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寻衅
散席时候日头不早,明夷将洪奕与邢卿送回行露院,并叮嘱了洪奕几句,让她一一与花魁娘子们谈代言站台的事儿。殷妈妈传出话让车夫送她回东市,明夷也谢绝了好意,执意步行回去。
未走出几步,明夷只觉得脚下有些发软,看来入口甜柔的酒也毕竟是酒。风一吹,更加目眩。
距离林昭的手绘单页送来还有一个时辰的样子,她有的是时间慢慢晃在平康坊。
夜色还远,慵懒的平康坊午睡刚醒。抬头能看到撑起的窗户,垂下一头青丝在细细梳理的女子,借着阳光对镜描眉的女子,逗着鹦鹉重复一个名字的女子,一脸寂寥眼中无物的女子,或青春少艾,或已半老徐娘。青春的眼里总是灵动,望情郎的盼,诵情诗的痴,对薄情的恨。沧桑的眼中总是深邃,见不到光,只有随时换上的笑。
明夷看着,酒劲慢慢过了,暑热跟着消了,心头一截截凉下来。在这个时空,女人能做的事太有限,哪个不是背靠着男人的力量。师红依不消说,靠着男人捧来金山银山,再难博的美人一笑,也总是待价而沽,需要用美艳和歌艺换一席之地。陶三娘是幸运的,靠着父辈打下的江湖地位,但若没有女当家的特殊身份与其他帮派讨便宜,也坐不稳。夏幻枫再如何出色的人物,逃不脱要与朝中人江湖人周旋,保得平安富贵。自己更不用说,花着刘恩朝的钱,靠着连山的忠心,还有那些伍少尹马少镖头的相帮,还不知其后会有多少陌生的男人出现在这个名单里。
如果一定要依靠男人的力量,她能做的,不过是不仅仅依靠一个人几个人,而是更多。如此,所要付出的代价,在每个人身上能摊薄些。若有背弃,也不至于全盘皆输。这样,或许更安全一些。
越想越无趣,明夷加快了脚步。到她小小的拾靥坊,好有些能挡风遮雨的错觉。
回到东市,也已经不是店铺最旺的时辰,赶远来的人都开始往回走。红云坊今日的人气已经不如前,三三两两不过几个衣着寒酸的大嫂,挑选良久,为几个铜钱争执。她没心情和人再有口角,到红云坊门口故意走远些。更是下了决心:不能将时间浪费在与市井妇人讨价还价上,不能与这样的对手纠缠不清。
明夷快步走远,像是生怕山寨店的低俗气玷污了她的靴底。
拾靥坊内无人,也是预料到的。连山忙得天昏地暗,恐怕没她这般好命,还能享用那顿盛筵。并不指望还有人惠顾,只为了等林昭那里的单页,只得开着铺,百无聊赖等着。
酒劲儿未全过,一早起来折腾到现在,明夷还真是有些困了,撑着脑袋强打精神,直到被一声咳嗽吓得心脏差点蹦出来。
抬头模模糊糊两个人,明晃晃的服色快亮瞎她的眼。
前头是个少妇模样,翠绿绣红白纹样的褶裙,水红的薄纱小衫,月白色长帔,搭配起来鲜亮明丽,只可惜本人皮肤暗淡,黑里带黄,被艳色一衬,总有些抹不去的乡土味。长得不差,端端正正的,只是一脸严肃,嘴角下挂,死气沉沉。头上是华丽的凌云髻,珠翠招摇,眼角扫着斜红,唇上点着娇艳的桃红色,显得皮肤黄气更重。明夷有一种把她脸上脂粉全部擦掉,重新打扮的冲动。
后面跟着的是一样脸色蜡黄的婢女。穿着黄色长裙和绿色短袖衫子,整个像黄土中刨出来似的,黄蒙蒙一脸。表情都如出一辙,却比主母更多份倨傲,所谓狗仗人势便是如此吧。
咳嗽的是黄婢女,很不耐烦的样子:“才什么时辰,这铺子是要关门大吉吗?”
明夷心里暗自问候了对方祖上,堆上笑:“娘子需要胭脂还是水粉、口脂?”
黄少妇瞥了她一眼,完全没有搭理的意思。径自走向店铺中间,围着那鸟笼绣鞋的插花转了个圈,皱紧了眉,眼里满是厌恶。
黄婢女毫不客气:“不用跟着,我们自个儿看。”
明夷原本便不想跟他们多话,看样子也不至于是顺手牵羊的人,只站一边冷眼看着。这种架势,还真是似曾相识,不就是前几天纸扎人主仆,仇夫人一行的做派吗?难怪做个如此招摇打扮,多半为了示威,想到这里,她觉得格外好笑,脸上不由荡起笑意。
黄少妇敲转了一圈回来,捕捉到她嘴角尚未消失的弧度,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脸色突然更加阴沉,直奔她而来。
明夷吓得后退两步,后面却已无路可退。
黄少妇停留在她面前不到一米距离:“明娘子,我并无恶意,只不过同为女子,劝你收敛些,莫以这荒淫不经的玩意儿蛊惑人心,实在有辱丰家家声。”
明夷一听倒是来了精神,不怒反笑:“请问这位娘子与我丰家有何瓜葛?是我先父的旧相好还是先祖的冤孽债?为我丰家如此殚精竭虑真是辛苦您了。”
黄少妇气得脸色都白了,微微发抖,黄婢女先耐不住了,直要冲上来抓挠,明夷往后仰,腰顶到后面柜子,撞得她暗自咬牙。黄少妇一挥手,制止了那野蛮丫头:“早听闻明娘子伶牙俐齿,果真如此,只是未免失之粗鄙,落了教养。”
“我家教养讲的是对善意之人双倍与善,对怀恶意之人亦不畏惧而已。”明夷看对方绵里藏针,也不怕和她周旋。
黄少妇又换了和颜悦色:“你我素昧平生,何来恶意。只是看明娘子独自操持偌大生意,也是女中豪杰,不忍看女子到此年岁,孑然一身还惹街巷非议,令人扼腕。”
明夷简直厌烦极了,话里话外不过说她年纪大了,名声又坏,以此来凸显自己的高贵。转念一想,这年代,女子视有夫家靠山为大,把她当作失败者的典型无可厚非。想回敬过去,又索然无味。所以当她远远看到林昭走近拾靥坊,眼珠子一下亮了,如同看到了救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