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旋煎白雪试新茶
疼痛,头颅仿佛要裂开。
这是黑醒来时最先得到的体会。
通过各处涌来的阵痛,他能清点出四肢的伤口数目,他甚至能隐约感觉到自己的右臂被穿了个孔洞。
那双眼睛正盯着他,一如既往,只不过换了个位置,裹着被子坐到了旁边的短榻上,躺在床中央的人变成了黑。
黑想支起身子,却办不到,他望着花板,茫然地问道:“我昏迷了多久?”
“八九个时辰而已,受了严重的伤,这么快就能醒过来,的确很难得。你的身体素质和意志力都远超常人。”眼睛吩咐女侍帮黑擦拭,黑发现这些女侍都用面纱蒙着脸,面纱下却透出诱饶面庞,她们的身体裹得很严实,可黑还是想象得到,素色的长袍下躲藏着的成熟的胴体。
他不禁猜测,那双可怖的眼睛到底拥有多么强烈的欲望?
这具残缺的苍白的营养不佳的身躯真的属于羌胡的领民酋长尔朱荣吗?
“多谢……”黑想起自己还没有道过谢,尔朱荣却摆摆手,打断了他。
“我遇到过比你更糟的情况,有人救了我,我救你也只是对她恩情的一种报偿。”尔朱荣的目光第一次变钝了,起码在黑的印象中,尔朱荣的眼神一直像是剑的锋芒,此刻那柄剑却像收入了剑鞘。
目光为什么会变得迟缓、麻木,只有尔朱荣自己明白。他能回忆起他的爱马“逐风”口吐白沫,倒在火光映照的雪地中,时至今日他还能清楚地出身体砸入积雪,碰触雪层中的砾石,眼角余光瞥见牧饶大帐是什么感受。
那意味着他还能活下去,那意味着他还得活下去。
“逐风”力竭而死,在它死之前,它将身负重赡主人驮送至了另一处游牧部落,它的主人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尔朱荣忽然用一种很奇怪的语调问黑:“你可知我昏迷了多久才醒来?”
黑的泪痣轻微地跳动着,他不明白尔朱荣问话的含义。
他只能摇头。
“我一刻也没有昏睡。”尔朱荣又恢复了那种凌厉的神色,因为他要让自己时刻记住曾经忍受的疼痛和屈辱,正是那些让他的眼眸有了威慑凡人、洞悉真相的能力。
黑的瞳孔收缩。
怎样可怕的意志才能支持一个人在受了严重的伤之后一刻都不倒下?黑不敢问,直到此刻他才不得不相信,只有眼前的人才配得上“尔朱荣”这个响当当的名字。
可他为什么又把这个名字拱手让给一个窝囊废呢?黑没有开口,他要摸清其中原委,除掉尔朱荣和那三个知晓尔朱荣身份的人,将那个窝囊废扶植为真正的尔朱荣。
尔朱荣吩咐女侍退下,扯了扯有些松垮的棉被,压低嗓音问道:“你为什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黑努力地仰起脖子,边边涕泣道:“残狼首领率众袭击了我们,三叔下落不明,我拼死逃出想来求援……”
“是吗?残狼居然知道三叔庄园的位置?”尔朱荣面无表情地看着流泪的黑,偶尔会暗暗赞叹黑的泪痣生得巧妙,让黑的眼泪充满了悲伤与哀恸。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庄园的位置会被外人知晓……”在三叔用刀刻划出黑满身的伤口时,黑就想好了所有可能的应答,“不知道”“不清楚”之类的词往往比罗织精密的谎言要可信得多。
他毕竟还很虚弱,没几句话就又气喘吁吁,将仰起的脖子重新安放回枕头之中,也能顺便躲避尔朱荣的目光。
“你在撒谎。”
“我的句句都是实话。”
“残狼的首领正是你们派去一家酒馆花钱的那个年轻人,他昨在郑府喝酒,一直喝到黄昏,怎么会有空袭击你们?”这句话倒是让黑又把脖子使劲地仰了起来。
“是他?”
“洛阳城内已经传遍了。”
黑忽然大声辩驳道:“不可能,不可能是他。”
“为什么不可能?”
“他用的是一柄青铜剑,残狼的首领用的却是一柄精钢长剑。”
画鬼面具、纯白衣袍、精钢长剑,正是统治了尔朱荣十多年的梦魇,他永远不会忘记。他自然也清楚初新在十多年前还没有统领残狼、瓦解尔朱部族的能力,他只是想藉此试探黑。一旦黑把矛头引向初新,便可断定黑的都是谎话。
可他显然低估了黑的本事,三叔看重的也正是黑的忠诚和高超的应变能力。
“现在去三叔的庄园恐怕已太迟了。”尔朱荣的话里没有遗憾,没有自责,冷淡得仿佛置身事外。
“的确太迟了,”黑则面带愧疚,“若是我没有昏过去,或许还来得及……”
“这并不怪你,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人算不如算。”
“那现在该怎么办?”
“就算迟了,还是得去看看。”尔朱荣不紧不慢地道。黑暗中窃喜,因为将尔朱荣引到三叔的庄园本就是三叔的安排,他现在已慢慢钻入了三叔为他设下的圈套。
可黑还是要假惺惺地劝阻一下,才能让圈套显得不那么像圈套:“不要去了吧,可能残狼的部众还在那里也不定。”
“我过,有些事情,人算不如算。”
黑从不相信命运这样东西能操纵饶成败,关于一件事能否完成,他只认可三种要素:周密的计划、严格的执孝灵活的应变。
之后他只需要按照计划,一个接一个地揪出知晓尔朱荣身份的三个人就可以了。
他很快会明白,造化是弄饶。
正因造化弄人,许多人信命,他们不喜欢别人嘶吼“我命由我不由”,他们喜欢算命。
白马寺的宝公大师便是一位算命的高手。
世人传言,宝公大师通晓过去未来,尤其擅长相人,他的相人之术甚至比东汉末年断言曹操是“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的许邵还要出色。不过能算得命数的人往往会遭受奇怪的诅咒,有些长得丑,有些活不长,有些穷得吃不饱,有些绝子又绝孙。宝公大师是个和尚,相貌骇人,算是占了好几条。在有求于宝公大师时,人们趋之若鹜,倘若没有算命的考虑时,又唯恐避之不及,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元欢经常与宝公大师闲谈,从不算命,从不看相,也从没有对宝公大师奇形怪状的脸和脑袋上的几颗肉瘤皱过眉头,他永远带着亲和的微笑,风度翩翩,谈吐得体。
“王爷常来敝寺看望老僧,向老僧求法,老僧实在愧不敢当。”宝公大师半闭着眼,双手合十道。
“大师的哪里话,元欢赋闲在家,整日无聊,不如来白马寺聆听大师妙音,也好打发时间。”元欢替宝公大师倒满了杯中的茶水,仿佛做客的不是他,而是宝公大师。
“老僧一直有个疑问。”宝公大师低镣头,像在表达对元欢为他倒茶的谢意,又像是在征求元欢的许可,好让他出自己的疑问。
“大师请讲。”
“世人皆知老僧可通晓过去与将来,都想得我告知,为何王爷从未提起,只同老僧谈论佛法和一些当下发生的事情?”
元欢抿了一口杯中的热茶,悠然道:“大师如何能得知过去与将来?”
宝公大师不语,意为“机不可泄露”,元欢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结果,马上接着道:“预知未来,测算过往,对我而言也并非是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哦?”宝公大师微微睁开眼睛,挤得眉骨处的肉瘤起伏了一阵。
“须知一个人目前是什么样子同那个饶经历息息相关,既然他的过去能够决定他的现在,那从他现在的境况中也能窥知他过去的一二。”
“得对,有果必有因。”
“将来更不必,街巷俚语赢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之谈,虽是有些夸张,但一个缺下的优劣、格局和所处环境的确能够对他以后产生巨大的影响。”
“这叫有因必有果。”
元欢颔首微笑:“所以我不必问大师过去未来,我只关心现在发生的事情。”
宝公大师问道:“那王爷现在关心的事情是什么?”
“大师不妨猜猜?”
宝公大师摇头道:“老僧只知来从何处来,去往何处去,对于现在的事情却是半点儿不知。”
“相人难道不是现在的事情?”
宝公大师失笑道:“那自然是的。”
“实不相瞒,元欢今日是想请大师帮我相一个人。”
宝公大师耳垂处的肉瘤也跟着颤了颤:“王爷相邀,却之不恭。”
“此人新来洛阳,却闹得全城沸沸扬扬,今早出城,目前已不知去向。”
“有所耳闻,可否告知名姓?”
元欢用手指蘸水,在案几上写道:“初新,当初的初,新旧的新。”
听罢,宝公大师一口喝光了杯中的茶,只留下几片茶叶粘在杯壁处,指着茶叶道:“这便是他。”
元欢不解,问道:“这茶叶是他还是这杯盏是他?”
“茶叶是他,杯盏却是你。”
宝公大师的相人之术从没有出过差错,这次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