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海水冷冰冰,一潜入深海,听觉变得浑沌,仿佛谁捂盖了双耳,只闻潮波起伏之音。湛蓝的水,实际上并不是混了靛青染料,她掬一瓢在掌心,它是无色如清泉一般的水液,睚眦说,海水的蓝,是折射日光所致,她还有许多好奇事儿想问,像是游过她身旁的玩意儿叫什么?以及海有多深?有多宽?有多广?
若是以前,她会讨着要去逛遍海景——海,对她而言是那么新奇陌生,但这次她很安静,没有开口要求任何一件事,解释海沙沙湛蓝也是睚眦自己先提的,她的反应是点点头,表示听见了。
她不敢表现出半丝深感兴趣的神情,就是不想让睚眦停下回城的脚步。
她在睚眦怀里,凭藉他的术力得以不受海压击碎腑脏,更能顺畅呼吸而不呛入大量海水,衣裳发肤不沾半点湿,他们一直在深潜,像永远到达不了尽头一样,海不再清澈明亮,如入黑夜,周遭有着怎生景色已无法辩识,直至脚底下有淡淡光源照耀上来,她才发觉有洞天。
巨大的海底城,就在她正下方,她变成半空翱翔的灿光,似星,一闪一闪地。
龙骨大城,更教她吃惊,而它,正是睚眦的目的地。
“那条龙骨,是我家祖先本体,它的骨骼没有腐去,后世子孙相信是它仍一心庇护族人的决心所致,便在其骨骼处落地生根,久居了下来。”睚眦看穿她眼底难掩的惊叹及兴味。
“你的本体也这么大吗?”
“没有,龙族子孙没有谁能再胜过一代龙主。”睚眦说着,双足落地。
站近一瞧,参娃更觉龙骨无比庞大,城门正是龙口,要从龙口进去,有种化身为小虾米遭吞噬的错觉。
她一脚跨入,停在龙口中央,回首朝睚眦笑,做了个滑稽俏皮的动作,手舞足蹈。“救命呀!救命呀!我要被吃掉了!”
“原来不是只有我有过这种想法,所以我很讨厌走大门进去。”他走上前,将这株塞龙齿牙缝都不足的小参勾回膀间。
“二龙子!”守城的虾兵恭敬抱拳行礼,个个脸上想笑而不敢笑,九成是看见参娃刚刚的幼稚举动。
“好、好大的虾子。”这些虾兵跟她在天山山泉里瞧过的溪虾,等级差好多,虾头人形,又高又壮,螓首朝左边撇。“哦哦哦……好大的螃蟹!”
参娃就在一路上的惊呼声中,走了好久好久才抵达龙骸城第五层楼,进入明亮的珍珠厅。里头的摆设,与她去过的任何一处人类宅子全然不同,厅里水波轻漫,壁上镶着几乎可以容纳她蜷身躺进去的几颗巨贝,壳中有珠子,光源便是仰赖它供应,这里不见木桌木椅,多砌石或贝或鱼骨,再缀点彩色鳞片,单凭鳞片的反照和贝珠之光,室内淡淡七彩笼罩;这里不植花卉,碧绿水草,婀娜多姿,摆动软盈身躯,随水波起舞,数十条不及尾指大小的鱼儿,通体萤亮,围绕水草嬉戏。
“二哥,你终于回来啦?”一名出色的男子,由厅侧珊瑚门步入,烟管不离嘴,找了座位,慵懒坐定便不喜再动。
“没料到你是最后一个回来。”人未至,声先飘飘进到厅内,参娃险些站不住脚,膝儿酥软,说话之人,第二个来到。
“哈哈哈,这次我输了老六,但赢你我就痛快了!”洪钟巨响,打破方才袅绕耳畔的沉悦天籁,笑起来像打雷。
“……”啥话也没说的高挺男人,跟在大嗓门后头,面无表情。
“灵参这么棘手,耗费你很大功夫才逮到它吗?”又来一个手里拿着果梨啃咬咀嚼,还拨冗酸睚眦两句的男人。
“明明只是第二难寻的药材,六哥都回来好几日,二哥怎会拖了更久?”这回入厅的这只男人脸上有笑,又不是嘲弄,倒显真诚,外貌翩翩,很是尔雅,其后还有两人尾随。
这八个男人各有其风采和特色,有的看似粗犷,有的貌若天人,或坐或站或卧,无一姿态雷同,应是睚眦的兄弟们。参娃偷瞟好几眼,从第一只望到最后一只,私心认为还是睚眦最好看,突地,她臀儿被偷袭,遭人响拍一记,她惊跳起来,缩进睚眦怀里,罪魁祸首正是她在水镜中曾见过的魟医。
“这株灵参好!已会化人形,代表修行足,日月精华得充沛才长得水嫩嫩哎哟哟哟哟要断了要断了要断了二龙子属下的手要被您拗断了——”夸奖话没说完,以惨叫声做结。
“动手动脚做什么?!”睚眦目光很凶狠。那软绵绵的臀,他也不过才碰过两三回,这只色魟竟敢顺手拍下去!
“属、属下只是想夸赞一下二龙子带回的药材品质优秀……”怎知拍马屁拍错地方,没换来龙子资深他眼光不差,反而险些废掉一只手,天地良心,他可完全不存色心,只单就“药材”外形评论呀……
“不需要你多嘴。”睚眦冷哼。她有多嫩他会比魟医不清楚吗?还用着得魟医啰唆!
魟医哪敢再说半字,摸摸算子,自个儿往旁边角落站。
“龙主驾到——”
甫传入守卫响亮通报声,四名强壮的鲛人壮丁,肩扛坐卧长榻的龙城之主出现在珍珠厅。
“父王。”龙子纷纷行礼,差别只在于有的随意、有的恭敬、有的散漫。
“浑崽子,你采条参采到天涯海角去了?我以为你是找不着,太羞愧了才不敢回来,原来你的办事效率只有沙粒这么一丁点大——”宣称病重无法下榻的龙主,气色不明——龙首人身,硬鳞密布,还能看出气色好坏就太神奇了——由鲛人壮丁扛起扛落,倒颇轻松省力,骂起睚眦来,中气没有十足也有八足,龙眸怒张,裂眦嚼齿,龙牙白晃锐利,龙须因喷气而震抖拂动。
“不要骂睚眦!”
“药材”说话了,又自不量力挡过来,睚眦对眼前情景很是熟悉,每回被这枝小参护在身后时,他总有想笑叹的好心情,必须努力克制自己不马上伸出手臂,将她揽腰密密环进怀里深吻。
“不是睚眦的错!是我拖慢他的脚步!睚眦很早很早之前就抓到我了,他可以咻一下马上赶回海底城,绝对是所有龙子里第一只成功完成取药任务的人,谁都赢不过他!是我……是我以释毒手段威胁他,若不顺从我心意讨好到我心满意足,即便把我下锅去熬,我这株灵参也不会让喝药的人好过,我会把那锅汤药弄成剧毒!他是为了保护你们全家人,不得不满足我的要示,陪我在人类城里增长临死前的见闻……他不是办事效率差,他不是!”
“并不是这个理由,好吗?”睚眦嘴一撇,他根本不将她释毒放在眼里。
他是因为……“同情她哭”——他当时的想法。“不舍她哭”——他现在修正后的正确用词。
“睚眦他心很软,没让我带着满满遗憾死去,所以他捺住性子,陪我走遍人类城,我想要什么、想吃什么、想玩什么,他都满足我,他明明可以不理会或是敷衍我了事,但他没有……他一路纵容我,去我要去的地方,只要我说了一声‘想’,他二话不啰唆,就顺我心意,而他,在一旁护着我……”边说,眼泪跟着淌下,参娃迅速从红色锦袋——也是睚眦以竹圈替她套来的奖品——翻出小瓷瓶,抵在脸颊,小心翼翼盛住两颗泪珠。
参泪珍贵,食之调养身体健壮,她从好几日前便开始自动自发收集,要留给睚眦泡茶喝,每当背着睚眦,她思及自己的死期和与睚眦的主永诀而掉泪时,她就会拿瓷瓶装参泪。
惹她落泪的感性自白,非但没感动在场众龙,反而引来八只龙子亮出长剑、骨扇、钩镰、双刀,以及好几把参娃见也没见过的兵器,团团包围睚眦,锋利兵器剑尖刀芒全抵在睚眦脖子上,只差半寸,柄柄皆能刺穿睚眦咽喉!
“何方妖孽!竟敢冒充我二哥(二弟)?!”
“咦?!”参娃愣住,大柄钩镰就在她脑袋上方不到半寸,隐约能感觉到那柄钩镰散发灵参最不喜好的森寒杀气,可不是作戏或嬉闹而已。
“这不是我二哥会做的事!”嗓音很大的那只吼道,众龙子坚定颔首,没有异议。
“二哥明明只懂争斗打杀,不可能有心软情绪,此人一定是伪装!”
“二哥是龙子中最铁石心肠,哪会陪一株药材浪费时间?若说是大哥我还勉强相信!”
睚眦额际青筋抽动,唇正笑着,眉是拧的,哼声冷嗤:“你们真是够了,想开打是不?我可不要因为又砍塌一间厅而遭父王念到耳痛,要就到外头去,没打出死活不许喊停。”
这才是大家认识的二龙子睚眦嘛!
睚眦脖上兵器一把把撤开,各自收回龙子的衣袖或掌内。
“小参,你方才话还没说完吧?”半躺在长榻宝椅内的龙主出声提醒被几只龙子吓着的她。
“呀对——”参娃回神,急急将没表达完的重点再道:“我是要拜托你,别处罚睚眦!他真的很早就抓到我,这点我可以替他作证,他绝不是偷懒或无能……我要说的,便是这个。”
前头一长串,只想为睚眦求情。
说罢,她长吁口气,像放下心中悬念大石,神情变得轻松许多,脸上也有了笑。帮睚眦说话,是她这趟最要紧的事儿,接下来就随便他们处置她了……
“我怎么不知道你弄了个小瓶在收集眼泪?”睚眦插嘴,说的却是完全不相干的题外话。
“你不是一直挂在嘴边说别浪费珍贵的参泪?要哭就把它们装起来给你?虽然你这么说很没天良,但是我想想也有道理……趁我还有办法挤,就顺手帮你收集一些,不多,泡茶泡酒都可以,你要省点喝,不然以后就没有啰……”她把瓶瓶交给他,叮嘱着他。
连半满都不到的小瓶很轻,掂在手上,几乎察觉不到重量,可他觉得好沉,沉的不是几颗小泪珠,沉的是她一脸认真,思索是否该拿回瓷瓶,小嘴喃喃嘀咕“应该在下锅前再多挤几滴试试……”,并打算拧自己臂膀一记,逼出参儿泪的憨傻心意。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这么甜美?
他想,他现在的笑容一定很蠢,否则自家兄弟不会个个惊吓地盯着他瞧,好似他变身为何种怪物。
“……还有这个。”她忍着痛,准备把发际间艳红色小果一颗颗折下来。“熬汤用不着人参果,丢掉也可惜,趁它们新鲜可口,吃一颗补一颗。”
“好了,别摘了。”睚眦出手阻止她。
“可是不把果子留下来,到最后还是……不然,等处理完我再拔也行啦,叶子可以吃或泡茶哦,别浪费掉……”参娃努力思忖如何用尽自己最后一丝用途,打量软嫩小掌和腿儿。
好想由他独吞她的所有……不,多吃一点就好,他兄弟成群,一锅汤端上桌,他能分食到多少呢?若可以,她希望整株自己都是入他腹间,不让其他人沾,然而她无法选择“食主”,才想趁她清醒时,摘光参果给他,至少……能确定参果全归睚眦所有,不会被谁给偷偷私吞。
她想变成他的一部分,存在于他血肉筋脉间,帮他增加功力或体力。
“那我现在……应该去哪里?”与即将和她共同熬煮的众药材摆在一块,静待处置、等候死期?或是快刀软乱麻,直接切片下锅,熬个三天三夜,彻底出药效?
说不怕,是骗人的。
她忍住颤抖,佯装出慷慨就义的坚强,说服自己,痛,不过是一眨眼的瞬间,熬一下就过去了,给睚眦和他家人吃,没有关系,还算有价值,可以甘愿了……
这般想着,她没有吓出眼泪,数十日的快乐回忆,教她露出了笑靥。
哭什么呢?十八年后,又是一株好参。
“还是只等我这味药材到齐?我准备好了,随时都能下锅。”参娃抬头挺胸,表现出灵参气魄。
“就等你了,来,我带你去厨房。”魟医很尽责,提到煮药熬汤,就是他的工作,他站出来要领路。“在那之前得把你刷洗干净些,要是混了泥土碎石,会弄坏整锅汤——”
睚眦扣住参娃的手,制止她认命跟上魟医的步伐。
“谁告诉你,她是食材?”睚眦傲仰着脸,目光睨视矮他许多的魟医。
“咦?!您带回参回来,不正是为了交付替龙主寻药的任务吗?”不只魟医吃惊问,连螓首低低的参娃也一脸迷惑,看着睚眦。
“我回来是要知会一声,给我三日,我再带回另一株灵参,这一株,不许动。”
“二龙子,一株灵参的药效就足够了,不用挖第二株回来加强啦!”魟医以为睚眦嫌这株灵参太瘦小,准备多找几株,真是好孝顺的龙子,为龙主身体健康如此费心……
“魟不长耳我知道,但你给我听仔细:这一株,不许动,我会另外带回一株,三日之内一定回来。”
从他踏回海中之前,这个决定,已然成形坚定,早在武家庄里,她妄顾自身下场,催促着他带她回来交差时,他就做好了抉择。
像她这样的参,吃掉多可惜,当然得摆在身边,时时看着摸着,拽到嘴边吻着吮着才划算。
哪舍得看她被熬成参汤,化为药膳,遭父王咕噜几口灌下?
反正都是最后一只完成任务的龙子,不差再多三日的拖延,他有自信可以挖到第二株灵参,取代她的位置。
她这株参,就容他独吞了。
带她回来,纯粹私心,让她认识认识未来得久留的“家”也不错。
他刚才没机会将这项决心表明,反倒被她慌乱想替他说情的言辞给争走先机。
“睚眦……”参娃傻住,与在场所有人的疑惑相仿,不,或许几位龙子早已瞧出端倪,只有她还憨乎乎,不解地追问:“为什么要找其他灵参?带我回来不就是要熬汤吗?我不会在汤里动手脚呀,我一定会按照我们约好的承诺,心甘情愿帮你们一家子补气养生,你不相信我吗……”
“笨参。”他握住她的大掌施足二成力道,故意要把她拽痛。说啥浑话,以为他是不信任她,怕她在汤里释毒才不容魟医动她吗?最好他有这么狼心狗肺啦!
“你干嘛骂我?!”她忍不棕嘴。什么嘛,她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替他们一家子死而后己,他还这样!
“骂你笨算客气了。这三天离锅灶和那条蠢魟远一点,不要傻傻跟别人去煮,乖乖等我回来,别四处乱跑。鲑儿!”他朗声唤入厅外一名鱼婢,冷声交代:“我把她交给你,带她回我楼里去,看紧她,未经我容许,谁都不准碰她。”
“是。”化为人形但颊上手上仍布满鳞片的鱼婢福身。
睚眦转向长榻上的龙主,笑中带有挑衅。“父王,我看你精气神还不差,能多撑几日吧?不急着马上要靠‘鱻鮻灵参凤涎麒角云水汤’来治,能劳您再稍待三天?”
“说得好似我多贪嘴一样!”龙主啐声。
当初与魟医私下互通诡计,胡乱翻书找来啥哇啦哇啦云水汤——连他都记不起汤名的鬼东西,目的本就不为治病,而是想恶整恶整这九条龙子,让他们伤些脑筋、卖些劳力。毕竟他的病,全是被一只只不肖龙子给激出来的郁闷成疾,他又没真的病入膏肓,急迫到必须喝怪汤来医治不可。
“谢父王。”睚眦掌一抱,咧嘴笑。
兴许不用三日,逮参逮出心得的他,会尽速完成工作回来,他也不给龙主或其他兄弟啰唆刁难的时间,化为青蓝光影,咻地窜出龙骸城,往海面上消失踪影。
“睚眦——”参娃没来得及叫住他问清楚些,方才睚眦所站位置,只剩数十个气泡飘动飞升。
“龙主,现在怎么办?”魟医问。
“三日便三日,他只要晚一刻回来,就煮那株小参来吃!”龙主瞠圆的眼,看起来很吓人,根本是把对孽子的不满迁怒在她身上。
“那么其余药材,只好继续摆着了。”龙子之一吁出白茫茫烟泡,笑得很不良。“幸好我带回来的玩竟儿只需浇些清水倒很省事,老六就麻烦多了,得多养条鮻养个三天,偏偏那条鮻又……呵呵。”
“我也是,蟠龙梨多放三天不会坏,我连水都甭浇,六哥辛苦了。”龙子之九同样悠哉得很乐。
龙子之六只轻哼,毫无回嘴意愿。
“这么说来,抽中仙酒的我,也该庆幸庆幸。”龙子之首,平日说话声已是教人通体酥麻,再加上浅浅淡淡的笑声,杀伤力更胜名刀利剑,久闻对心脏有害——害人怦咚怦咚乱撞的失控心跳,有损身心健康。
“四龙子,您最好趁此机会……呃,去思索一下您带回来的药村……有没有可能是错的?是否要花个半天再去人界采买对的药材?”魟医很贴心地暗示龙子之四。
“思索啥呀?!区区红枣我会弄错?”龙子之四以好鸣好吼而闻名,就算是一般交谈,声量也大别人一倍有余,此回一吠,再受惊吓的参娃瞬间闪到水草后方去躲,龙子之四睨她一眼,啐她的胆小,目光撇回来,眯向魟医。“哼哼,是那家伙自己明明白白告诉我,她叫红枣!所以绝对没错!”
天底下有哪颗熬汤的红枣会明明白白说自己叫“红枣”?
自报姓名的“红枣”绝对和他们要的“红枣”八竿子打不着关系。
偏偏每只龙子都刚愎自用,极少听人劝,认定自己做对了,就绝不因三言两语而做改变。
但此红枣非彼红枣是不争的事实呀!
魟医很想这么喊,然而四龙子已经摆明在掏龙耳,一副难驯的合情模样,教他无话可说,只好默默吞下到嘴的话语,干脆明儿个自己跑一趟人界药铺,去买个十来斤红枣算了。
参娃缩在水草后躲了很久,耳里听着几只龙子一言来一言去,心里边埋怨睚眦把她独弃于此,一边又很努力想弄懂睚眦突如其来的逆行倒施究竟是为什么。他从头到尾没事前向她吐露半字,她一直以为事情会如两人说好的那样,他完成她的遗愿,她认命成为龙族嘴里补品,她根本没料到他在最后关头做出意料之外的改变……
带她回来却不准备把她交出去煮汤?
他明明老挂在嘴边就是要吃她,更曾将嘴抵在她唇心,赞叹地夸她滋味甜香,教他闻着好饿好难耐,她都做足了被吃的准备,他竟临时变卦。
“你这株小参给我站过来!”龙主一声喝,厅内所有目光重聚于她身上,参娃心惊胆战,缩得更里面,只在水草漫舞间的空隙露出骨碌碌圆眸,惶恐地看着龙首人身的睚眦他爹。
“……有话在这里说,也可以吧?”她咽唾,总觉龙主的大脑袋挂在人形身躯上,有千百个不搭扎,可她又很清楚,这种时候若噗哧笑出来,下场肯定会被碎尸万段……毕竟,能变回龙产人形的畸……呃法相,在这大厅里占了绝大部分。
龙王可以,他的一串龙子当然也可以,笑一只等于笑八只,开罪不起。
“你对我家那孽子做了什么?!竟然将他搞成婆婆妈妈的娘儿们优柔德行?!养他养这么久,没见过他这样!”
“……我也一头雾水呀……我都乖乖跟他回来要让他吃了,他大老爷一句‘不吃’就推翻约定,没同我商量商量,我现在的困惑不会比你们少。”参娃口气似极了埋怨,从提心吊胆到大彻大悟,再到甘愿牺牲奉献,心路历程也是很艰苦,她得花多少功夫说服自己呀!
“你最好老老实实把这些天和我家孽子的相处点滴全部坦白说出来,若我发现你有所隐瞒,我就刨了你的参皮泡茶喝!”根本是私心想听听自家儿子和这株参到底发生过啥有趣的故事,能让满脑子只有刀刀剑剑、砍砍杀杀杀的睚眦软得像坨棉,还露出诡异又愉悦的微笑——他从来不知自己儿子能笑得快滴出蜂蜜一样甜,太太太……太好玩了,一定要弄清始末才行!
“那要说好久耶……”
“绝对不会比把你熬成一锅参汤所需耗费的时间还要久。”
“好嘛好嘛我说就是了……”与其在锅里哀哀叫痛,不如把叫痛的时间拿来说故事,她又不是笨蛋,相比之下也知道该挑哪一种才识相。“该从哪里说起呢?嗯,就从我被一首刺耳顺口溜给钓中开始好了。那一天,睚眦去到天山,沿途这么哼唱——人参煮鸡汤,又油又香醇,一口暖呼呼,两口强体魄……”
***
参娃端着汤,碗内汁液包裹在一颗颗澄透软弹的薄泡珠子中,看似晶莹浑圆的新奇甜品,实际上薄泡里是温热补药。身处海中,液体会相融,必须用些方法来隔开汤汤水水,才能完整饮下每一滴汤药。
在鱼婢鲑儿带领下,她被送进龙骸城至高之楼,龙主寝宫。
“没看过比我这株灵参更爱听故事的物种……”参娃滴咕碎语,脸上尽是甜笑而无不耐。
昨天与龙主说了整个晚上的故事,他还没听够,她也同样呀,她将她和睚眦相遇以来的故事说给龙主听,他回以睚眦从儿时到大的种种糗事当补充……小睚眦多调皮捣蛋,龙子们只要成群结队干坏事,十件有九件由他带头。闹天池、盗仙酒、吃仙桃、整哭天女……恶形恶状罄竹难书。
她兴致高昂地听着,仿佛认识了更多面的睚眦,欲罢不能地缠着龙主要问出所有攸关睚眦的趣事,偏偏他老人家假咳好几声,埋怨着累,要她明儿个一大早——就是此时此刻——去厨房端碗补汤来伺候他,他若感觉身体爽朗些、恢复精神的话,兴许有气力继续数落孽子给她听。
为了听后续发展,她当然照办,反正瞧久了,龙主的模样也没多吓人,只有声量大一声,倒不真的凶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