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余波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许多,城卫营的营官指挥兵丁解除了西坊的戒严,对听琴馆的包围倒是更加严密。高金涵吩咐将老鸨龟奴上下一干热统统送去晋阳县衙,让县官挨个审通透了才能放人,看看能不能问出点和刺客来历有关的东西。至于街上那具尸体,高金涵眼皮都没翻一下,就让“丢到山里喂野狼”。
肖俞提议到那名叫水黛的刺客姑娘房里看看,高金涵思量一下欣然应允。两人来到三楼一处安静的套间,正是丫鬟们指认的水黛香闺。屋内陈设并无出奇之处,顶多就是别的姑娘屋里多了些雅致的摆件。肖俞笑道:“这位水姑娘还真是风雅人,想来平素里应酬的也多是些风流自喜的文人墨客。”
高金涵啐了一口,道:“风雅顶个球,扒光了丢到床上,一样的嗷嗷叫唤!”
肖俞见他不解风情,便也不多,注意力集中到那一件件玩物上。
信步走到梳妆台前,只见胭脂盒下压着一张薛涛笺,似有字迹。肖俞轻轻拈起,只见上写着半阙令,道是:“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笔法已得二王神韵,只是笔力清雅柔媚,应是女子所写,想来便是那水黛姑娘的手笔。旁边写着两个稍大的字“下”,笔锋又是另外一番气象,当是男子所写。肖俞心道,只怕这便是某位士子春风一度后诗词唱和所留。只是闺房戏乐之间,写下“下”二字是何用意?难道那位士子承诺得了下后便回来街水黛姑娘上岸?当自己是黄巢了?
肖俞百思未得其解,但喜令意境悠远,比自己照猫画虎的附会之作强出不知多少,一时见猎心喜,悄悄收入袖郑
很快翻检完毕,未见任何违碍之物,肖俞也只得再度佩服这位水姑娘行事当真滴水不漏。若非昨夜的刺客露了一手行苑的绝技,这次连刺客从何而来都不知道。
回到王府,高金涵扯着嗓子把肖俞夸得上少有地上无,从戏台上听来的什么“神机妙算”、“胸有成竹”一股脑儿全用上了,饶是肖俞这般脸皮也有些微红。张承业一脸的风轻云淡,只儿辈初出茅庐,以后还得多仰仗高统领指点。高金涵虽是粗人,也不敢当得从张承业嘴里出“指点”二字,连忙“不敢不敢”。
然后大半日无事。晋阳县衙审那数十人,急切间也审不出个子午卯酉;李克用带着肖俞到校场看了一遍演武,也没出什么岔子。这趟出门也算是肖俞在河东官场正是亮个相,王府里里外外都悄悄记住了这张年轻英俊的脸孔,只盼着下次当街偶遇时殷殷切切地打上一个招呼,在这位新晋红人还不是很红的时候结下那么一两分香火情。
校场之上晋王召见了不少军中将校,都是当当打之年的精壮汉子。肖俞很识趣地没有凑近听晋王了些什么,只是老老实实地双手抱怀不远不近地站着,很是做好了一名护卫的本份。其实不用去听,肖俞也能想到晋王今日会和这些心腹什么。自然是告知朱全忠逼宫篡位,以后又有不少恶仗要打。只怕还少不得一番封官许愿。
晋王车驾再度回到王府暮色已降,当夜肖俞就宿卫在王府。
李克用就寝后,肖俞回到临时收拾出来的下处,只见昨夜新得的那柄横刀已连同刀匣一起放在了床头。因今日是第一当值,肖俞没敢贸然带刀入王府。这当是张承业知会晋王后特意送进来的。
肖俞心头一暖,捧起刀匣仔细观看,只见刀匣面上已刻出“行路难”三字,笔力苍劲,转折间圆润自如,看不出是拿什么工具刻的。肖俞轻轻抚摸,方悟是张承业以指做刀,在坚硬逾铁的檀木上刻下三字,不由地咧嘴一笑,言不由衷道:“老家伙,暴殄物。”
檀木的清香本有宁静安神之效,树龄越长,效用越显。肖俞昨夜已知这匣子是五百年以上的檀木树芯所凿,若终日配之则妙用无穷,为免得再度暴殄物,肖俞盘坐于床边,横匣于膝,开始静静地运功吐纳,不久之后便进入了物我两忘之境。
武道一途,肖俞走得算是极为顺畅。他七岁开始习武,这在许多武学世家看来,已经是错过了孩童根骨筑基的最好时机,但肖俞后来的进境似乎并未受影响。武道十六品,分下境界五品,中境界八品,上境界三品。肖俞仅在下境界打混了五年,十二岁上便跻身中品,让不知多少自幼习武的世家子弟羞愧不已。自十四岁时张承业便为肖俞定下了每年改头换面外出游历至少半年的规矩,有意让他在生死搏杀中快速提升境界。肖俞也是争气,几乎一年一重境界,十九岁时就站到了中品巅峰。初入江湖,肖俞扮过马帮的跟班,榷场的学徒,镖局的趟子手。十五岁之后,张承业便让肖俞混入河东军中,步卒、骑卒、长弓手、斥候做了个遍,再后来便把他丢到谍子房历练了一年。肖俞每次回来都会与张承业假装与张承业怄上几气,然后把这趟出门吃过哪些苦受过哪些罪念叨一便,顺便显摆一下自己是怎么绝处逢生,又是怎么在生死一线之间心生领悟,迅速破境。只是走了一趟大梁,心境起了写微妙的波动,以至于迁延两年后才破境入上品。当然,两年的延迟并非全是坏事,正如佛家所勘破识障见众生,肖俞的上品境界自是与他人不同,否则李克用何须对他青眼有加。
对武夫境界的划分,始于初唐。高祖李渊起兵之时,四方豪杰赢粮影从。李渊其时虽尚未称帝,却慷慨地很,文武散官的帽子发了一批又一批。二公子李世民谏道,千金买马骨自然要得,只是也得物有所值。品评文饶道德文章相对容易,可要品评武夫,难道非要一个个打过才知道厉害?于是有了为武夫划定品级的想法。最初是由当时的武道第一人同时也是开国元勋的军神李靖根据自己习武的体悟,效法魏晋以来的九品官人法为下武夫定阶,上中下三等境界各三品。下境界锻筋骨,中境界储元气,上境界炼心神。其后又经过许多武道宗师增补损益,在高宗永徽年间臻于完善,以“武道十六品”的勘定沿袭至今。那时的活神仙袁守诚却私下“武道十六品”利弊参半。好处自不必多,习武者脚踏实地步步进阶,有个奔头也不至于误入歧途;弊端则在于为下习武者划定了框框,纵有惊才绝艳之辈,恐也难跳出十六品的桎梏。只是凡是也无绝对,李靖本人晚年时从心所欲,已超然于十六品之上;玄宗时猛将南霁云、德宗时名将李愬都是十六品之外的人物,还有十几年前河东武道第一人,晋王殿下第十三位太保李存孝,若非那场变故,如今只怕也是有望跳出十六品外。至于闲云野鹤的高人隐士,即便境界凌驾于这十六品之上,等闲也不会与世人。
肖俞初习武时,连筋骨强健都算不上。张承业亲自传他一套十段锦,本意是让他先通经达络,谁知数月下来,肖俞起手坐马、回身急步已颇具实战之力。张承业唯恐他稚童心性不知轻重,反伤自身,便教他静坐吐纳之法。也是数月过后,一套入门的吐纳功法便被肖俞尽数掌握。张承业只好认定肖俞是个武学奇材,在他八岁时,便偷偷传以李唐宗室中佼佼者才能修习的《腾龙诀》。《腾龙诀》乃是初唐宗室名将李孝恭所创,按照当时军神李靖的法,这套功法,足以支撑修炼者直入上品巅峰。足见张承业对肖俞期望之高。
色大亮,肖俞行功已毕,重重吐出一口浊气。
经过一晚调息,肖俞自觉进益不。中品境界储元气,的是一点一滴修练出来的内力集于丹田,如财主聚粮,粮仓越是殷实,用时才不心慌。上品炼心神,则是锤炼识海,以神化意。心意到处,地元气都能为我所用。筋骨健壮,则以力伤人;丹田充盈,则以气伤人;心随意动,则飞花摘叶皆可伤人。肖俞虽是初入上品,竟是已隐隐能以呼吸引动周身数丈之内的气流,也不知是因为乍入新境才这般勇猛精进,还是这檀木刀匣当真效用不凡。肖俞不禁对那十六品之外的境界有些神往,那岂不是真能呼风唤雨?
肖俞取出那柄形似仪刀的窄长横刀佩于腰间,伸了个懒腰,忽然嗅到一丝不同于檀香的淡淡幽香。旋即想到是昨日藏在袖中的那张薛涛笺,于是轻轻取出,又看了一遍,仍是赞不绝口。心想这女子虽是刺客,才情确是真不错,只是不知这留字的男子是何等样人。
反复默诵几遍,肖俞又想到水黛昨日的死状,忽然面色一凝,喃喃道:“不对!”一溜烟跑到侍卫所去找高金涵。
高金涵起得比肖俞早,仅穿着中衣正在侍卫所院中练功,一柄厚背横刀使得虎虎生风,旁边站着几个不当值的侍卫应景地拍手叫好。从眼角乜见肖俞进院,高金涵也不答话,高高跃起,当头一刀向肖俞劈下。隔着数尺肖俞便觉出凛然生风,战阵之间打磨出来的功夫当真非同可。
只是此时肖俞无心与这位虎将切磋,轻提一口气倒纵上墙,居高临下对高金涵道:“我觉得昨那女子可能没死。”
本待跃上墙继续缠斗的高金涵一怔,收刀反手握于臂后。看到肖俞腰间所配之刀,正要调侃几句,但见肖俞面色端凝,便也正色问道:“肖兄弟,这话怎么?”
肖俞道:“只是一个猜测。我想看看她的尸体。”
高金涵道:“昨日已经丢到山里喂狼了,这会儿恐怕不剩什么了吧。”
肖俞道:“丢在何处,找人带我去。“
高金涵挠挠头,昨日那乱哄哄的场面,着实没注意是谁拖走了尸体。便对围观的侍卫道:“你们谁昨在西坊,可看到是谁处置了那娘们的尸体?“
一名侍卫道:“好像是城卫营的兄弟。“
王府侍卫与城卫营结伴办差,自然是城卫营巴结侍卫,像处置尸体这类力气活儿,只能是城卫营的大头兵去做。
经过昨日一场抓捕,高金涵已是对肖俞佩服有加。此时肖俞既然有了疑虑,高金涵自然没有二话,对那名侍卫道:“你马上去城卫营,问问是尸体丢在哪儿了。“
肖俞道:“不必往返折腾,我这就随这位兄弟一起去城卫营,也好节省点时间。待会王爷起了,有劳高统领帮我告个罪。“
高金涵道:“放心,哥哥理会得,你快去快回。“
到了城卫营明来意,营官只恐是手下兵丁应付差事被上官揪住了辫子,寻到昨日拖尸体那几人就是一顿打骂。肖俞少不得温言劝解,随后带着几名忐忑不安的兵士匆匆赶往城外。
出城行了数里,还未到荒僻之所,几名兵丁便停下了脚步。肖俞见这里距离最近的崛围山还有甚远,显然高大统领的将令“丢到山里“被他们打了折扣。这种事也是防不胜防,肖俞并未难为他们。兵丁们也假装并不心虚,四下张望了一下,引着肖俞向一带灌木茂密处走去。远远看到有蓝色衣裙在灌木丛中,几名兵丁暗自松了一口气,均想只要尸首还在,咱哥儿几个的脑袋就不至于搬家。
肖俞快走几步,到尸体近前,只见尸体上半身已是衣衫破烂血肉模糊,几乎不可辨认,看情形是被猛兽撕咬过的。后面几名兵丁甚是差异,一人声:“这还没到山里,当真有狼啊?“另一名持重些的兵士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心道:”能不能不提‘没到山里‘这茬儿?“
肖俞松了口气,正要引兵士们回城,忽又想起一事,俯身扯起尸体左腿,呲啦一声撕开裤腿。兵士们面面相觑,虽然知道光化日下这位大人不至于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可还是由衷地赞叹道好重的口味。
肖俞仔细端详了一下,又扯开右边裤腿观看,然后沉着脸站起身,道:“尸体被掉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