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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六章

    最近因着有孕,不太往如意馆去,那些朱砂、雄黄、银朱混着的颜料,俱是太医叮嘱过万万不能碰的东西,故而未完成的仕女图也搁在了里头,只与郎画师了,烦他收在单独一格里,单等肚子里这位祖宗落地了再去补完就是。他却又送了一本外文书出来,那意思大约是送贺礼,心下想着这位也算是皇帝亲点要给怜止授画的夫子,于是便也收下,连着数日在鸾鸣读了一阵。

    大约是万事开头难,西洋话听着郎画师有意思,放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洋文晦涩,本来也是有音韵标注,可不是阴阳上去,有的还要作颤声,读来读去,改了半日,汉话也不利落。若无里头夹着郎画师自个儿写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的汉话,并着一点解释,怕是连十页都翻不下去。她念到一个词,是这页里最简单的,茶,与“悌”倒是同音,三个洋文排在一起,写上八九遍,却也能记。

    “就是这写法还要再练。”怜止自己琢磨着其中门道,双成和依微在后面悄悄了两句“上心”“勤恳”之类的话,只当没有听见,支使了其中一个去端盏牛乳来,便得了一刻清静。

    “如今皇上还未痊愈,不要再入了风才好。至于妾身的事,等华修容生产完再同太后商议吧。宫里的事再多也没下的事多,宫里头还能选几个能干的帮衬一二,可皇上却不能找人帮衬呢,先好好休息吧。”

    如今后宫得宠的,有权的各有特色,我这种依附着太后皇上过活的,也就只能跟着太后皇上,至少目前,除了那同我一起协理六宫的祥嫔同我有过争执,总的来,宫里头还是挺让人舒心的。

    “能入宫的姐妹都是经过层层选拔上来的,若是论其能力不定也有比妾身更能干的。至于担当,许是皇上贵人事忙,妾身还是秀女时,同皇上相遇于太液池畔,便过‘拿俸禄,做纯臣’,且如今是皇上太后看重妾身,自然是要鞠躬尽瘁,为皇上分忧。”

    有媵打帘请入,迎面扑来一阵笑语,是瑶华阁里主仆皆欢的样子。怜止接得莞尔的春风面,瞧见榻上端坐的人,与旁边奶娘怀里的那个奶娃娃,眉目清宁,略打眼一瞧,仿佛是有些像甘泉的陛下,但细微之处,因着还是顶未有月余的,也瞧不出什么来。心知那个襁褓里是如今程氏放在心尖上的哥儿,含欢曳笑的,先道了一声贺。

    “给庆修媛道一声弄璋之喜。”怜止特意这样唤她,新封的位分,与新诞的皇子,两个放在一块,怎能让人不高兴呢?她微一侧首,叫双成将礼奉上,递与旁边的使女,又坐了与她细讲:“这本儿琉璃经原是我细想着给二哥儿带的,护他平安康健,上头金字刻文,并不是墨抄,也不怕烧了湿了。”怜止摇着扇儿,与她相对而坐,“现下阖宫都在紧着,金银都在往前线送,只这一本留下,便急着捎两你这儿。”程氏与自个儿在佛仙堂那一嘲,到底是被她记在心里头,也算是全这段缘分罢了。

    一时又瞧见那几上正正堆好钗簪玲珑,样样数数的大约有七八种,离怜止最近的那支以白玉雕作海棠花的样子,脂润如半透,极是可爱。她想着鹤逢如今,虽还不会话,但却也会找着好看的东西瞧,便点一点那支长簪,朝人问道:“向程姐儿问一声,这钗子我瞧着欢喜得很,可舍爱送与我么?”

    以欢如今心里头快活,许是腹中那一团子的肉落霖,她也不至于像从前那般提心吊胆的担心着孩子是否安康,况且那一大团轻也着实不轻的肉落霖,以欢身上也舒坦不少,好歹行动之间也利落了些。

    崔以欢扶着稚染的手,迈着莲步悠悠然地往前走去,这一路上的风光正是无限好,胜于春的娇羞,反带着夏里的妩媚灿烂,是一股蓬勃的向外的自由自在。以欢爱极了这种感觉,像是幼时拉着阿爹的手去晒冬的阳,躺在自家的院子里头,看着藤上的花。

    前头却是一人立着,瞧着身影倒像是那位刚刚诞下公主的愉婕妤,扶着贴身婢子的手便站在以欢的前头。许是她也瞧见以欢,略略侧过了身来,向以欢见礼。崔以欢含笑朝她微微颔首,道了声“起”,杨氏抬起头来,以欢却见着她面上笑意好似勉强,不觉有些诧异,这般好的光景,竟也还有不舒畅的事不能消除的么?

    又闻那人言语,以欢只道她辛苦,勉强着自个儿的笑,还要勉强自个儿的话,瞧着她是不自在的。虽以欢还想走走,却见着她这副模样,便也顺着她的话回下去:

    “却也好,婕妤可有妙地?”

    愉婕妤的脸色不好看,许是月子里头没有做好,整个饶气色大不如前,相比之崔以欢与程有容,那确是远远不如了。也不晓得这杨氏,是有什么心事积着,不出口。

    前因后果,琢磨透彻。果真是命数定。柳青生一副好皮囊,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得幸却做不成主子,也是命所归。眼高于顶,尊卑无序。知恩幼承庭训,躬行周礼,断然不喜这般女子。

    心间冷嗤过,朱唇轻启,语速不疾不徐。

    “纵是当了主子,好歹也该晓得感恩二字,尽心尽力侍奉原主。何况如今,还没正式册封,就这般急不可耐,自视甚高,怕不是——”

    “想狐媚惑主。”

    睨一眼玉容,收敛笑颜。诛心之论,得轻巧,柳叶随风飘然,却是别人命途里的荆棘猛兽,是能断送她一生的屠刀。

    当时知恩,未曾留意,这其间的不公,深可如鸿沟。只任由深埋心底的爱憎分明,令所思所想,皆要一吐为快。

    我委实是与权知恩一样的想法。想不到我们这样心有灵犀,我向她投了一个感激而赞美的眼神。

    我的顾虑便在于日后若陛下想起来了,谁知道会不会质问我,当时不提醒他册封位分的事。可我如今看这个柳绿太不顺眼不能叫她出宫,也得叫她离开我太平。

    转念一想杨臻不是在这儿吗,若是把柳绿送还回去,就算陛下问起来也是她与我一起担责任。我瞧着杨臻也不是太温柔的,柳绿跟着她大约也不似在我这儿这样放肆。

    “权妹妹的不无道理,想来是我平日里太和善了,没什么威严管束不了她们。妾身看愉主儿御下有方,这柳绿在您那向来稳妥,不如愉主儿将她带回去好生调教,算帮了妾身一个大忙了。”

    出了我太平的门槛就不是我的人,是生是死管不着,我觉得这个法子委实不错,就等着杨臻答不答应了。

    杨臻不笑了,她将手里头的圆扇重重拍在案几上,横扫过权氏一眼:“权良娣慎言,”她轻吁一声:“怎么我听良娣的意思,似乎动辄就要将侍女送去慎刑司磋磨过一回,方才甘心?依照你这性子,怕是一月一选也填不了你昭阳的窟窿!”她端着严厉的声儿:“女使犯了错,你们这些个做主子就两手一摊,满口仁义道德,做的事儿却一个比一个惫懒!宫里头掌着权的主儿可也没成像你们两个一换一茬宫人。”

    她的眸光落在汤女面容上,须臾,不屑的弹弹水袖:“我竟不知何时还有请女使代寝这一出。我且问你一句,这档记在谁的头上?若是柳绿一举得子又记在谁的名下?记在你汤氏的头上,凭你也配?”

    往日里杨臻最是看不惯拿宫女顶缸的主儿,感情只你是家贵勋,只你是金尊玉贵,下人都该死不成。她顺了顺气,冷哼一声:“本嫔可受不起良媛这句恭维,想来当是本嫔素日里太过和善,再叫良媛这般不分尊卑,以下犯上。”

    杨臻气的狠了,也懒得再同汤氏废话,她径直走到柳绿跟前:“送出去的人断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谁叫你偏生在御园那头犯什么懒好心。你权主这话的也不错,有些人生来便不知感恩二字,要怪,”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转了一圈:“就怪你命不好。”

    语罢,摔袖而去

    我将茶沫吹去,并未碰那盏茶。

    我是明光豪飒,人事磋磨折我三分戾气,送我三分心机做偿。我福一福身算是送客,转头对权知恩。

    “让你见笑了。”

    太平轩有太平的规矩,你来饮我的茶,便是我的客。我将权知恩送走,开始收拾柳绿这个烂摊子。

    “愉婕妤一张巧嘴,本主成了始作俑者,也是害你至斯的恶人。这般神鬼心思,不知本主何时能学她半分。”

    “如今明粹宫留不得你,你旧主那儿又不肯收留,想来只有打发出去这一条路了。”

    若不是忌惮皇上,使个法子叫她消失才是最好。我把收尾的活全都交给熏珝,自己卧在塌上等太医例行请脉。柳绿去了,自然有新人补上,我想着是否应该好好整顿一下太平上下,省的一桩一桩破事扰我心烦。

    “良媛不必这样急。”虽是剪水眸,此刻澹清转寒潭,酿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讥弄。“华修容既然秉公,定会罚了你去,你愿与不愿,又有什么要紧。难道为着你是明粹中人,就轻轻发落么?”汤氏在自个儿后头跪得板正,是报方才那一语不和,反手寻隙。若怜止此刻有溃堤于蚁穴之忧,那汤氏便是蜉蝣溺水,尚作撼树之举,那伤风败俗的驳,恰如百步反笑五十,怜止根本不吝回话。况明堂上那一位修容,想来有敬事明理的贤名,哪会因红鸾星双逢这等托词,轻易不肯断下?总归是要看我与汤氏如何挣扎拨弄,明枪暗箭一番,再由她铁口断案罢了。这一趟浑水,她妄想全身而退?心下冷嗤一声,恐怕不能如此了事。

    夜风如切弦,割金破窗似的,怜止亦垂眸朝李氏作礼,话声却清:“红笺传情,书字言信,依微身有,慧轮却无。依微有与佛门中人私通怀春之嫌,可男女大防,未曾私破。若依微罪在心思,那新燕,身心皆罪,毁坏体肤,乃是——不忠。”

    自然是不忠了,不忠于帝,也不容于世,更不容于佛前。这样的人,合该业火烧尽才好。怜止这样想着,去岁华修容便接待护国寺来客,无事发生;今朝新秀甫入,便出了这样的事情,还是头一个便出在明粹,都会言她忙孕有胎,这些子事儿松懈。依微的罪过在怜止看来,便是一心生愚昧,这个劳什子新燕,算是给她敲了警钟,那慧轮,怜止管不着;莫须有的心思,还是收起来的好。

    摇缀连倚,万种云清,尽压孤藜树下。怜止将步放得慢,将近入夜时分,她自佛仙堂回,一路行至倚梅园畔,红梅正是欲放时,冰垂携香,琼苞未尽。隆冬腊月里风能刮骨,纵然怜止有氅外披,挡住大半凛冽,还是有些冷意渗漫。她不欲累着自个腹中这个的,赏了一刻半刻,便由双成扶着往亭处走,寻一个落脚可歇处。

    然路面生冰凌,些微生滑,万分谨慎地踏出一步,便听一声极为尖厉的叫声在耳边炸开,生生叫怜止脚下一滑,差点往后跌倒。幸而双成在后仔细瞧着一切不妥,这才紧紧扶住。怜止略缓了一缓气息,圈住腹,再抬首时,额上已然沁出惫。眼望一团晕黄坠落在地,好似浮云飞沫,又似雪中星火,踉踉跄跄烧尽了。怜止居高临下,骤然对上一个生面孔——像是吓得怕了,面前人亦是面带惊慌,一张娇娇面孔现下神色仓皇不定,引得自己皱眉,心下已然不悦:“仪态被你丢到哪儿去了,有谁在后头追你不成?”

    又见她媵在侧,也是如她一般的神色,心中疑窦更起:“本嫔方才听着一声喊。”她一对寒星射江似的眸子,凝一点怒气,在二人面上逡巡过,“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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