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红尘的味道”
许思毕业后去了申城的一家杂志社。那家杂志社在学术圈的名气很大,经常会发表一些具有轰动性的文章,然而杂志社的规模却很,在老城区的一个弄堂的尽头。
许思住在单位不远的另外一条弄堂里。没有私人厕所,每清晨和深夜都能看到穿着睡衣的男女提着痰盂去不远处的公厕。早上五点,城市还没醒,弄堂已经如一个浅睡的老人,窸窸窣窣开始了动静。
许思总是被零零散散的杂音吵醒,缓缓睁眼,旧梦混沌,如这一室的苦闷。
那扇临街的窗户一直都是闭着的,即便如此,街道上各种味道依然不可完全阻挡:弄堂口摊上的葱油饼,楼下面食店馒头包子的水汽,邻里炒材油烟都会钻进来,令嗅觉无所遁形。她对白矖诉苦,白矖安慰她:这就是红尘的味道。
许思想,红尘若如斯,那早该看破红尘,早登极乐。
许思总是迅速起床,穿衣,化妆,拎包冲出巷口,逃出红尘的苦苦挽留,然后找一家连锁的早餐店坐下。
在F大的时候,她经常和白矖宾礼去大学城附近的吃街,那个地方消费人群是学生,东西总是便宜且大份,她最爱吃那家四川夫妻做的豆花饭,豆花鲜嫩,酱料香辣,配一碗苞谷饭,既能满足食欲,又不至于担心发胖。
毕业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去吃那家的豆花饭了。对于现在的她来,连锁店的早餐代表的是干净,迅速和实惠。统一的装修,统一的食物,统一的匆忙的陌生人,统一的制服,和统一的流畅的空气。偌大的早餐店,没有那么强烈的红尘的味道。
许思不喜欢现在的生活,也不喜欢现在的房子,也同样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她的上司是一个寡言的中年人,每朝九晚五的上班,穿着一成不变的西装裤和格子衫,每早上从半旧的公文包里拿出印着杂志社名字的保温杯,坐在办公椅上可以整一动不动。
许思透过雕花的窗格,看着对面埋首纸堆的上司,他被一叠又一叠的资料和书籍埋葬,只剩半颗参差白发的头颅,风和阳光透过陈旧细密的纱窗挤进来,被分割成一块块细的光格,不必细看都能看到光线中飞舞的尘埃。许思常常发呆,之后恍然起身。会有轻微的晕眩,眼前一成不变的景象仿佛图像处理的羽化功能,眼前的景象和上司的脸都在定格,模糊,消失。
我们无法去深究人生的意义,因为那毫无用处。太多的人在红尘中忙碌,喘息,谋生。或者积极或麻木,或许拼搏一生换来一场功成名就,或许穷尽一生最终只是捕风捉影。
我们第一次谈论理想,大多都是是在学的作文课上,八九十岁的年纪,写《我们的理想》。
我长大了要当科学家,我要当宇航员,我要做发明家,我要当大明星。彼时未曾明白自己身在红尘,不知人间疾苦,理想总是饱和充盈,掷地有声,仿佛伸手可及。
在F大停电的那个晚上,她和白矖还有宾礼在湖边点着蜡烛聊,起了未来,起了理想。宾礼他想争取留校任教,得一个安稳的人生;白矖想要解开未解之谜,追求那些未知的答案。
轮到许思,那个时候烛光摇曳,辉映着青春的脸。
许思,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他们二十出头,是一流大学的研究生,风华正茂前途无限。然而在那个夜晚,许思却感觉自己回到了南嘉镇,回到那一年四季都存在的雾气中,那场雾从她出生之前就存在,之后也会一直存在,永远没有消散的一,她站在那里,看不到过去,未来也无可展望。
参加工作的第二年,许思从那家杂志社离职,去了申城文物馆工作。文物馆位于申城市中心,与老城区有一段不的距离,许思不得不再次搬家。
新家位于一个新的社区,七楼,临河。她受够了老房子的陈旧和喧闹。无论如何,她都想要一扇能够打开的窗户。搬家的第一个夜晚,许思在心里,至少,第二吵醒她的会是鸟鸣,而不是红尘的味道。
她依旧五点醒来,因为新家距离上班地点需要搭一个时的地铁。吵醒她的也不是鸟鸣,而是闹钟。新家有厨房,有客厅,墙壁是新粉刷的,日光灯上没有陈年的灰,也听不到楼下邻居交谈。她不必在隆冬裹着外套去厕所,如果自己愿意,只要上班,她可以一周把自己困在这四四方方的钢筋水泥里。
她高估了自己的胆量,极静的深夜经常令她睡意全无,她经常在客厅的沙发上醒来,盖着薄毯,电视机开整夜。她不愿承认自己这么快就开始怀念老城区的喧嚣,那种红尘的声音令人心生烦恼,而烦恼却又让人忘却恐惧和孤独。
她无法服自己打电话给远在异国的白矖,尽管莫斯科现在正值傍晚。她也无法打给宾礼,她无法让自己成为连自己都会唾弃的矫情前女友。
她和宾礼是在二年级下半年确定的关系,彼此都是对方的初恋,初恋开始的有点晚,可是不是有那句话吗?只有相逢恨晚的爱情,没有相逢恨晚的时间。在年轻的时候开始一段爱情,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没有利益冲突,喜欢也不需要其他的因素考量。两个人一起上课,吃饭,逛街,看电影,泡图书馆......再没有比这个更纯粹的感情了。
他们的第一次接吻是在冬,元旦跨年,申城下了薄薄的雪,她穿着带毛球的靴子和带着毛球的毛线帽,白矖,可爱的像个雪人。人群都涌去了市中心的广场,大学中反而清清静静,宾礼和她在林荫道上走着,他给她买了糖雪球,她一个一个的吃着,嘴里是冰凉凉的甜。
雪早就停了,前方的路上无人走过,依旧是一片茫茫的白,背后一串脚印只属于他们。风雪未曾落满他们的发,却恍惚觉得已经可以白头。
快到十二点,远处传来跨年声,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同时,上空有烟花升起,一朵朵绽放在夜空中,他们没看到月亮,亦无暇顾及烟花,四目接触,她紧张的低头假装梳理长发,宾礼笑起来,然后抚住她光滑的脸。
亲吻便就是在那个时候发生的,她记得他的唇,柔软干燥。她还能记起那个时候宾礼的格子大衣,他戴着她亲手织的围巾,身上有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后来的后来,她也选过围巾当做节日的礼物,无一例外都是昂贵的品牌,庄重而精美的装在包装盒里送出去,她再也没有亲手织过围巾,也再也没有过这样一个让她心跳紊乱几乎窒息的吻。
半年后,她与宾礼还有白矖跟随宾教授一起去了西安。这是她第一次去西安,六月的西安炎热干燥,他们住在碑林附近,白要去碑林学习参观,只有晚上才有时间跑去着名的回民街去逛一逛,回民街熙熙攘攘,人群拥挤,宾礼给她和白矖都买了石榴汁,他心翼翼护着她往前走,白矖远远的把他们甩在后头。
等到他们顺着人流找到白矖的时候,白矖从一个梳着粗辫子的女人那里买了两只梅花糕递给他们。
这是回民街最好吃的梅花糕,从这个女人奶奶那一辈就开始做,一直到这一代。白矖叹了一口气,她第一次来西安的时候吃的梅花糕还是奶奶的味道,等到现在却连摊子都是故意做旧的,回民街人来人往,谁又会真的留意到一只梅花糕变了口味呢。
白矖留恋红尘,所以她会记得一只梅花糕的味道,并且怀念它。许思并不,她吃了那么多的连锁店的早餐,对于她来,营养经济就好,如果同时营养经济不发胖,那就简直是好上加好了。可惜好吃的大多是垃圾食品,营养的大多不好吃,不发胖的就更难以下咽了,人生在世总是不如意的居多。
许思同样不喜欢西安,西安冬有雾霾,夏又干热,水果又不多。白矖笑话她,幸亏宾礼不在长安,否则这个长安某,宾礼是当定了。宾礼笑着,那我只能当申城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