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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张小强的想与思

    老头偃旗息鼓,继续嘟囔着,不过声音越来越弱,慢慢呈现出无语状态,不一会,卧在床头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弟弟在病房里呆不住,一嗅时间指着哥哥道:“我再出去一下,看看你的衣服干了没有!”说完又甩门而去了。老头转头看着弟弟离去,在关上门的刹那,眼睛又瞪起来,来回望着病房的人们。

    张祖华爱开玩笑,转头面向吕康之妻,以手暗指王茂林道:“你看着点,我再点点他的火,让他再拉拉……”说完扭过脸去,对着左边的老头,却用右手指着吕妻说,“这个人有福啊!”

    老头立刻瞪圆了双眼,精神高昂、指手划脚,全然不顾吊瓶上悬挂的针管随着他的胳膊乱舞,高声赞同道:“那可是!她可是有福的人。她是‘炉中火’命,她的儿子是‘石榴木’命,木生火……当她老了之后,就要蒙受儿子后代的福气……她儿子属虎,她老公也属虎,家里俩老虎看着她一个人,她能没有福么?以后啊(对着吕妻说),你不要给你对象叫老公了,直接叫老虎就行!……”

    病房里传出一阵阵欢乐的笑声。

    弟弟又回来了,听到了刚才大笑的尾声,于是瞪起双眼狠狠看看老头,老头的声音又渐渐弱下去,腰背逐渐弯曲佝偻,仿佛被迫冬眠的动物进入了冬眠状态。

    护士入,换第三支吊瓶,换上后,老头说:“原来还有第三瓶啊,早知道我就拔下针头来了!”

    弟弟将眼一瞪高声道:“你拔下针头来干啥?”

    哥哥说:“我拔下来就不打了!打多了我受不了啊……我这眼睛不好,你们帮我看看,这瓶子上都写着些啥呀!反正不是葡萄糖就是氯化钠,不就是些破盐水嘛!打多了不行啊,血就很稀了,再说了,我这血管又这么脆!”

    弟弟不耐烦道:“必须打,因为你有病,得病!”

    弟弟又出去了,一袋烟的功夫又回来,在房里边踱步,骂骂咧咧道:“我待操煞他娘啊!在这里是要啥没啥!哪赶得上在家里,在家里要啥有啥!”

    第三瓶要打完的时候,老头对弟弟说:“快,帮我看看还有多少?”

    弟弟瞪起眼睛说:“你问这干啥?你管那么多干啥!我在这里看着呢,你安稳的睡你觉就行!”

    谁知哥哥一反常态,大怒道:“我管啥!我管啥?我快累煞了你知道吗?打着吊瓶欹在这里很沉呐!我快打完我得休息一下啊……打吊瓶,光这一个姿势,能不累么!”

    正好护士进入病房,老头忙说:“护士,马上快打完了,不差那一点啊,快帮我拔下针来吧!我好歇歇……”

    护士说:“不行啊,大爷,不能拆啊,还有一瓶呐!”

    “啥9有一瓶?”老头瞪圆了惊讶的双眼问。

    护士说:“不能不打啊,不打你好得慢!”

    第四瓶拿来的时候,老头对护士说:“不打了吧!我这身体净病啊,打了我实在是受不了啊,我这血管很脆啊……一听说打第四针,我心里谅扑腾扑腾的,我心慌啊!”

    护士迟疑中,弟弟说:“别听他的,不打行么!要听医生的,不打你能好么,必须打!”

    护士无语,帮老头扎上针头欲要离开。在离开之前,望了一眼大爷,大爷翻起白眼皮也望着她,护士戏谑道:“看来大爷生我气了,你看他在瞪我呢!”

    第四瓶进行中。老头招呼弟弟说:“我渴了,给我热个奶喝吧!”

    弟弟脸上立刻蹦起一溜青筋骂道:“你是急啥!打完吊瓶再喝不行么!一霎霎你也等不得。”

    老头嘴一咧,露出仅剩的几颗黑牙反击道:“打着吊瓶还耽着我喝奶了吗?等霎霎,等霎霎,你看我这个样,有今天没明天的,死都说不定是那霎霎的事……你还以为我咋样,我这命很虚跷啊……”

    弟弟回敬道:“是啊!你的命很虚跷……你快上那边(西天)去吧!早去那边才好来,我就能早解放!光是你就把我坠得死死的,让你坠也坠煞我,整天让你抱着个脚腕子往后拉,我累也累煞……”

    边说边去拿奶加热水泡奶。奶泡好后,老头慢慢地拿起奶盒,拆下吸管,小心翼翼拆除吸管上的塑料包纸。弟弟则在一旁横眉冷目地观瞧。

    不一会,弟弟用手指戳一下旁边的张小强,并指着老头拆管的手道:“你看,你看他那个拙样!一块一块撕,我在这里看了半天,他还没拆出那根刁操的细管来!”

    张小强说:“人老了,手脚就是不大灵便啊!”

    弟弟恼火说:“他是手脚不灵便吗?他是故意撕成碎片,净心霍霍!光说别人不愿意给他伺候?像他这样,谁能给他伺候上?他就是睁着俩大眼霍霍人!”

    张祖华笑对王茂林说:“那你还不快去帮帮他?”

    只见弟弟鼻子里哼出一口气说:“哼,我帮他?我看他那个慢劲、拙劲我早就烦了!我是真不愿意帮他,不愿意搭理他。你看看,他这不是霍霍人吗?把塑料纸撕的一块一块,还扔到地上……那位打扫卫生的进来看到不熊他,熊我们啊!那个阴损丧德的事就不用说……你用那个尖头往上使劲一攮,抽出来不就行了么!”

    此时,老头的主治医生进来查看老头病情,老头立刻起身,对着医生说:“医生啊医生,你们治病治得很好啊……你看,我这手一点也不疼了!我的兄弟来了,多亏你们给我们村里打电话啊!这下好了,俺兄弟来了,你们就放心地给我治吧!”医生无语,安慰几句转身退去。

    空气暂时恢复平静。弟弟将嘴巴凑在哥哥耳边说:“我明后两天就回家打个宿,从家里再拿点熟瓜子来吃吃,还是家里的咸菜瓜子吃着香啊……你不要着急出院,怎么着还是在这里养的好,家里咋也不行!我给你说,医生要是不让出院,你千万不要提出院的事情……”

    老头忙说:“那是,那是,我吃饱了撑的,我还说出院那事……也轮不到咱们来说,人家医生有数啊……”

    张小强在一旁听此话语,心底升腾起一阵阵冷笑。

    第四瓶终于打完了。护士来拔针时,老头恨不能抓驻士的手说:“哎呀,快给我起下针来吧,我受不了了,我这身子很沉啊k身像有一座泰山压着,可累煞我了。你快给我起下针来,我快歇歇,我爽歇歇!”

    弟弟在一旁吼道:“你是急啥!你没看到护士在着急忙活么……都七十多了,还吃奶解不开怀的熊叼样……又不是着急去投胎……”

    哥哥无奈,将头歪向张祖华说:“老哥?那肚皮针打到你肚皮上时,你也是觉得板得慌吧?”

    张祖华说:“我倒是没觉得板!”

    老头继续说:“是很板呐!哎呀,我这快八十了,身子很沉啊!”

    张小强对王茂林、王茂树其人其事的厌恶与日俱增。他想,要是能搬出这个病房就好了,彼此眼不见心不烦。但又能搬到哪里去呢?或许另外一个病房比这更甚,更不堪让人忍受。人间有你永远发现不了的肮脏和龌龊,不管走到哪里,也都会有类似的人或事。

    所以,张小强读着《人生哲思录》,在不断地自我反省中。他想,不管你逃避也好,喜欢也好,令人不开心的人或事都会或多或少在某个时刻环绕着你。既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也不会因为你的喜欢而增多。

    相反,你越逃避越厌恶,它越会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压迫着你,像猎人的套索一样越挣越紧;你越是原谅它,它就像空气一样消失不见,令你感觉不到它的存在。因此,在面对邪恶或厌恶时,你的态度能够反映出你的修养程度。

    父亲对他说:“昨天晚上我的刀口处一阵一阵刺挠!”

    张小强说:“那就是在见好!证明伤口处的肌肉在生长……这有点类似于织毛衣,刀口处的肌肉要一针一针地织起来,所以它才刺挠。”

    因为弟弟回来了,老头情绪激昂,开始高谈阔论:“……我们王家村是南宋时代,从山北枣强县搬来的,八百多年的历史,来了仨兄弟,王强、王巡、王虎……我虽然年龄不大,对历史却有一知半解啊……”

    弟弟狠狠瞪了哥哥一眼,哥哥立刻自觉地闭了嘴巴。张小强在心头哂笑着:“一知半解?”

    不一会,姐姐张玲来到病房,张小强疑惑问:“你怎么来了?”

    姐姐说:“我公公得了白内障,打算来医院做手术切除……我婆婆和你姐夫也来了,刚刚在八楼住下,但今天排不开,得后天动手术……正好几天没来了,今天正好来再看看咱爸……”

    张小强说:“哦,原来如此。他们住几号房,我有时间上去看看他们……”

    姐姐说:“八楼八零二病房,看不看都行啊……”

    张小强说:“还是看看好。”

    张小强离开病房上到八楼,进入八零二病房,亲家公正躺在病床上,亲家母坐在病床上,对着墙上的电视看。见到张小强,亲家母麻利地起身相迎,让其坐在小凳上。

    张小强面对男方问:“叔,你的眼睛感觉怎么样啊?”

    男方睁着一双眼睛望着张小强,一幅疑惑无比的表情。

    女方大声道:“这是小强啊,你不认得了吗?”说完对张小强解释道,“你叔现在是又聋、眼睛又不好、记忆力下降的也厉害、反映也迟钝了……”

    亲家公才反应过来,笑着说道:“哦……小强啊……你看看我这眼睛,认了半天也没认出是谁来……哎呀,我现在反映也不行了,很慢啊,想了半天,觉得是很眼熟……”

    张小强也笑道:“不要紧啊,这是因为有白内障,动完手术就会好的……”

    男方说:“是啊是啊,我这眼睛,白内障很厉害了,不动不行了,面对面站着也认不出来是谁了……”

    一会儿,亲家公对亲家母说:“哎呀,你说我这,天天不干活,倒是很能吃,现在又感觉饿了……咱们带吃的了吗?”

    亲家母想一想说道:“没有什么可吃的了,还好带着豆奶粉,我给你沏点豆奶粉吧……”

    豆奶粉沏好了,散发着袅袅的热香气。亲家母将碗端给亲家公。

    亲家公刚要接手,似乎感到鼻涕流了出来,说道:“先放下碗,给我拿点纸,我这鼻涕又出来了……你看看我,现在是浑身净病啊,这么不经手脚,昨天从屋里出来,到外面上了个厕所,回来就感冒了,这鼻涕真是淌淌的……真和别人不一样……原先我记得没有这么多毛病……”

    张小强安慰道:“老了就是这样,年龄到了,哪能像年轻人一样啊!”

    亲家公叹道:“唉,我这比别人厉害啊!”

    坐了大半个小时后,双方沉默。张小强起身离开,在离开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二百元钱,硬要塞到婶子手里,她说什么也不要,死活不接。

    她说:“住院也就一两天的事儿,你叔也就割个白内障,就和重感冒打个吊瓶差不多,没有必要拿钱的……”

    张小强说:“婶子,叔叔动手术,怎么说也是见刀,该买点营养品就买点……咱们这样你推我搡的,病房里还有别人,倒是让别人笑话……”

    亲家母无奈收下,张小强离开。

    下午吃过中饭后,坐了一会,张小强带着女儿张尊元回家,在家辅导孩子作业、洗衣服自不必说。当接近黄昏时分,他准备再次回医院替下哥哥张大强时,哥哥给他打电话说:“今天咱姐夫张守营来医院送咱那个叔做白内障手术,他们要回去,我正好跟着他们的车回家!”

    张小强说:“好,你回来吧,我一会就到医院。”

    医院,黄昏,一层薄雾笼罩整个城市。远方的楼层仿佛无根的、漂浮的舰船。太阳睁着血红的眼睛,等待陷落。

    距离晚饭还有点时间,父亲无事,靠在床上休憩。张小强又捧起了书本。毕竟,书才能给他心灵上的宁静。

    他认为,作为一个人,无论从肉体上和精神上来说都需要养料,肉体需要物质维持生命;精神需要思维维持心灵。他觉得,一天不读书,便觉精神饥饿与匮乏,一天不思索,便感觉心灵空虚和寂寞。精神以书籍为食,以思考为消化,通过吸收成为思想。

    既然通过消化和吸收才能丰富精神,那么一个既无消化、也无吸收的人,他的头脑必定是贫乏的,精神必然是空虚的。当然,有人也在消化,也在吸收,只不过吸收的都是些负能量而已。

    有时候他也在想,王茂树和王茂林这两兄弟很有特点,能够代表很大一部分人群。弟弟王茂林是典型的钻到钱眼里去的人,他单纯而冷酷,但善于钻营,永不肯吃亏,能够从负能量中吸取能量,从而转化成自己的能量。

    因此,他只要想出去抽烟,便找个理由走出去,到走廊或其他病房里打听一切世事,跟更多的人交流更多的负能量。他到哪里就会将负能量带到哪里,然后经过自己本身的负能量进一步转化,更加强化自己的冷酷力量和单纯力量。

    总之他不能闲着。

    哥哥王茂树则不同,他既不吸收,也不消化,仰仗自己在年轻时学的算命一类的东西,活在生命的表层无聊地度日,依靠电视这种转瞬即逝的媒体信息打发自己的时间。

    晚上,张小强坐在折椅上读书,感觉满身发痒、浑身疲惫,于是对父亲说:“我得去洗个澡!”

    父亲说:“去吧,晚上没啥事,我自己能行。”

    于是,张小强帮助父亲排大便,然后用热毛巾为父亲擦拭好,最后摆好尿壶走出门去。

    清冷的大街上,张小强深吸一口气,蓦然抬头。

    一弯月,眉眼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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