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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子楷死了。

    有好几个小时,蔚冰的脑袋是空白的,就好像有人拿了一把刷子,沾上白色油漆,把她的脑袋剖开,分别刷上白色油漆似的。

    从发生车祸开始,从头到尾她都是清醒着的,换言之,她目睹了整个过程,包括子楷被抬上救护车,也包括医生歉然的对她宣布伤者不治。

    才一天,她从新娘变成了寡妇,她陷入了忧郁的狂潮,她无法不自责,如果她不同意由子楷驾驶,那么悲剧就不会发生,更甚者,如果她不答应子楷的求婚,就不会有罗马之行,他也就不会发生车祸,没有车祸,他也就不会死了。

    所以一切都是她的错,只要她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子楷惨死的画面,看到他浑身鲜血,她无法入眠,她吃不下任何东西,直到子楷的大哥──凌子湛风尘仆仆的来到罗马。

    「你必须吃点东西。」

    子湛站在病床前坚定的看着她,几乎是命令的,而不是请求,而他的随行人员已经在他的示意下去准备食物了。

    「我……我很对不起。」想到因她而死的子楷,那样年轻的生命,就这么无疾而终了,泪水又滑进了蔚冰的眼眶里。

    「我不想再从你口中听到这种话。」凌子湛看着她迷蒙的莹亮大眼,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他紧紧握起了拳头,转身走出了病房,耳边,依然听到她的啜泣声。

    接下来的几天,蔚冰都在昏昏沉沈中度过。

    她不知道医生给她打了什么针剂,她总是在睡,醒过来的时候也总有凌子湛派来的人盯着她进食,她没再见到他。

    一个星期之后,他的人替她办了出院手续,四名黑衣男子护送她送到罗马机场,她才知道,她要回台湾了。

    「少夫人请坐。」有名仪态高雅的女子在登机室里一直陪伴着她,直到登机,将她送进头等舱,看着她落坐才离去,她仍然不知道那是谁,只知道凌子湛似乎带了很多人来罗马。

    头等舱里,她忐忑不安的看着周围,都是些衣着时髦的人士,还有几个人戴着大墨镜,有人在使用电脑,有人已经迳自睡了起来。

    蔚冰睁着惶然的双眸,她的心跳的好快,她好紧张,她好不安,她要这样一个人自己搭飞机回台湾吗?她的心里有好多疑问,比如子楷的骨灰呢?他的骨灰在哪里?然而她连个可以问的人都没有。

    「小姐,你还好吗?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你的脸色好苍白。」一名空姐亲切的走到她面前弯身询问,她才知道自己脸色发白到什么地步。

    「我没事,谢谢你。」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连自己也感觉到两颊的肌肉笑的有多么僵。

    旅客陆续落座,直到看见凌子湛朝她的座位笔直走来,她才仿佛吃了颗定心丸,不再忐忑。

    他戴着墨镜,穿着深色西服,她看不清他的眼,而他的神情是极度严肃的,他的唇角甚至连动没动一下。

    他在她旁边坐下,她的体型瞬间变得好小,他体魄高大,一百六十二公分、四十二公斤的她,几乎只有他的一半。

    他紧抿着唇线,直到飞机缓缓升空,笔直飞行之后,他仍是一句话也没说,就像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刚好坐在一起而已。

    「大伯───」

    足足过了半个小时,蔚冰酝酿足了勇气才对他开口。

    他脸部的方向终于离开手上摊着的文件看向她,并且摘掉了墨镜。

    蔚冰吃惊的看到他双眼布眼了红丝,就像已经几天几夜没睡了一样,他形容憔悴,整个人和主持婚礼时的那个他判若两人。

    「什么事?」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是那种任何人听到他说话,都该识趣不打扰他的疲累。

    但她必须打扰他,因为有一件事情她非知道不可,这对她很重要。

    「大伯──」蔚冰润了润唇。「子楷他…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

    她知道子楷的遗体已经火化了,可是却不见骨灰坛与他们随行,难道是放在行李舱中?那未免对子楷太残忍了。

    她看着子楷的大哥,等待答案。

    他蓦然闭上眼,喉结上下滑动,几秒钟之后才再度睁开眼。

    「骨灰已经撒在布拉格的维尔塔瓦河里了,那是子楷的遗愿。」

    他说了一个出乎蔚冰意料之外的答案。

    遗愿?

    蔚冰困惑的看着子楷的大哥。

    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子楷知道自己会死,所以留了遗言?

    「是以前的玩笑话。」凌子湛补述:「在欧洲住的那段时间,他很喜欢在查理士桥上看维尔塔瓦河,他曾戏言,如果有天他死了,他不要埋在土里,他的骨灰要撒在维尔塔瓦河里,所以我就照着他的遗愿这么做了。」

    说完,他看着愣然中的蔚冰。「还有问题吗?」

    他不带感情的问法让蔚冰感觉到自己真的打扰到他了,她连忙摇摇头,有点慌乱。「没有,没有了。」

    他的视线又回到文件上,虽然没有再戴上墨镜,但她可以清楚的感觉到,他们之间是有距离的。

    事实上,虽然是大伯与弟媳的关系,但他们几乎跟陌生人没两样,她只知道他是子楷亦父亦兄的大哥,目前管理凌扬集团,三十二岁,未婚,拿美国一流学府的管理硕士学位,是个天生的企业人才,除此之外,她对他一无所知。

    想必他对她也是吧,除了她是子楷的未亡人,身为九帝集团的继承人,父亲目前昏迷不醒中,除了这些基本资料,他对她也是一无所知吧?

    然而这又怎么样呢?子楷已经死了,就算他们对彼此熟的不能再熟也没有用了,搭起他们之间桥梁的那个人已经死了,这才是最令人感伤的。

    蔚冰黯然轻叹,她出神的看着机窗外一成不变的漆黑,许久之后,她终于感到累了,她合起了眼,迷迷糊糊的进入了梦乡。

    直到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凌子湛才搁下手中的文件,他艰涩的注视着她,眼神复杂。

    她总算是睡了,如果不是他吩咐空姐在给她的开水里加安眠药,她会一直到回台湾前都睁着眼睛吧?

    他……真的对不起她。

    是他害她年纪轻轻就变成寡妇的,是他让她承受新婚期间就丧夫的伤痛,是他在她人生烙下了一个永难磨灭的伤心。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他不会选择逼子楷结婚,他会让子楷去追寻他要的真爱,但现在懊悔这一切有用吗?

    大错已经铸成,他已经失去了唯一的弟弟,噩号直到今天他还不敢通知带发修行的母亲,虽然他知道纸包不尊,事情迟早有天会传至她耳中,但就让他做只鸵鸟吧,能拖一天是一天,现在他能做的就只有尽力瞒住母亲这件事了。

    拿出手机再看一次里面的留言,一颗心像被人紧紧揪住,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子楷……子楷……不!」

    他看到熟睡中的蔚冰先是喃语的摇着头,最后整个人像是吸不到空气而不舒服。

    「你醒醒!」眼见情况不对劲,他连忙摇她。

    她闭着眼,脸色更加灰败。

    他按服务铃,空姐很快来到。「有什么事吗,先生?」

    他浓黑的眉心蹙的死紧,气急败坏的问:「飞机上有没有医生?有没有?她身体不舒服!她需要看医生!」

    「我知道了,您先镇定下来。」空姐比他还冷静,她动作迅速,拉出前座的塑胶吐袋套在蔚冰口鼻间,没多久,蔚冰不再痛苦挣扎,她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位小姐患有过度呼吸症,我去替她倒杯开水。」

    空姐走开了,他看着眼露歉疚的蔚冰。

    「大伯….我吓到你了。」她虚弱的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说道:「我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每次考试前都会发作,我….很容易紧张。」

    医生告诉她,这不是疾病,只是换气不正常,但她还是很自卑,因为这样,她父亲还透过关系让她每次考试都自己一个人一间教室,没有与时间、同学竞争的压力,减少她病发的机会。

    只是这样的差别待遇让同学们为她冠上一个「公主」的绰号,也让她更难交到朋友了。

    「刚才我梦见子楷了,他满脸的血…….」所以她才会感到呼吸困难,她试着告诉他自己的感觉。「我想救他,可是我动不了,安全气囊困住了我,如果他的安全气囊也打开了该有多好。」她轻咽一声。「那么,他或许就不会死了。」

    她感伤的言语令他的下颚抽紧了。

    她一直在自责,从车祸发生以后,从看顾她的人口中知道,她没有一刻停止过自责。

    他不该让她背这个黑锅,他不该,但他开不了口。

    他开不了口告诉她,害死子楷的人是他,是他这个自私自利的亲哥哥!子楷的安全气囊不会打开,因为他安心要死,然而如果命运可以重新洗牌,他但愿死的是他!

    ************

    这个房间很美,但对蔚冰而言,它真的很陌生。

    她的新房就是子楷以前的房间,只是换掉了床组和衣柜,又添了一个梳妆台,这里处处留着子楷的影子。

    古时候的人称她这种女人为克夫的女人吧?

    她很庆幸自己没有受到不公平的待遇,凌家上至管家安婶,下至园丁、佣人都对她恭敬怜惜有加,他们没有用异样的眼光看她,这使得她又安慰又惭愧。

    以后她该怎么办呢?

    子楷已经死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才好,她成了寡妇,她昏迷中的父亲还不知道,如果他醒来,知道这个消息打击一定很大,她得好好瞒住才行。

    「少奶奶──」女佣小芳在敲门,她拿了一束花进来。「管家要我拿花来,她说房里得有些生气才行。」

    「谢谢你。」看着那束开的灿烂的玫瑰,如果子楷在她身边,感觉一定不一样吧?

    「您肚子饿不饿呢?要不要我准备吃的东西拿进来?」小芳贴心地问。

    他们的少夫人看起来好小,袖珍身型,白皙的肌肤吹弹可破,眉宇之间楚楚可怜,一副忧愁的模样。

    唉,也难怪她会凝眉不展了,二少爷英年早逝,小俩口才结婚一天,二少爷就死于横祸,生离死别的悲伤,任何人都无法太快平复吧?

    「要不要吃点乳酪蛋糕呢?那是二少爷生前最喜欢吃的甜点,家里经常都会准备着。」

    蔚冰喉咙一紧,想到他们第一次见面时一起品尝蛋糕的快乐情景,她觉得好难受。「谢谢你,小芳,但我没胃口,我想吃的时候再告诉你。」

    「好吧,那我出去了。」小芳同情的看着她。「少夫人如果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

    小芳出去了,房里恢复了寂静,窗外一轮红日正缓缓西沈,凌宅很大,从她的房间望出去是繁花似锦的庭园,整理的相当美丽,还有个天使塑像的喷泉。

    白色天使塑像栩栩如生,子楷生前是否也喜欢凭窗而立,欣赏那个天使塑像呢?

    这些她都无从得知了,他们缘份何其短暂,只有三个月,他是个好人,也是个君子,如果不是认识了她,他也不会死……想到这里,她又开始自责了。

    「蔚冰!你在里面吗?」

    急促的叩门声将她从神游太虚中拉回,她认出是凌子湛的声音,连忙去开门。「大伯───」

    凌子湛打断她,脸色很凝重。「你爸爸陷入重度昏迷,我送你去医院。」

    蔚冰脸色一白,不幸果然都是接踵而来的。

    ************

    「小冰───」洪裕明心疼的看着苍白的她,这时候的她不是总裁,只是他无助的小堂妹,更何况她才历经了丧夫之痛,伯父的重度昏迷无疑是雪上加霜。

    「裕明哥…….」蔚冰六神无主,她的心,瞬间骚动而混乱。「我该怎么办?」

    她很后悔没早点进入公司的情况,她更怕父亲真的会丢下她撒手人环,就像她原以为可以依靠终身的子楷一样,那么突然的离她远去,留下她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伯父什么时候会醒来是个未知数,公司我会暂时看着,不过你也要赶快进入情况,毕竟你才是公司的总裁。」洪裕明说道,这也让她明白了,该扛起的责任是跑不掉的。

    加护病房的探视时间已过,她茫然走出医院,然后她看到凌子湛。

    她以为他已经走了,她知道他是个大忙人,事业跟她父亲一样忙碌,他亲自送她来医院已经很好了,没想到他会等她。

    凌子湛注视着她。「你还挺得住吗?」

    她看起来摇摇欲坠,八月的骄阳也是罪魁祸首之一,就这样站在大太阳底下会晒死人的。

    蔚冰神思恍惚的看着他,眼前出现好几个重叠的影象。「大伯…对不起…我快昏倒了…」

    「该死!」他扔掉烟蒂,一个箭步扶住了她。

    蔚冰浑身软绵绵的,他怀疑自从下了飞机以后,她到底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她虚弱苍白的比幽灵还不如!

    他把她带到医院的西餐厅,充足的冷气让她恢复了气色,他叫了杯冰果汁给她,还叫了一块蛋糕。

    依稀仿佛,他记得子楷说过,她也爱吃蛋糕,相亲那天,他们是因为蛋糕聊开的。

    「快吃吧。」他催促着。

    在他的监视下,蔚冰喝了几口果汁,吃了几小口的蛋糕,如果是以前,她会觉得这块蛋糕美味极了,可是今天,她已失却品尝蛋糕的心情。

    「我爸他……」用银叉子拨弄着蛋糕,她的眼睫垂的低低的。「医生说,醒来的机率很低。」

    「不要太担心,这个世界上,没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我会为你父亲打听最好的名医,就算在天涯海角,我也会把人给找来。」这是他欠她的,他已经害她失去子楷,不能再让她失去父亲。

    「谢谢你,大伯。」她俯首不语了好一会儿,然后她抬起睫毛来,怯怯地看着他,欲语还休。

    他拉松领带,撇了撇唇。「有话就说,不要那样看着我。」在她面前,他总有种自惭形愧的感觉。

    他的语气有些粗嘎,顺手拿起咖啡杯,大大啜了一口冷掉的咖啡。

    「大伯──」蔚冰又轻唤一声,根本不敢直视他,她的声音低不可闻。「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公司?」

    他瞪着语音模糊的她。「你说什么?」只看到她嫣红的嘴唇在动,他根本听不到她在说什么。

    蔚冰惊悸了一下,连忙摇头。「没、没什么。」

    「说!」他蹙起了眉。「我讨厌话说到一半不说,大声一点,至少让我听到你在说什么!」

    「好!」他好凶,蔚冰紧张地咽了下唾沫,她鼓起勇气,重覆一遍她刚刚的请求。「你可不可以替我管理公司?」

    「要我替你管公司?」凌子湛眉头一皱。「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

    洪家的「九帝集团」是间历史悠久的上市公司,去年集团营收至少一兆元,集团资产也破兆,她要他替她管理这样一间庞大的企业?

    「不……不可以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其实也心里有数,像他这样的大忙人哪有空兼管别人的公司。

    「问题不在我可不可以,」他眯起眼,撇撇嘴角。「问题在於你们公司的股东们会不会让我这个外人来碰你们公司,你懂吗?」

    「可是——」她润了润水唇。「你不是外人啊,你是我的大伯。」

    不可思议,他真是被她打败了。

    他索性把领带给拉掉,义正严辞的对她说:「对那些股东而言,我这个名义上的大伯跟外人没两样,更何况子楷已经死了,我插手你们公司的事,外界会怎麽想?」

    蔚冰眨了眨晶眸,不太明白他在说什麽。

    「不懂是吗?」他知道她单纯得犹如张白纸,现在跟她说再多都没用,她不会明白大集团里勾心斗角这种事的。

    他沉吟了半晌。

    「好吧,从明天开始,你到我公司来学习,我会把我所知道的都教你,直到你能独当一面为止。」

    算是还她他所欠她的,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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