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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张北京

    第二,我去找张北京玩,刚接近他家院门口,隔着围墙就听到院子里传出叫骂的声音,间杂着铁器抽打竹器令人恐惧的“哒哒”声。

    “我操煞你娘(当时我村祖传的骂人话),我操煞你娘,你下不下来!……”我站在大门口听着,莫名的害怕,无疑,那声音是祖尧叔家大婶儿的声音。

    “我就是不下来,我就是不下来,你砸煞(打死我)我吧,你干脆砸煞我……”是张北京的声音。这是咋了?我在门口迟疑了好久,好奇心占了上风,驱使我推门走了进去。不敢明目张胆,从门洞里探出一只眼睛张望着。

    张北京穿着短裤短褂,死死地扒住一架竹梯的第三格,大婶儿左手扯着他的短褂,右手握着一把铁钩,狠狠地敲打着他,边打边骂,看样子僵持了很久。

    “下不下来?操煞你娘!……”

    “我就是不下来,有本事你砸煞我……”

    张北京的后颈、胳膊上一道道肿了起来,青紫间杂触目惊心,他大声哭叫着。看不到他的眼睛,只见一道道汗水和泪水将他的脸冲成一道道溪沟,混合着大声喊叫时从嘴巴里喷出来的粘液,直落到胸前的短褂上。大婶儿面目狰狞,铁钩子举得高高的,从半空中狠狠地砸下来,落在张北京稚嫩的肩膀上。“啊……啊……”

    我瞠目结舌,张着大口傻站在那里,这么残酷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她们娘俩没看到我,继续哭叫厮打着。张北京本能地伸出右腿,蹬踢着大婶儿,向他娘还击。

    后来张北京向我们炫耀他毫不屈服的壮举,那他看到墙边竖着一架竹梯,便跨上去想爬到屋顶,大婶儿怕他掉下来,因此坚决阻止。一个非要上,一个非不让,两人口角起来,在撕扯中将事儿升级成一场战斗。

    “你这个犟孙……我让你犟……你再犟!”大婶儿大骂着。

    “我上去看看就下来,上去看看还不行吗!”张北京坚持着,这种坚持在大婶儿眼中就是犟的表现。大婶儿在气急之中,抄起一把烧灶用的铁钩子,狠狠地抽向张北京。张北京拧劲上涌,视死如归。

    “打,给我狠狠地打,我就不信治不了他,亲爹亲娘的话都不听了,要造反吗?”祖尧大叔儿从北屋里跨出来,为大婶儿助威。大婶儿受到鼓励,打得更狠了。最后,她扔掉铁钩子,摆出过年捉鸡杀鸡的架式,出手如电,一把将张北京扯到霖面上,“咔哒”……大叔儿见状冲上来,抬起右腿向张北京踹去……

    后来张北京向我们炫耀时,他的眼角仍是肿的,浑身青一块紫一块的,他豪迈地:“我爹差点踹断我的肋条,即使这样,我都没服软儿……”

    我却被吓怕胆了,再也不敢看大叔儿那几脚下去会有什么后果,转身向外跑去,在胡同里狂奔着,一直拐到我家屋后的大街上,心脏仍然砰砰跳着,像刚被扔到岸上的一条鱼。稍稍平复后,我从拐角处探出头张望着。突然我感到庆幸,父母虽然白吵架晚上掐架,却从没这么残忍地对待我。

    不一会儿,张北京大叫着从家里冲出来,似是冲脱了恶魔的利爪,在胡同里边跑边骂。大叔儿大婶儿在后面追赶着,张北京已逃走好远了,他们才骂骂咧咧转回身去,消失在门洞里。张北京气喘吁吁,终于和我会合了。他扑上前来,激动地握紧了我的双手,不断摇动着,那布满伤痕的脸上闪动着坚强不屈、凯旋而归的荣耀;与我“胜利会师”的喜悦;逃出“魔窟魔爪”的庆幸。

    激动渐渐消弭后,我俩在大街上百无聊赖地晃着,低头踢打着地上的土坷垃。这时,从西向东,蓦然卷过来一片黑压压的东西,向我们逼近,我和张北京吃了一惊。

    “是蜻蜓!”张北京。

    果然是一大群蜻蜓铺盖地而来,发出“嗡嗡嗡”的声音,像一座山,倾倒和碾压而来。我和北京低下头,蜻蜓群呼啸着掠去了,源源不断。前面的蜻蜓又转回来,在空中盘旋着。有橙黄色的蜻蜓,也有碧绿的大蜻蜓。

    “有蜻蜓啊,捉蜻蜓啊,”张北京大叫着,并催促我,“快,快回去拿大扫帚。”我转身向家里跑去。姐姐正在家闲着没事儿,听有蜻蜓,急忙抄起大扫帚跑了出来。

    大扫帚,就是那种竹制的环卫扫帚,梢端又细又密,适合在半空中挥捕。

    姐姐扛着扫帚跑到大街上,看到漫飞舞的蜻蜓,兴奋地跳跃欢呼着,恨不能变成一只蜻蜓,加入到它们的队伍。

    “快扑啊。”张北京大叫着。姐姐回过神来,高高地举起大扫帚,向空中挥舞着,蜻蜓们四散奔逃,有几只躲闪不及,卡在扫帚的缝隙里,被牢牢地压在地面上。

    “扑着了,扑着了。”我大喊着。姐姐翻过扫帚,将蜻蜓从竹枝的缝隙里轻轻摘出来,递给我,嘱咐我捏着它们的双翅。接着她又跑开了。

    “我也回去拿扫帚!”张北京喊着,一转身跑走了。姐姐在大街上跑来跑去,不知疲倦,嘴唇上衔着几只来不及递给我的蜻蜓。从那时起,姐姐矫健而高大的形象在我幼的眼中一下子丰满起来,觉得她是可以信赖、依赖的亲人。

    伙伴们陆续赶来了,张北京、张津、我哥、张洪广和他妹妹张洪美、东边胡同的张燕儿都来了,每人挥舞着一条大扫帚,喊叫着追赶惊慌的蜻蜓,浑身大汗淋漓。

    蜻蜓们意识到这并不好玩儿,而且有生命危险,相继逃蹿了。所有伙伴们一屁股坐在地上喘着气,脸蛋儿红扑颇,像喝了酒。大家相互看看,都收获颇丰。

    那时,没人告诉我们蜻蜓是益虫,应该予以保护,整个乡村也没有上升到与自然生态相融合的精神高度。那个年代,捕蜻蜓是伙伴们奢侈的消遣。

    我们把蜻蜓带回去,散放在蚊帐里,在晚上,可以听它们扑打双翅的声音,那双双翅膀扑打在蚊帐上的声音,是可以催眠的音乐。

    黄昏了,休息好后,伙伴们扛着扫帚起身离开。张北京却迟疑着。

    “强、津,你们两个陪我回家吧……扫帚是我偷出来,爹娘没看见,我自己回去怕是要挨揍。”张北京请求着我和津。

    我同意了,将蜻蜓交给姐姐,和津一块儿向北京家走去。探头探脑进门之后,大家暗叫不好,大叔儿、大婶儿、张亮哥、张芳姐正坐在那剥玉米呢。张北京悄悄把扫帚靠在墙边,想招呼我们一块儿离开。

    “站住,又要去哪?家里有活看不见吗?玉米棒子也不剥,却跑出去扑蜻蜓,你看那扫帚,都让你扑烂了。”炸雷似的叫声响起,我们打了个哆嗦,大叔儿在叫骂着。张北京赶快把蜻蜓藏在背后。

    “你背后拿的啥?”大叔儿站起来,走向张北京,张北京傻站着没敢动,哆嗦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祖尧叔一把扳过张北京,劈手将他的蜻蜓夺过来,几下子撕得粉碎,踩在脚下。

    “你整弄这些东西有啥用,活也不干!”大叔抬起巴掌“啪”打在张北京肩上,“干活干活,不干怎么活……你不用吃饭吗!……你看你哥哥姐姐,帮忙剥了多少玉米棒子了……”他揪着北京,把他按在玉米堆前。

    “快剥棒子!”祖尧叔声色俱厉地,接着他转过身,对不知所措的我们,“你们两个也回家吧,黑了……整也不知道干点儿活,尤其是你张强,你看你家有个愿意干活的吗!”

    我和津朴素看一眼,走出门去。

    “你看你家有个愿意干活的吗!”这句话响在我耳边,像一根刺扎着我,令我的心脏殷殷作痛。

    我想,我怎会有这种感觉,这种被称为“尊严”的感觉?父母不干活,与我何干?我刚刚才七岁,不正是应该没心没肺、无忧无虑的年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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