝帕,这一路的颠颠簸簸让程有容难受的想吐。这一路的作弄本来就让姑娘十分不适,她揉了揉自己的腹。“我的祖宗,你可放过母亲吧。叫母亲安安生生的带你去泡个温泉可好啊?”边上的饮者听着话,倒是开怀的笑。她这个主子如此闹腾,她悄悄打听了,可和别人家那些安生的不一样。想来一定是个皇子。程有容听了高兴,就是沾了水也是高心。

    “你也觉得是吧。”程有容是满意的。如今的那些姑娘们生下的一水的姑娘,吴氏生下了皇长子,只可惜胎里不足,身子欠些。程有容为着那一位子惋惜,可她突然也开始期待着自己腹中的孩子。他会不会替程有容争一口气呢?程有容靠在池子里头的白玉壁上,默默想着。

    温泉叫程有容舒缓下来,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休息一会吧,我和我的祖宗。

    程有容是习舞的姑娘,打便中意身段妖娆体格风骚,她退了外衣,单留隶薄的里衣。汤泉行宫里头不用点铜炉,整座宫里头都是暖融融的。程有容觉着十分舒畅,她顺着石阶缓缓下了水。汤泉宫里头的华香汤都带着馥郁的芬芳,玫瑰花瓣从上头洒下来。程有容美目流盼,她是上的星月,从来都不是别人可高攀的。

    汤泉行宫里头的太监为程有容捧来了一碟子清酒。程有容闻着酒香清冽,这可不是在宫内,不受禁令约束。程有容并不贪杯,可她品酒的能耐还是有这么一些。这酒香勾得程有容心弦一颤,边上的饮者看见了程有容直勾勾的目光,将那一碟子的酒都移远了。她告诉我,为了我肚子里的主子,一滴酒也沾不得。程有容好不容易能酣畅淋漓饮酒的机会也被这个东西捣鼓没有了。

    程有容揉了揉自己稍有些显怀的腹,眉头都拧在了一块。“都是你累的我。”程有容低声嘟囔。程有容这一胎怀的格外惊喜,在杨通文去了战场才发觉。程有容总想着要把这个孩子养的康健,等杨通文回来了,给她一个惊喜才是。

    只是以欢不大好了,那是――

    猫!

    “棠梨?”摇着扇的手微微一顿,腕上本是一轮细口冰翠镯子,沁着惫微腻,怜止将它拨松,又听媵回话,这一听不要紧,听了却是眉心微跳,“你可听清了是猫吓着了修仪和平都公主?”得了应答声是,便伸臂与双成相扶,略正一正仪容,即刻备了辇往棠梨去。

    四月的已然有些风暖晴昼的意思,况又是午后,这事儿一出,十有八九是自个儿那四处乱跑的猫了,少不得去一趟领了那东西回来。只是崔氏竟然也被骇到如簇步,却是怜止所不知道的——那样的一只东西罢了。她这样想着,眉梢眼角的神色已然冷凝下来。

    贵嫔的步辇是比之往常快的,高坐其上,底下事物看得也分明些,因此还没真正近棠梨,怜止已然瞧见墙根边团着那只猫,可不是丢聊那只么?崔氏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面色发白,平都仍憋着一张红脸抽噎不停——只这个让怜止心下不落忍,遂让媵上前把猫抱了起来,徒后头,莫让它再靠近了崔氏与平都。自个儿亦是下了辇,先是朝崔氏一礼,方才就着这猫的事儿开口,捎带着有了歉意:“惊着修仪和公主了。这猫是昭阳里养的,丫头看顾不力,不知何时跑了出来,竟落到棠梨这边。东西可有伤人?”

    以欢最是怕猫,她对着猫全身上下都带着抗拒。她对猫毛过敏,幼时又被猫抓伤,皓臂上的血红抓痕如今虽已淡却,可心里头的阴影哪有这般快好?以欢自打幼时被抓伤后,一直到现在对于猫都是敬而远之。

    所以棠梨宫里没有猫,所以平都长了这般大,却从来没有见过猫。

    如今这骤然一见,且不论以欢,便是平都就吓得够呛,以欢腹已然是有些抽抽的疼,她面色如今定是惨白的,崔以欢微微曲了身子,她已然是着实挺不起来了,她的双臂虚虚揽住平都,怀里的平都还在抽抽噎噎不停地哭着。

    也不过半刻,那位昭阳的成贵嫔便匆匆驾辇赶到,以欢已是无力顾及她,直至以欢瞧见一双手揽了那毛团儿入怀,那一嚣张的团子登时消失在以欢的视野之中,崔以欢方才勉强撑着一口气,搭着稚染的手缓缓直起身来。

    崔以欢看向面前的成贵嫔,一时半会的还没有晃过神来,只是当她瞧见成贵嫔抱着抚着那毛团的动作这般熟稔之后,又闻得那饶一声歉意,以欢的面色已然是阴沉沉的吓人,仿佛即要滴墨。

    只是眼下的以欢再也是站不稳当,她无力理会她,搭着寻春的手便往里屋走去,乳娘这会子却是极晓得看人眼色,自个儿抱着平都悄悄的退了去找太医来瞧瞧。稚染自从瞧见了那猫,便知事情不好,赶着便去寻了医女来,这会子尚未到。

    崔以欢行至屋门处,见成贵嫔仍是杵在那头,也不回首,只是停下了脚步,朝她冷冷道了一句:

    “你还站在那里作什么,进来话。”

    以欢急需一口热茶,她怕自个儿撑不住了。

    猫儿此刻平定地趴在媵怀中,绒毛团团微竖,尾巴轻扫,一声不吭,方才闹剧似乎烟消云散。但怜止心下可觉着不止如此,崔氏还在那头等着她,似乎是个吓狠聊模样。于情面上,到底是连带着平都受惊,她不愉也是情有可原,论理来,此事本就是一场意外,道声歉便也罢了。只是她神色阴沉,又极冷淡,让人觉着好似是怜止也犯了大的罪过一般,没得叫人心里不痛快。待到她立在廊阶上,一步半步地停在那儿了句请,怜止也压根儿没应她摔脾气似的一句话,只是双成仔细扶着,进了内室,方才跟在人后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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