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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我们只是治病的

    护士最后一次来查房、量体温,风风火火、急急忙忙的,在她们的世界里横冲直撞,既不敲门、也不客气、如若无人之境。护士闯进来了,但张小强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因为这是她们的世界,这是她们的规则。

    进来的正是刚才给张小强提供“开塞露”的护士,她小心翼翼地帮助张祖华打肚皮针、量体温。张小强以示尊敬,也自觉得放下书籍,站在她的对面,隔着一张病床随时伺候,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他顺便看了一眼护士胸前别着的小牌子,但只看到了一个“王”字。

    在换手的间隙,张小强轻声又郑重地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护士抬起头,眼睛里闪过一汪秋水,看着张小强回答说:“我叫王聪颖。”

    今天她没有戴口罩,张小强欣赏着她弯弯的眉、洁白柔软的肌肤、润润的唇,随意赞道:“好名字!”

    护士重新抬头,清脆地说:“谢谢。”

    当忙完张祖华,王聪颖转身去忙活王茂树,王茂树带着浓重的哭腔诉道:“护士啊,我很疼啊,心疼啊……我这哭哭啼啼的,不利于伤口啊……估摸着我这伤口已经发炎了!”

    护士说:“那就听话,好好打针,这针就是消炎的……”

    王茂树继续哭诉着。护士手脚麻利地忙完,又一阵风似地离开病房。

    老头听听动静,认真地问张小强道:“要是还有口活气,不会被他们推到火葬场去吧?”

    张小强笑了,他实在不知道如何给他解释才好,但他知道,因为没有陪护人员在场,老头感到害怕了。

    晚上十一点钟,张小强和衣而卧,他这晚上睡得并不好。

    晚上十二点时,他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疑惑而下意识地顺手摸着自己放在父亲床底下的手机,可是拿起时,发现并不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此时,躺在病床上的吕康康嘟囔着“这个点儿了,谁的电话?”的话语,看着手机上的陌生号码接起了电话,来人似乎在问:“你是吕康康吧?”

    吕康康回答说:“是,你是谁?”

    那人说:“我是大厦上委托的人,我打电话就是问问你打算怎么处理这事?”

    吕康康软中带硬地说:“我怎么处理?我倒是先要问问你怎么处理……”

    那人又问:“你出院了吗?”

    吕康康生气地说:“大半夜的打电话,我出不出院都不知道,你们大厦上也不来个人!”

    听到对方仍在不停地问东问西、在纠缠,吕康康道:“……你别叨叨了,大家都休息了,别妨碍人家睡觉……另外,我跟你说不着,我根本不认识你,你也代表不了大厦……不过这事必须处理!明天你们来吧!我在病房里等着你们……”

    纠缠了一会儿,电话终于挂断,吕康康翻个身挪动挪动身体,安静下来。张小强的心却疑惑重重不能平静,电话那头究竟是谁呢?他们之间又有什么恩怨?

    另外,老头似乎一夜没睡,要么“哎哟,哎哟……”地叫唤;要么双手摸摸这里、摸摸那里,似乎整夜都没停息,断断续续地弄出一些不大不小的动静。要么提过尿壶小解,可劲地折腾。要么大解,一会将床挡自己拆下来,最后再安装上,弄得一只塑料袋子“哧啦哧啦”作响,一会下蹲,一会站起。

    张小强几度被惊醒,几次他竖起耳朵悄悄听着,心中以为老头会弄根腰带缠到脖子上,再吊到床挡上把自己勒死。后来又想,此种老头,如此害怕自己被无端送到火葬场,又怎么会舍得轻易结束自己的生命呢?

    几次睡、几次醒,内心烦乱,一整个晚上就这么毫无价值、浑浑噩噩的过去了。

    早晨张小强醒来,已经是天光大亮,他睁开眼睛,只觉精神萎靡、浑身疲惫。伸几个懒腰,打几个呵欠后,张小强重新拉上被子、闭上眼睛,极不愿意起床,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仿佛做了一场噩梦。

    张小强想到父亲,立即转过脸去,看到父亲正在病床上睁着眼睛望着他。再看看父亲的床头下,发现每晚给他放在床下,父亲自己可以顺手就能拿起的尿壶已经满了。于是张小强再次伸个懒腰、擦擦眼睛,起身帮助父亲倒尿。

    之后洗刷,并帮助父亲洗刷完毕。就在他为父亲刮完胡子准备去打饭的时候,病房门一开,吕康妈、吕康妻和吕康二姐携带着做好的饭食走了进来。

    吕康妈边走边笑意盈盈地跟病房里的人打招呼,很快来到十八床,吕康康起身迎接。

    吕康妈放下东西,看到张小强说:“你们吃饭晚呵?”

    张小强笑着回答说:“不急,也不是太饿,稍等一会再去打饭,食堂人少更方便……”

    吕康妈说:“我们的早饭带来了,要不你们一块吃点?”

    张小强笑着辞谢。

    吕康妈在摆弄着碗筷勺盆时,又顺势看看四周,随意地问道:“那老头的家属呢?”

    不待张小强回答,吕康康说:“走了,从昨天上午就走了,说是到村里去要说法,不能白给他哥哥陪护……这都一天一夜了,还没有来……”

    吕康妈问:“那他怎么吃饭?他给别人留钱帮忙捎饭了?”

    吕康二姐说:“啥?他走了……守着那个人我还不好意思说,那个人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吕康康说:“二姐,小点声,让人听见多不好……再说了,你也不至于骂人啊……”

    吕康康话头一转,回答妈妈的话说:“留钱?哪有啊,不用说留钱,就是话也没留一句,连个交待也没有,摔门就走了……”

    二姐说:“我就说嘛,那人不是个好东西,你不让我说,他也成不了好东西……”

    吕康妈沉吟道:“哦……二妮子啊,你嘴下留点德吧……嗯,那老头怎么吃饭?”

    吕康康手指张小强说:“他给买了一顿,医生也给买了一顿……今天早上还没有着落呢!”

    张小强说:“一会我去买饭,顺便给他买点吧……”

    吕康妈却说:“不用了,我给他匀点吧,反正带的很多,肯定吃不完……”

    说完,她从吃食中,拨出一些菜和两个馒头递给吕康妻说:“快,给那老头送去,那老头也怪可怜的……”吕康妻依言,手捧着食物给老头送去。

    二姐嘟囔道:“哼,老头真是令人同情……算是可怜可怜他吧……”

    老头似乎听见二姐的话,又似乎没听见,身体颤动了一下,但并不像昨天反应那么强烈,也不再放声大哭,只推辞了几句:“我不能吃你们的啊……我丢人啊……这好,光吃你们的来……你们是好人啊……”说完,接过硬塞过来的馒头和菜,口里说声,“谢谢啊,谢谢啊……”然后,大吃大嚼起来。

    张小强想着心事,慢慢走出病房出去买饭。穿过停车场时,发现清新的空气洗净一轮朝阳。

    早饭过后,吕康康一家坐在一起说笑,张小强则收拾好东西,折好折叠床,边和父亲说话边等待着医生查房。

    不一会,一名护士急急忙忙跑进室内命令道:“赶快收拾东西,要查房了……”

    这名护士不由分说,帮助众人收拾地收拾、规整地规整,最后扫了一眼整个病房,又急匆匆离去。张小强知道,过不了一会,一大波医生和护士就会来到病房。但他不慌不忙,依然静下心来,捧起书籍,走进自己的世界里。

    门廊外忽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间杂着医生或护士之间的讨论。病房门很快被推开,主任医生孙凯、副主任医生姜必昌、护士长王菊香等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他们首先凑近六十八床王茂林身边。

    王茂树抬起头见到医生巡房,眼睛里蓦然闪过几片亮光,抓住主治医生的手久久不放,哭诉道:“医生啊,我没人啊!没人给我伺候啊,你们治得是很好……不如把我弄走吧,你们开的是医院啊,不能让我在这里给你们霍霍啊……你们赶快给我们村打个电话吧,把我立刻弄走……到了这一步,我也没脸再赖在你们医院里了……行行好吧……”

    胖乎乎的主治医生连忙抽回手,举足无措地望着主任孙凯。孙凯垂着双手,神情庄重严肃问:“老爷子,你的伤口感觉怎么样啊?”

    王茂树侧过脑袋,支起左耳倾听,问:“你说的是啥?”

    主治医生向主任孙凯解释道:“主任,他有点耳背,跟他说话您得大点声……”

    孙凯提高声音道:“你的伤口好点了吗?”

    王茂树似是听到,忙不迭回答说:“伤口啊,不疼了,你们治得很好啊,医生很负责……问题是我……”

    主任孙凯随口道:“那就好,那就好啊,老爷子,你好好养着啊……”

    他一转头,径直向张祖华前来,丝毫不理会王茂树的哭诉。因为他知道,他只是个医生,他治的是病,却管不了别人的生活和人生。

    孙凯问张祖华:“老爷子,你感觉咋样啊?”

    张祖华笑着回答说:“我感觉恢复得不错,不疼不痒的,一天比一天见好……”

    孙凯也笑着说:“嗯,那就好,继续保持你这种不急不躁的心理状态,心情好,对伤口的愈合起根本性的作用……”张祖华和张小强均点头称是。

    孙凯象征性地问一下吕康,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一行人前后鱼贯而出。

    此时的王茂树,仿佛感觉到眼前的救命稻草就要漂离了,于是加大声音,带着更加浓重的哭腔道:“医生啊,你行行好啊,你快给我们村里打个电话吧,我这没人啊,我这没人管了……在这里不几天,连个买饭的也没有,光饿也饿死我了……”

    主任医生孙凯说:“我们是医生啊,不是家属,我们管治病,不能管帮你协调你们内部的纠纷关系!”

    另一位医生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们实在管不了啊!”

    其他医生一阵轻笑,病房里也传出一阵哄笑声。在哄笑声中,查房的队伍渐行渐远。

    张小强看会书后,起身为父亲倒尿。当他经过电梯间时随意一瞥,瞥见电梯间,有两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正背对着他抽烟。听到走廊里脚步响动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张望,与张小强的眼光对在一处,张小强下意识低头从廊前走过,但这两个年轻人的像貌与穿着已印在他的脑海里。

    两人都很胖大,一高一矮,高个更加胖大些,穿着比较时尚的牛仔裤和浅蓝色的羽绒服,头发是板寸。个矮的穿着休闲裤子,上衣是棕色风衣,头发中间长、两边短,青刷刷的一片。

    当张小强回来的时候,赫然发现刚才那两人也出现在病房里。后来他才知道,个子高的是吕康康的二姐夫,个子矮的则是吕康康的三姐夫。

    只听吕康康道:“哦,原来今天大厦上的人约了大姐夫来医院谈事情,我说你们都来了呢……你是不知道,昨天晚上十二点时,我接到了一个电话,那人的口气很硬,问东道西的,好像还喝了酒,听起来不像是大厦或电梯上的人员,完全对事情不了解,倒好像是大厦上请了一些黑社会的人员什么的,帮着处理事情……”

    二姐夫问:“那你怎么说?”

    吕康康说:“他就问我出不出院,怎么处理啥的,我就顶了他几句……那么晚了打电话,还啥事都不清楚,我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要处理明天到医院里来……”

    二姐夫赞道:“行!你回答的不错,这样回答很好……什么黑社会白社会的,谁怕谁啊……”

    二姐将手随意地搭在二姐夫肩头说:“哼,让我啊,我就骂他……什么黑社会白社会的……”

    吕康康说:“会不会他们搞什么飞机?”

    三姐夫一扬眉说:“他们能搞什么飞机啊!你在大厦受伤了,理当给治伤处理,这道理走到哪里都说的通……至于他们找什么黑社会白社会,那也只是找人壮胆吓唬人,企图少赔点就少赔点……哪有那么便宜的事!现在舆论当前,他们无论是大厦还是电梯,都不可能那么傻,那么大的商厦,敢拿着自己的名誉开玩乐……”

    然后大家沉默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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