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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袁姓安生

    慕名而来的游客尚未来得及欣赏满园桃花,就被滂沱大雨打了个措不及防,落荒而逃。

    几家欢喜几家愁,那间百年不开张的破落客栈,破荒地迎来一位位阔绰的贵客。

    “木头,根老有言在先,服侍一才算钱,半路走聊都不算。”

    须发全白的佝偻老人哪怕低头弯腰,都比李成蹊高出一截。

    “根老,那一工钱怎么算?”李成蹊直接问道。

    至于累不累,接多少人,做多少事,会不会受欺负,少年一概不问。

    活着就好,没有讲究。

    “客人进了客栈,你给领进房算大头,算三的工钱。”根老答非所问,自言自语道,“客人多少,根老不保证……”

    对于根老的喋喋不休,少年不急不躁,一字不差地牢记于心。

    少年没甚优点,只有细心。

    根老老糊涂,无人不知。

    可老头越糊涂,行事越谨慎,谨慎到旁人挑不出半点错。

    糊涂根老,最细心,最不容错。

    “务工期间,不许带着财迷和黑蛋。”根老特别提醒,“见一个罚款……罚一……不对,罚三十文。”

    “根老,你还没告诉我怎么算工钱。”少年无奈地问道。

    “啥,你啥?你不干?”根老问道。

    李成蹊忙一脸笑意,“根老,我们一言为定,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木头,你这脑袋肯定有啥坏心思。”根老警惕心大生,“根老才不要拉勾,根老要拍掌。”

    “你拍一,我拍一,我们都是好朋友。”

    着,根老举起那只满是老茧的干枯手掌。

    “你拍二,我拍二,大家都是好朋友。”

    啪嗒一声,一大一两只手掌紧紧合上。

    李成蹊不觉有异样,但风雨中不怀好意靠近客栈的武者好似被人一掌拍杀,纷纷炸裂。

    “顺便问下,黄婆婆最近有没有回家?”根老突然问道。

    李成蹊脸沮丧地回道,“半个月前,黄婆婆去办点事,就再没回家。”

    根老满怀失望地哦了声,好像比李成蹊更难过。

    少年赶紧挤出点笑容,“根老放心,黄婆婆身子硬朗,多半是去很远的地方,肯定还会回来的。”

    根老眉开眼笑。

    少年也笑容可掬。

    “根老,你是不是喜欢我家黄婆婆?”少年冷不丁地问道。

    根老老脸一红,佯装被人识破的恼羞成怒,举手要去打他,“好你个木头,连根老也敢调戏,看我今个不打断你的腿。”

    李成蹊俏皮一笑,一溜烟跑出屋外,留下那般破破烂烂的雨伞,“根老,雨路滑,出门可要心些,这雨伞我先留给你用。”

    “千万要心些哦,你可别想着黄婆婆会来照顾你。”

    根老一听,气不打一出来,要不是怕真摔着,肯定得追上去好好揍一顿。

    “不知不觉,木头也懂了男女之爱啊。”

    根老喃喃自语,怔怔望着手心浅浅的手印,隐约可见少年的掌纹。

    细纹渐宽。

    生机勃发。

    与此同时,在柒木巷巷道,两个同龄孩子不期而遇。

    “呦呦呦,这不是整跟着木头的黑蛋?咋个今孤身一人啊。”身披蓑衣,头顶斗笠,被倾盆大雨砸的歪七扭澳孩子,还不忘出声嘲讽迎面走来的黑脑壳。

    对谁都是凶相毕露的郑逢集破荒没开口就骂,而是瞬间如猫弓腰,如燕滑水,如犬扑食,一巴掌拍在斗笠,打他个人仰马翻。

    “财迷,知道我这一手叫什么不?”郑逢集打倒他后,用力一翻,一屁股骑在他的腰上,一手按着他的后脖颈,“这叫醉罗汉降龙,是伍和陌整醉醺醺的酒鬼传我的秘技哦。”

    风大雨急,积水漫过脚踝。

    骑着财迷的郑逢集浑然不觉身下孩子呼吸不畅,口不能言,反而耀武扬威地不断显摆。

    财迷奋力挣扎,努力想翻身喘口气,却怎么也办不到。

    不过是几十个眨眼的功夫,财迷就觉得身困体乏,昏昏欲睡,低头晕了过去。

    郑逢集仍然不知他命悬一线,犹在死死按着他。

    眼看着孩子就要命丧黄泉,突然一声厉吼平地响起,吓得郑逢集赶紧起身。

    “蹊儿哥,我和他在闹着玩。”

    危急关头,正是李成蹊及时赶到,连忙拎起财迷,进行人工呼吸。

    咳!

    终于皇不负有心人,财迷终于发出了轻微的咳嗽声,度秒如年的李成蹊紧绷的心弦才放松下来,沉声呵斥道,“以后不准没轻没重,欺负别人。”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害死他?”

    李成蹊背起财迷,奋力往家跑。

    “平时都这么玩的,也没事。”郑逢集跟在后面拼命跑,“我看他多半是装的,打一顿就好了。”

    “逢集?”

    “哦,我知错了,下次不打他。”

    郑逢集果断认错。

    “我希望你遇事三思而后行,做个顶立地,有担当的男子汉,而不是毛手毛脚,惹事生非的熊孩子。”李成蹊确认他是无心之失,语气也缓和了些,但该训的地方不能落。

    “我最近很乖,没惹事。”郑逢集自信回道。

    李成蹊没有话,只是鼻音嗯了三声。

    郑逢集吞吞吐吐。

    一路上,两个孩子都不再话,默默无声。

    当李成蹊回到家中,立即把财迷平放木床,接着道,“我去烧些热水,你脱掉他的湿衣服,用布条擦干他的身子,再拿些衣服给他盖上,尽量让他暖和些。”

    “蹊儿哥,你就那点衣服,弄脏了就没了,还怎么穿出门?”

    “没事,洗洗就好,你先照顾好他。”

    罢,少年从门后的破布袋掏出枯黄的草叶子顶着大雨,跑进厨房。

    趁他离开,郑逢集扒掉财迷的衣服,对着他的屁股噼里啪啦一顿毒打,“王八羔子,你要敢弄脏蹊儿哥的衣服,看我不弄死你。”

    然后,他处理好财迷,见他还是不肯醒。

    于是郑逢集望着昏迷不醒的他,心生愧疚,“是我下手重了些,以后尽量会轻点。”

    “咳咳……我接受你的道歉。”就在这时,财迷突然醒来,挤出个笑脸。

    “你敢骗我?”郑逢集恼羞成怒,举手就打。

    “逢集,你又想干嘛?”敲又被李成蹊撞见这一幕。

    郑逢集尴尬一笑,淡定地回道,“我准备给他揉揉胸口,活血通络。”

    李成蹊端着碗口有缺的瓷碗,低声嗯了个三声,翻了个白眼给他,走近床边,“进金,能自己起身喝水?”

    财迷点点头,接过茶碗,第一眼就瞅见草叶子,恨铁不成钢地道,“暴殄物,你竟然拿柴和草泡茶喝?这一片可价值五文钱啊。”

    “好好喝茶,不要胡闹。”李成蹊趁机伸手揉了揉他乌黑亮丽的秀发,“下雨寒气重,保重身体最重要。”

    财迷漫不经心地哦了声,一边端着碗喝茶,一边偷偷地四下打量。

    “蹊儿哥,你看他这找抽的劲,还敢惦记你的草药。”郑逢集见他没事,宇宙再次爆发。

    “敬老爱幼,不能欺凌弱。”李成蹊反手按住他的脑袋,唉声叹气,“你还这么,就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以后有力气和我掰手腕,还愿意听我话?”

    郑逢集有些慌张,“无论何时,我都听蹊儿哥的。”

    “还有我娘过财迷比我大,身子骨比我结实,不算弱。”

    “弱不按年岁,不按身骨。”李成蹊认真地解释道,“我们是在武道世界,所以要以自身的强大去定义弱。”

    “那相对我,什么才是弱?”

    “大概一拳不倒,就不算弱。”李成蹊这么回道。

    “行吧,我以后尽量让人撑住第一拳,做个强者。”郑逢集真烂漫地回道。

    少年揉了揉他的黑脑壳,“你也去厨房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郑逢集瞪了眼财迷,然后兴高采烈地跑了。

    雪里来,雨里去。

    郑逢集始终披着单薄大衣,从未受过风寒。

    而李成蹊对此早已习惯,从未想过,骗他脱下大衣。

    “李成蹊,别以为救了我,就想我感谢你。”

    相对于郑逢集的张牙舞爪,本性张扬,财迷对谁都是和颜悦色,谎话连篇。

    “你为什么要来这边?”李成蹊不在乎他的感谢,更不需要,但他要知道他为什么来这。

    财迷家住叁垒街,距离柒木巷极远。哪怕是风和日丽,那边都鲜有人愿意来此,为何在狂风暴雨反而会让财迷过来?

    “庄少爷赏了我十文钱,让我通知你,不必搭理岳牧野。”

    “原话是怎么的?”李成蹊唯恐遗漏细节,谨慎问道。

    “庄少爷只了七个字【不必搭理岳牧野。】。”

    “还有,庄少爷从没给我九文钱。”

    李成蹊沉默不语。

    “庄少爷摆场真不,从头到尾都不正眼看我,吓得我只敢紧盯铜钱。”

    “等我哪有了钱,也要像他那般目中无人。”

    李成蹊自言自语道,“目中无人不是好话。”

    之所以不对他,是李成蹊觉得财迷未必会听,多无益。

    反而会引起他的不快,毕竟祸从口出,李成蹊看着郑逢集就知道了。

    “把九文钱给我。”李成蹊突然伸手讨要。

    财迷一脸惊讶,恋恋不舍地掏出来,“不可能啊,你怎么会知道九文钱的事。”

    “哼,我是财迷,我看你才是吧。我有今都是跟你学的。”

    李成蹊一笑置之,飞快抢过九文钱,“身子好些,麻溜点下床,趁着还亮,早点回家。”

    “欲留人雨作陪!外面这么大的雨难道不能请我吃个午饭?”财迷一听逐客令,连忙换了个脸色,佯装楚楚可怜,泫然欲泣,“再你看我身板纤细,经不起风吹雨打,柒木巷和叁垒街离得又远,万一不心被大水吹走,你于心何忍?”

    李成蹊觉得有些道理,刚想答应,哪料郑逢集跨门而入,提起那件蓑衣,往地上一砸,咣咚一声,“这玩意普通人能穿的动?”

    “蹊哥,这财迷可不是真的身子骨弱,一身门道神神秘秘,你可不能轻信他。”

    财迷是欲哭无泪,这黑蛋与自己真的是八字不合,处处与我作对。

    当初遇见李成蹊,也是他后来居上,与李成蹊一见如故,白白抢占了我大好机缘。

    “进金啊,积善之家必有余荫。李成蹊那一良善户苦了百年多,到了李成蹊那孩子也该苦尽甘来。”

    “奶奶不求你光耀门楣,惟愿你与人为善,求个善始善终。”

    财迷那老眼昏花的奶奶对谁都无动于衷,不以为然。一辈子似乎都只愿躲在院子里,但对洞溪里的奇闻异事总是无所不知,许多不为人知的趣事都能被她娓娓道来。

    财迷当然不会傻乎乎地做个善人,更不愿和良善的李成蹊做个好友。所谓余荫虚无缥缈,哪里有三姓少爷们的铜钱来的实在。

    借着奶奶的道异闻,财迷从洞溪里确实捞了不少钱,可来的快去的更快。

    不过奶奶的也有点道理,余荫之家确实福运绵延,这一年九岁的李成蹊可谓是时来运转,一桩桩美差接二连三。

    先是学塾计工的活,又有三姓卖柴的活,偶尔还有根老的散活,喜钱差事都纷至沓来。

    眼看着少年就能自力更生,养家糊口。

    “李成蹊,我给你三十文钱,你以后能不能对我,也像对黑蛋那么好?”

    郑逢集听这话,如临大敌,龇牙咧嘴,一副凶狠的模样。

    李成蹊笑着摇了摇头,用手心揉搓黑脑壳,“有些东西,不是用钱衡量的。”

    咚!咚!咚!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不急不缓的敲门声。

    “我是袁安生,来找李成蹊谈事情。”

    袁安生,三姓之袁,洞溪里第一疯。

    被誉为古往今来第一巨力少年。

    “李成蹊别去开门,都袁安生是个疯子,咱们可惹不起。”

    李成蹊看了眼郑逢集。

    “蹊儿哥,我见过他,是个砥实哥哥。”

    李成蹊嗯了一声,冒着大雨跑去开门。

    这一开门,少年顿时觉得杀机涌现,忙下意识退回屋内。

    只听袁安生哼道,“贼子放肆!”

    这一刻,风声雨声大作,唯独杀机消弭。

    少年乍一见袁安生,只觉得普普通通,整个人透着股难以言喻的平静。

    下雨,顶着漏雨的斗笠,披着渗水的蓑衣,脚上踩着崭新的草鞋。

    怎么看,都很平凡。

    “是不是非常奇怪,别人口中的疯少爷怎么如此平凡?”

    袁安生一笑,两个酒窝也会露出来,让人觉得莫名安心。

    如沐春风的李成蹊下意识点点头,然后疯狂摇头。

    袁安生见怪不怪,自来熟地搭在他的肩头,“贵客到访,难道不请客进门?”

    少年这才回过神,一拍脑袋,领着他进屋。

    袁安生看了眼井和古树,大步跨进屋内,四处张望后,颇为欣赏地夸赞道,“屋内摆放整齐,干净利落,地上没有湿气,桌上没有灰尘,看得出来你很用心,也很勤快。”

    他的语气很喜悦,像是哥哥对获奖的弟弟由衷欢喜。

    李成蹊一瞥郑逢集,正躲在门后,想去拉他出来,却见他疯狂摇头。

    “出来,郑逢集,我在门口听到你那句话……砥实哥哥……评价还算中肯。”

    “能从牙尖嘴利的你嘴里个好字,我袁安生在洞溪里也算引以为傲。”

    郑逢集诚惶诚恐地站出来,却一丝不苟地躲在李成蹊身后,神经紧绷。

    “床上那个孩子是谁?”

    不等李成蹊回话,财迷猛地跳下床,心惊胆战地回道,“我是叁垒街狄家狄进金。”

    袁安生酒窝一旋,“狄婆婆身子骨可还硬朗?”

    “回安少爷的话,奶奶身子骨尚健朗,能吃能喝,就是……”

    “就是不爱出门。”袁安生听他断断续续地回话,觉得有些累,主动接道。

    他驾轻就熟地退下斗笠蓑衣,挂在衣架,“不要怕,我不会为难你个屁孩。”

    财迷杵在那里,一言不发。

    “罢了罢了,看你这个怂样就觉无趣。”仅比李成蹊高半个头的袁安生叹了口气,自顾自坐在木凳上,“李成蹊,客人来了,也不倒杯水,成何体统?”

    李成蹊悻悻然,步跑开。

    “黑娃,如今拜了李成蹊做大哥,就忘了我这第一任大哥?”

    “安。。。安大哥。”

    袁安生向他招了招手,郑逢集立马快步跑上去。

    “我送你的大衣可穿得习惯?”

    “习惯得很,风吹不冷,雪打不凉,再没比这更合身的大衣。”

    “李成蹊送了你什么好东西没?”

    郑逢集果断地摇了摇头。

    袁安生伸手,准备揉揉光头,谁料郑逢集下意识地侧身躲开。

    “黑娃,你。。。”

    郑逢集这才硬着头皮正回去,任凭袁安生揉一揉。

    “我的手心是不是比李成蹊的更顺滑,摸起来更让你舒服?”

    “蹊哥的手哪里比得上安大哥的金手。”

    “择日不如撞日,待会我和他谈完,带你去尝尝我袁姓厨艺,可好?”

    郑逢集看了眼门外,心里暗暗埋怨李成蹊倒个水怎么还没回来。

    袁安生当然注意到他的动作,轻轻地哼了个四声。

    郑逢集双腿微微打颤,却紧咬牙关,不肯开口。

    “黑娃,你……”

    袁安生还想,就见李成蹊弓腰跑进屋,怀中正端着碗。

    “安少爷,招待不周,还望见谅。”

    袁安生微微一笑,坦然接过茶碗,却发现手指沾了水滴,“这碗底的水是?”

    “是我平时仅用一副碗筷,突然来了客人,只好先用大缸的清水洗碗,再用热水冲刷,这才装了七分热茶。”

    袁安生欣然接受,口呡了一点,悬停茶碗,“听你最近遇到零麻烦?”

    李成蹊坦诚相待,“确实遇上了无力解决的事情。”

    “我给你两个抉择,第一是我把你送离洞溪里。”

    李成蹊摇摇头。

    “第二,我来带走他。”

    李成蹊惊讶地望着袁安生。

    “我袁安生要保住的人,从来没有意外。”

    “我需要付出什么?”李成蹊坦然问道。

    袁安生反问道,“你除了这座宅子和你的命,还能付出什么?”

    少年神色黯然,低头不语。

    “我不会要挟你做甚,更不会让你许诺什么。”袁安生喝干茶水,起身道,“当你有能力成为我,我希望你勇敢站出来。”

    袁安生走近屋门,“袁安生在此,安敢放肆!”

    地如常,唯有风雨中杀机四伏靠近李宅的武者应声倒下。

    然后,袁安生抱起郑逢集,走进雨幕,化虹离去。

    临行前,袁安生笑道,“做我袁安生,不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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