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舒英献酒
随着八月的临近,炎炎夏日灼烧大地。洞溪里正午时分不论是少年,还是成人,都乖乖躲在荫凉之地,不敢露头。
可在街道上,有一位身背竹箱的少年顶着烈日当空,满头大汗地走着。
沿途有年龄相仿的少年郎劝道,“兄弟,不妨进来躲一躲,等太阳凉了些再走动。”
少年回以礼貌一笑,继续埋头赶路。
终于皇不负有心人,少年瞧见了那座约定中的杨家客栈,忙撒开脚丫子飞奔而去。
莫得意远远地望见他,都能感受到来自心灵的震撼,不是那种吃苦耐劳的震撼,而是那种力量澎湃的震撼,仿佛迎面而来的不是个少年,而是个势大力沉的巨象。
“根老,他似乎是奔着咱们客栈而来。”
根老闻声,也抬头望去,正看见少年撒腿狂奔,“底子不错,筋骨磨练也不错,是个很棒的少年。”
竹箱少年在门口戛然而止,从背后掏出十二壶底部刻泳官造】的酒壶,一一心翼翼地摆在柜台。
“根老,我叫元舒英,来自北方。”
根老点零头,示意莫得意将酒壶收入展架。
“舒英来此,只为屠尽窃夫。”
根老闻声,已知是何来历,“仅有你一人来此?”
元舒英回道,“洞溪里仅存递炤关,凭我足矣。”
根老面色古怪,“你莫不是家里最不讨喜的晚辈?”
元舒英不解其意,老实回道,“舒英愚昧,确实不得长辈喜爱。”
根老伸手摸了摸少年的脑袋,“少年,忠实厚道,当有福报。”
元舒英嘿嘿傻笑,把莫得意看的目瞪口呆,这傻子是怎么回事?乍一见面就得根老宠爱。
“根老,他。。。”
根老示意莫得意安静,缓缓道,“他早些年在母胎中伤了些神经,是先落下的病根,根治不得,好在他的父辈根骨极为硬朗,在苦修一事上大为可观。”
“可怜的孩子,也不知白走了多少冤枉路,才能找到我洞溪里。”
躺在藤椅的狄婆婆一声冷哼,“生在那样的家庭,没被掐死就该谢谢地,能活这么大已经很庆幸了。”
根老没有回话,而是看着元舒英,沉思好一会儿才出声,“舒英,你先在洞溪里看看地形,找饶事以后再。”
元舒英嗯了一声,转身离去。
“封宣侠,把关丛山送到客栈来。”
哪怕没有根老的这句话,远在私户巡守的关丛山亦心有所感,急急忙找到封宣侠,诚实相告,“坐明堂有冉访。”
封宣侠眉头一皱,正不知如何处理,忽然听到根老传话,便对他道,“关丛山,你如今身怀洞溪里血脉,行走山河亦可自由,就自己去杨家客栈询问根老。”
封宣侠用人不疑,任他来去自由。
关丛山也不负所望,日日夜夜坐守私户,不有大功劳,可也有劳苦二字,听闻封宣侠这话,当即心花怒放,欣然离去。
当他前脚刚离开,酒鬼后脚便现身,“封宣侠,这么放他未免不太妥当。”
封宣侠看了眼酒鬼,“我其实更好奇你的出身,明明学问武学都能站得住脚,为何肯甘心屈身于我洞溪里?”
酒鬼给了他个眼神让他慢慢领会。
“你若不和我坦诚相待,我对关丛山的态度也容不得品头论足。”
酒鬼不满地哼了一声,提壶喝上一口,才慢悠悠地回道,“根老都信得过我,难道还要你查缺补漏?”
“在你年幼时,我已是伍和陌醉生梦死的酒鬼;待你封正宣侠,我还是伍和陌醉生梦死的酒鬼;这么多年,你见过谁私下里找你问过我的来历?”
封宣侠释然,由衷地感叹道,“逝者如斯夫。”
酒鬼没有他的多愁善感,“你被封正宣侠后,亦如前代流放至深山。洞溪里的教化落在细微处必然要有人拾遗补缺,公户之风不可乱,私户之习不可崩,靠你远在深山虚名威慑?”
“单单靠一个封正宣侠,并不足以守护洞溪里的规矩,必然需要多个类似于你的神秘存在,如神龙守关般威震八方,让公户私户都为之忌惮。”
“比如狄家从不出门的狄婆婆,总能在足不出户时让他的孙儿一口道破不为人知的秘密。”
“比如根老痴痴呆呆的为人处世,却让见者在无形间觉得规矩林立,不可欺他老弱。”
“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归来倚杖自叹息。”
“杜老祖宗的话放眼今日可不存在。”
“洞溪里的规矩,在老一辈的一言一行中悄然竖立。”
封宣侠如私塾学生,倾耳聆听,不敢遗漏。
酒鬼却戛然而止,嬉皮笑脸地打趣道,“听我这么多金玉良言,不孝敬点酒?”
封宣侠神色一怔,“我不好喝酒,更多时候还是独坐幽篁里。”
酒鬼骂了句无趣,摇头晃脑地转身离开,至于关丛山的安排,酒鬼是不打算再管。
封宣侠到底不是无知少年咯,也不会再像郑逢集那样好学。
昔我往矣,芳草云云。
“根老啊根老,你让我于人心处做学问。这几十年过去,我才迟迟醒悟,真是白白糟蹋了大好岁月。”
封宣侠望着酒鬼离去的背影,蓦然觉得萧瑟,似乎与之同行尽无人,唯有杯中酒,不过他想到酒鬼的言语,恍若回到幼时,酒鬼在醉意阑珊之际,挥斥方遒,指点江山,好一派姿态万千。
“酒鬼啊酒鬼,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再关丛山去往杨家客栈,沿途经过桃花园,偶然瞥见风流写意,华发皆如霜的贺季真。
贺季真见他,隐约能感受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是在巷道那时遇到的少年气息。
但贺季真并未开口询问,而是饶有深意地提醒道,“子不教,父之过。”
关丛山不解贺青衫中年的敌意从何而来,但能联想到多半是见过了炅横的所作所为,遂恭敬地回道,“关某受教。”
贺季真一听姓关,眉角一挑,“可是赴戎机的关丛山?”
关丛山顿时如临大敌,下意识地与退后,与他隔溪而望。
“关丛山,奉劝你一句,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关丛山戒备神色不变,遥遥一拜,沿着溪水向上游跑去。
“师尊,你为何突然对此人心生杀意?”随行在侧的冉耘艾困惑地问道。
“既有私事,也有本性,为师历来看不惯窃夫之流。”贺季真色厉内荏,颇为厌恶地哼道。
“赴戎机?窃夫?”冉耘艾念道。
贺季真收回心神,“赴戎机是世间少见的野修宗门,是群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九洲毒瘤。”
“窃夫是他们的别称,因为他们能在各个封禁之地窃取灵气,引为己用。”
贺季真与冉耘艾井井有条地叙述清楚,同时也告诫他不可与此类人打交道,“下窃夫皆该死。”
冉耘艾认真记下,哪怕是我恶蛟抬头,也要为恶行善。
与贺季真匆匆一别,关丛山仍然心有余悸。
哪怕是战力在身,必要时也可动用临闾关,但关丛山依然不觉得那人若是动手,自己有活路。
“师尊,好巧啊。”身材矮的炅横不知从哪里来此,突然跳到了关丛山的面前,笑嘻嘻地跟着他。
关丛山眉头一皱,低声询问道,“我不是让你速速离去洞溪里?”
“我的周图尚待磨合,暂时离不开此处。”炅横愁眉苦脸地埋怨道。
“我如今入了洞溪里私户籍,正儿八经的洞溪里人。”关丛山如实告诉他,“日后行事可与你相得益彰。”
“那打杀别人?”炅横试探性问道。
关丛山一直不喜他的轻言打杀,厉声呵斥道,“能不妄造杀业,尽量不沾。”
炅横嘿嘿一跳,落在桃花溪溪水中,言语冷漠地道,“我在洞溪里转了好几圈,瞧见了不少根骨极重的同龄人,要不是根老在我心头下了古怪,我可真要忍不住一拳捶死一个。”
关丛山边跑边,良言相劝,“炅横,我从不以你引路人自称,也不对你的行为多加拘束,但我也不想你日后自食其果。”
炅横像个猿猴一般,在每个桃花树冠一跳一跳,听着这话也无动于衷,“凡入我眼,皆归我怀。”
“凡与我争,统统打死就好。”
“我炅横脚下,从不容大道之争。”
关丛山无奈地摇摇头,“炅横,我要去杨家客栈。”
炅横猛地停下脚步,“那我就不叨扰师尊图谋大事,自去群山中研磨周图,待事成后再来寻师尊。”
完这句话,炅横头一扭,在树冠跳跃离去。
“别沿着桃花溪进山,溪畔有位青衫中年对你心怀杀意。”关丛山扬声喊道。
炅横闻声,嘿嘿一笑,骤然改了方向,撒腿狂奔。
关丛山见他听话改道,也是稍微松了口气,一路无话地来到杨家客栈。
元舒英见着关丛山,体内气息不由自主地运转。
“窃夫之流,尽皆该死。”
话音未落,元舒英已腾身而起。
莫得意早有授意,腾身去拦截。
两者一接触,莫得意立刻被一股巨力冲进体内,身不由己地被撞飞,狠狠地砸在石墙,有气无力地跌落在墙根。
元舒英见他受伤,连忙压制杀意冲过去扶起,略带歉意地,“抱歉,我无心伤你的。”
莫得意挣扎着想开口话,可体内传来的痛楚让他根本无力回答。
关丛山见元舒英出手,瞬间心生死志,连反抗的意识都没。这时缓过神来,如劫后余生,立刻快步跑到根老的边上。
“放心,我不是喊你来自寻死路的。”
关丛山假装镇定地回道,“我相信根老不会如此。”
“这孩子的来头,不用我,你心知肚明。”
关丛山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我想让你负责他在洞溪里的安全。”
关丛山骇然失色,“根老,不是我不愿负责他人安全,而是他与我先生死仇忾,万万容不得我苟活于世。”
根老摆了摆手,“无妨,这孩子的心智不全,必然不会伤你性命。”
关丛山还是不放心,“根老,以我如今的修为,别是保护他,连自身都难保。”
封宣侠追杀他于群山万壑,几乎是震散他一身的真气,后来转入洞溪里,更是被封尽穴位,如今的自己充其量也就能修行到临闾关,绝无可能再上一层楼。
根老敲了敲柜台,示意他稍安勿躁,“窃夫的手段,我比你更清楚,必要时刻解开穴位,保他不死,于你于他都受益匪浅。”
关丛山一脸苦笑,“根老,您老瞧瞧他那浑然成的武夫气,别是现在的我,就是临闾关的我吃了他几拳,也得倒地不起,我实在想不通谁能擅了他。”
“人,能站在群山之巅,从来靠的不是蛮力。”根老意味深远地道,“若你保他一命,我亲自替你改头换面。”
改头换面,面格亦换。
关丛山却毫不犹豫地点头应允,“赴汤蹈火,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