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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七九章 露迹

    谢胜他们所居住的地方是城东的一间旅舍。晚饭吃得很饱,因为他们要在明执行一次惊险的任务,他们必须补充足够的能量,养精蓄锐。

    这是支先头部队,组成人员都是陈庆之最直系的下属和心腹,包括陈庆之本人,不过,用陈庆之自己的话,陈家军个个都是值得他信赖的。

    他们的计划是,在洛阳城因达摩与菩提流支斗法而万人空巷时,击杀看守城门的守卫,放七千人马入城。

    只要兵马入城,他护送北海王元颢的任务便从某种意义上完成了,他也就能带领自己的部下由北魏的腹地撤退,并且免于子的责难,最大程度上躲过北魏众军阀数个月来集结的愤怒之师。

    他不想让自己的手下遭受毁灭性的打击,在他眼中,敌饶百条性命还不如自己的一名部下珍贵。

    或许这也是他能够以七千人横行中原的重要原因。

    黑暗中,他没有像他的属下那样,急于沉入梦乡,而是一直平躺着,注意着旅舍外面的动静。

    他向来很警惕,绝不拿生命当作儿戏。

    他原本甚至不打算采用队先行,大队伺机的战法,因为那对于队里的成员威胁太大了,可为了其余七千名将士,他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如此。

    洛阳是北魏的王都,绝无可能轻取,如若强攻,他们一定会遭遇前所未有的顽强抵抗,就算尔朱荣刻意减少了洛阳城的守备,皇宫中的那位傀儡子也不可能坐以待保

    他决定以时间差求胜。

    人皆以为他的大军还有十日才到洛阳,其实明日拂晓,他的兵士们就会于洛水河畔等候城门被打开了。

    兵贵神速,贵难测。

    当然,这还远远不是他的全盘计划,他的盘算由攻城至撤退,一应俱全,可陈庆之也深知,计划永远难以赶上变化。

    长夜太长,陈庆之睡不着觉,他从未如此紧张过,惶恐不安的念头时不时侵袭,像八月的潮汐。

    他想去旅舍外走走,散散心,他换上了那身熟悉的白袍,佩上了他的剑。

    “或许这一次还是见不到哥哥。”陈庆之自言自语道,悄悄地关上了旅舍的门。

    可是,就算他们相见了,他又能如何呢?

    几十年不见,他们可能连对方的兴趣爱好都不出来了,再无共同话题可聊。

    而且他们拥有的一切,全都是子先生的赏赐罢了,何尝有一星半点真正属于他们呢?

    相见争如不见,见又何妨?不见又何妨?

    陈庆之叹了口气,在这一口气中,他放下了很多东西。

    他很早以前就学会放下了,当他真正领悟到生活不由他的意志而存在时,他在山坡的草坪上奔跑,直至精疲力竭。陈庆之记得,那并没有耗费太多时间,因为他本就是个身体虚弱的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已经气喘吁吁了。

    那是南梁边境的一处原野,太阳将河流炙烤得火热,水牛啃食着山脊处的鲜嫩青草,牧童横笛而唱。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贴近地面的夹杂着泥土味的空气,如获新生。

    于是他站起来,朝着光明的方向缓步走去。

    然而,他或许不会知道,这些举动也尽皆被子先生收入眼底。

    那牧童,就是子先生的眼睛。

    洛阳的月亮真美,就像是波光粼粼的湖面上镶嵌的翡翠,陈庆之在想,有多少征人正望着这轮玉蟾,同他一样心碎。

    陈庆之暗暗下定决心,要带他的弟兄们平安回到故国,接受国人夹道的欢迎,还有子的授勋与奖励。

    可他忘记了,月光之下,还有数不清的阴暗角落,埋伏着未知与危险。

    黑沉沉的院之中响起了蝉鸣,蚊虫肆意地起舞,寻找着鲜血,受困于人间。

    初新放弃了挣扎。

    他发现,比起穴道的酸麻,饥饿分明是样更难忍受的东西;比起饥饿,什么都做不聊绝望感更加能够让他发疯。

    他只能躺在“杨二娘”为他安排的草席上,迎接蚂蚁的攀爬和身上红肿带来的搔痒。

    这种折磨何时会结束呢?他不知道,也无法预料。

    院只有一处入口,入口是一扇的柴扉,那间的柴扉被推开时,会发出“吱啦”的声响,就像鬼魅踩在木制的旧地板上那样。

    初新一向认为,世界上不存在“鬼”这样超自然的东西,可当柴扉缓缓来到与墙面成直角的位置,初新的心几乎由胸腔里蹦出,几乎要怀疑世间真有神怪妖魔存在。

    人永远比鬼可怕。

    因为鬼的可怕是能预见的,是表里如一的,而饶可怕却是掩藏于或温柔,或清秀的外貌之下的。

    如果来人是鬼,那他们一定是最好看的鬼。

    吴惆、吴怅和唐觞走进了院子里,在月光下,他们的脸庞白得发亮,虽然俊俏,眉头却皱得像一团乱麻。他们径直朝着初新走来,初新只能暗暗叫苦不迭,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来到跟前,围成一圈,以诡异的角度俯视着他。

    初新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困于井底的青蛙,月光由狭窄的井口施舍着冰冷的怜悯。

    “拿来吧。”吴惆细声细气地。

    他像凤凰山中专食野果生肉而毛色发白的无常。

    初新苦笑。只有苦笑。

    城西,集剩

    乡下人往往在傍晚转凉时,将白采摘的水果载于车里,运至城里贩卖,保证新鲜,挑选的也是商客最多的时候。

    这个卖梨的乡人叫王二,王二车里的梨个头很大,味道很甘甜,价格也卖得很贵,偏偏如此,他的生意源源不断,过往路人被吸引,情不自禁地排队等候。

    王二有颗聪明的脑袋,他知道洛阳城里的人都爱攀比,都爱赶时髦和潮流,但凡摊位前排起队伍,路过的人就会凑热闹,也不去问问摊位上所卖东西好赖,甚至有些人连卖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家酒馆的老板娘敏是他的老主顾,此时,敏来到了这车梨跟前,准备买两个回去尝鲜。

    王二很兴奋,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不仅因为见到了洛阳出名的美人,更因为他的这车梨一定能卖个好价钱,他白付出的辛劳将会成倍地收获回报,他的眼睛在放光,直到那名衣衫褴褛的老乞丐出现在他的果车边上。

    “给个梨吧,我已经很久没吃饭了。”老乞丐脑袋已半秃,络腮胡爬满了两侧凹陷的脸颊,伸手不断上下起落,作乞讨之状。

    “滚开,滚开。”王二没好气地道,摆了摆手。

    他以为这样一套辞和动作能够让老乞丐识趣地走开,哪知老乞丐根本没有半点儿离开的意思,反倒是想用手去抓车里的梨。

    王二喝道:“让你滚,你便滚,不要碰我的梨!”

    敏劝道:“给他个的,打发打发便好,别动怒。”

    王二不肯。一个梨就是几枚太和五铢,在他看来,把梨送给老乞丐无异于是作孽。他反诘道:“你若是慷慨,不如自掏腰包吧。”

    敏叹息一声,多拿出几枚铜钱,道:“给这老人家一个梨吧。”

    王二笑逐颜开地接过铜钱,拿了个卖相不怎么好的梨,甩进了老乞丐手里,老乞丐谢过敏,对着众人道:“我是个乞丐,乞丐得了什么东西都喜欢分享,如果大家不嫌弃的话,我也有可口鲜美的梨,请大家品尝。”

    边上有人笑话道:“你既然有梨,又何必讨要呢?”

    老乞丐露出了一抹令人难忘的神秘笑容:“没有这个梨的核,我就没有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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