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场造化(二)
陶姚也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但是对于风热型伤风患者而言,它非但不会起作用,反而会加重患者的病情,最后更会变成沉疴固疾。”想到养父陶谦,这个给了她父爱的男人,她的眼睛略有些湿润,“我爹当初得的就是风热型伤风,该用辛凉解表、宣肺清热的方子才对,药方该是金银花、连翘、鄙、荆芥、桔梗、牛蒡……”
每说出一味中药名,她的心就会痛一分,这个方子她背得牢之又牢,当初,只要几剂这样的药,她的养父就会药到病除,她的养母也不会积劳成疾拖垮了身子,而她也不会到陶有财家中寄人篱下,更不会在日后遇到一个又一个欺负她孤苦无依的人,他们的命运都会改变。
只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只可惜,她没能重生在那个关键的节点,最终只能与亲人天人永隔。
陶姚的嘴里吐出来的药方,深深的震撼着韩大夫曾经的认知,这些都是他不知道,从来未曾接触过的。
当世有名的名医都爱敝扫自珍,有些祖传的药方子别说连徒弟都不教,就连亲闺女也碰不得,女婿就更是别想了,顽固得只肯传男不传女。
而且医书这类的书籍并不在科考之列,在小镇上的书店也很难买到,他当初离乡学医,只是跟师父学过一阵子,而他跟的那个师父防他们这些弟子甚于防狼,祖传的药方子根本就不会教他们,只教了些浅显方子就打发他们出师。
后来他娶了一个治外伤非常有名的郎中的女儿为妻,妻子偷偷把从家里学来的祖传医方教给他,这也是他治外伤比内伤更门道的原因所在,只是后来岳父知道自家女儿偷偷将祖传秘方教夫婿后,对自家女儿大发雷霆不许她踏入娘家一步,这也导致他的妻子在孕期郁结于心,结果生产时遇上了难产,早早就去了。
这也是他只能在村里当个赤脚大夫的原因,镇上的坐馆大夫几乎都是家传的,要不就是跟对了师父,师父教了真本事的。
不过对于风寒这个病症,当下之人都认为是风寒入体造成的,得用驱风去寒的药物才行,毕竟当初陶谦得病,可请过不少大夫来医治,终究大家都无力挽回他的性命。
如今听了陶姚这番话,韩大夫的眉头皱得死紧,他是个有医德的人,现在被病人家属在多年后指责他用错药导致病人一命呼乎,哪怕他性子再好,也是难以接受的,这个指责太沉重。
韩大夫的神情严肃,陶姚在异时空那一世见过太多布及其家属,对于别人的脸色代表着什么那是一猜就准。
她今天这么直白说道,并不是想要追究什么,也不是要指责韩大夫害死她养父,第一世时她不懂医学门道,可经历过一次异时空,再回头看这大兴王朝,可以想见这里的大夫学医有多么不容易,环境也不是那么好,他们想要学有所成是太难太难了。
敝扫自珍的医者太多,他们都忌诲着教会徒弟饿死师父这一套,真正能将所知所学所研究的编撰成书的历代名医,更是少之又少。
这里面每一个推动中医向前发展的传世名医,都是值得人景仰与尊重的。
“韩大夫,你别心里有负担,我爹的去世不是你造成的。”这是时代的局限,最后这几个字陶姚没有说出口,毕竟穿越异世什么的说出来人们非但不会接受,还会以为她被妖魔鬼怪附身了。
“小姑娘,不,陶姑娘,若真是如你所言,你爹的死我有责任。”韩大夫沉重地开口,“毕竟是我学医不到家。”
陶姚是什么身世来历,他岂会不知?这些知识又是何人教她的?而她又是从哪里印证自己所学的是正确的?
这种种疑问,一直韩大夫在心里翻滚着,只是一时半会儿他还没能组织语言问出口。
陶姚似没有看出他在烦恼些什么,接着又道:“韩大夫,我爹当初走了之后,我娘一直对他的去世耿耿于怀,所以她尽可能地收集了不少医书,我都是看那些医书方才明白我爹当初得的并不是大病,只是方子使用不对方才拖成固疾难医。”
这是她打的一个幌子,毕竟要解释自己的医学知识从何而来,实在是说不清的,惟有推到养母的身上才能遮人耳目。
“医书?”韩大夫突然眼睛一亮,这些太难得了,遂急切地追问,“那些医书现在何处?我可否一观?”
提到本行,他比谁都兴奋。
学无止境,医者亦如此。
陶姚为难地摇了摇头,“当初我娘去了之后,宅院里的东西都被人搬空了,别说书了,连张纸都不会留下。”
陶家宅院被搬空一事,韩大夫也是记忆犹新的,他不是陶家宗族的人,当时也不好阻止,再说吃绝户这事在当世来说太普通不过了,陶谦一家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村子里的人大多不识字,当时吃绝户搬了医书的人肯定不会自留,早已经不知道卖到何处去换了银子。
再说当初去陶家宅院吃绝户的人那么多,他也不可能在事隔多年后一一去打探,医书的下落,终究是不可考了。
韩大夫的表情跟着也落寞了下来,如果当时他知道姚氏收集了不少医书,肯定是要去借来一观的,哪怕花重金购买他也是舍得的,只可惜,没有如果。
“你爹娘的事情已经过去了,你小姑娘家家的,别将这事再放在心上。”他只能安慰几句,“至于你刚给我的方子,还是让我先研究一宿适不适合你吃……”
“韩大夫,你可以配几剂药给我试试,就知道效果了。”陶姚打断了他的话。
她可不想将病再拖一天,越早吃药,病也能好得更快,在这古代,生病从来不是一件能漠视的事情。
“这,这怎么可行……”
“为什么不可行?”陶姚背着小手仰头看他,眼里有着光华在闪耀,“我自己提出的方子我有把握能药到病除,这是其一;其二,韩大夫,我看得出你是想在医学上更进一步的,如今给你一个印证的机会,你为何不把握呢?其三,每一次医学的进步都伴随着患者的牺牲。”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极重,这是验证药品是否有效,效果又有几何的惟一途径,医学治疗的临床试验从来都是一件严肃又沉重的事情。
韩大夫的三观被陶姚这几句话彻底颠覆了,他之前只是个乡村的赤脚大夫,没想过这些太过于宏大的问题,如果能提高医术自然更好,不能的话,安于现状他也是能接受的。
毕竟在当世要拜个名医为师,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话题已经彻底走偏了,他略有些不安地搓了搓手,嘴唇动了动,只是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话。
明明他比陶姚这小姑娘大了将近两轮,但此刻他竟觉得在这小姑娘面前,他似乎还是当年刚刚学医的那个学徒。
陶姚的心里很明白,她也知道与韩大夫说这些是没有用的,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韩大夫是个安于守成的人,他本身就不是个开拓进取的人,更不是一个疯狂的人。
看着眼前韩大夫犹豫的样子,她直接又道,“韩大夫,不瞒你说,当初我娘病重时,我就看过那些医书,”顿了顿,她强调地道,“而且,我都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