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杜袭
回到刘氏坞,刘景先让宋谷把刘和送回家,而后马不停蹄赶往刘宗府邸。
看着面前装满铜钱的箱子,刘宗内心十分好奇,终究还是忍不住问出口,得知刘景是以书做抵押质来,不禁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刘宗办事效率极高,当傍晚就将刘亮父亲赎出。
刘亮父亲这两日在狱中吃了不少苦头,浑身伤痕累累,异常虚弱,但他仍然强撑起身体,带领妻儿登门,当面向刘景道谢。
刘亮父亲捕鱼为业,母亲织履养家,两万钱对他们来是一笔文数字,就算倾家荡产也还不起。
刘景也知道刘亮家境困难,所以给出了一个非常宽松的条件,一年只需还两千钱,十年还清即可。刘亮一家千恩万谢不提。
通过这件事,刘景和刘宗又亲近了不少,两人闲聊时,刘景意外得知刘蟠时隔一个月,终于就要休沐归来,并准备明日中午在家设宴款待宾朋。
刘景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刘蟠盼回来了,心道:“如果他听我‘躬耕养客’、‘质书救邻’之名,应该会抽空见一见我吧?”
刘景对此虽有极大把握,然而被动等待可不是他的性格……
……
翌日,临近午时,陆续有车辆往龙丘方向而来,皆是受到五官掾刘蟠邀请,杜袭就是其中一位。
杜袭今年二十四岁,豫州颍川郡人,当今下大乱,他深知家乡颍川乃是四战之地,果断带领家族迁居襄阳。
同乡繁钦多次在荆州牧刘表面前显露才能,杜袭认为刘表不是能够拯救下的人,规劝繁钦远离刘表,事情传出后,其深为刘表所忌,因此不得不南走长沙避祸。
杜袭坐在犊车中,望着窗外景色出神,漫不经心间,他目光一凝,只见道边一棵大树下,有一位短衣草履的少年折枝为笔,伏地挥毫,面上不禁露出一丝异色。
悄然下车来到其侧,一见之下,杜袭难掩惊讶,他所写之俗字结体方正,堂皇大气,自成一家,杜袭只看了一眼,就再也移不开目光,少年这一笔好字学自于哪位高士?
少年正在写诗,已经写好两排,杜袭心中默念道:“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朴含真。智巧既萌,资待靡因。谁其赡之,实赖哲人。”
读罢,杜袭内心大为震动,厥初生民,出自《诗经·大雅·生民》:“厥初生民,实维姜嫄。”抱朴,出自《老子》:“见素抱朴。”哲人,出自《诗经·大雅·抑》:“其维哲人,告之话言。”仅仅这一段诗,他就识出了三个典故。
“哲人伊何?时维后稷。赡之伊何?实曰播殖。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八政始食。”
杜袭继续往下读,时维后稷,出自《诗经·大雅·生民》:“载生载育,时维后稷。”并提到后稷教民播种,舜、禹亲自躬耕,以及《周书》。
自此,杜袭完全被这首大气磅礴,字字珠玉的劝农诗所折服。
“熙熙令德,猗猗原陆。卉木繁荣,和风清穆。纷纷士女,趋时竞逐。桑妇宵兴,农夫野宿。”
“气节易过,和泽难久。冀缺携俪,沮溺结耦。相彼贤达,犹勤陇亩。矧兹众庶,曳裾拱手。”
“民生在勤,勤则不匮。宴安自逸,岁暮奚冀!儋石不储,饥寒交至。顾尔俦列,能不怀愧。”
少年写出一段,杜袭就默读一段,连续三个段落,一直维持着极高的水准,没有令他失望,但是接下来少年停住笔,杜袭不禁生出意犹未尽之感,忍不住开口问道:“足下为何不继续写下去?”
刘景抬起头,见是一位年约二十余岁,褒衣冠剑,相貌不凡的青年士子,听其口音,当为北士,悠然道:“最后一段,在下还需要好好斟酌一番。”
他自然不是没想好,这首诗是陶渊明的《劝农》,以他这个年龄写出前五段,就已经是一件十分骇人听闻的事情了,最后一段涉及孔子、董仲舒二位先贤,万万不能写出来,至少不能是他这个年龄写出来。
杜袭一脸惊疑不定,道:“此诗是足下所作?”
刘景颔首道:“此诗名《劝农》,的确是在下之作。”
杜袭面色严肃的盯着刘景,以他的才学,也作不出这样的诗来,他觉得能够写出这首诗的人,当是一位博览群书,学贯古今的高士,怎么可能出自于一个少年之手。
刘景从容而又淡定的与杜袭对视。
片刻后,杜袭不由自嘲一笑,觉得自己因对方年少而产生轻视之心,实在是有失风度,心道:“没想到江、湘菰芦之中竟然藏着这样一位少年奇才。”
念及于此,杜袭面容一肃,从怀中取出用竹片制成的名刺,郑重递给刘景。
刘景躬身接过来,道:“在下身在田畴,并没有携带名刺,失礼了。”
当今士族阶层结交要用“名刺”互相通报姓名,泰山太守应劭所作《风俗通》上记载着这样一则故事:
豫章高士徐稺曾为太尉黄琼所辟,然而他无心仕途,没有前去应命。后来黄琼去世,他背着食物到黄琼坟前祭拜,黄琼的长孙,担任过五官中郎将的黄琰并不认识他,徐稺身上没带谒刺,因此未报姓名就直接离开了,黄琰大怪其故。
由此可知“谒刺”对于当今士人阶层社交的重要性。
刘景定睛一看,竹片上用隶书工整的写道:“颍川杜袭再拜,问起居,字子绪。”
“杜袭可是《三国志》有传的人物,没想到今居然钓到了一条大鱼。”刘景忍不住打量杜袭,这是他穿越以来,接触到的首位三国历史人物。
杜袭出身颍川定陵杜氏,家族世代两千石,曾祖杜安、祖父杜根皆知名当世。杜安少有志节,年十三而入太学,号称“神童”。杜根名望更大,后世谭嗣同那首《狱中题壁》:“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笑,去留肝胆两昆仑。”所言杜根便是指他。
刘景躬身施礼道:“久仰杜君大名,今日得见,幸甚幸甚。在下刘景,字仲达,龙丘刘氏子弟。”
杜袭笑问道:“听足下之意,莫非认识我?”
刘景点头道:“在下曾游学襄阳二载,有幸拜在五经从事宋公门下,直到最近家兄病故,才返回家乡。杜君大名,襄阳士民恐怕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市井有传言杜君为避刘荆州,南适长沙,没想到传言竟是真的。”
“原来是宋仲子高徒,难怪如此博学多才。”杜袭恍然大悟,而后叹道:“从前齐桓公率诸侯尊崇周子,晋文公逐叔带收留周襄王,皆以此成就霸业。
刘景升身为汉室宗亲,不思勤王长安,诛杀逆贼,营救子,振兴社稷,反而奉袁本初为盟主,据荆州以观时变,有识之士莫不痛心疾首,我实在不愿服侍这样的庸人,唯有远远避开。”
刘景对此深表认同:“刘荆州雍容君子,平世有三公的才能,乱世亦可保一方平安,但他却不是救济下的人。”
“刘景升……算了,不提也罢。”杜袭摇了摇头,又道:“依我看来,足下尚不满二十岁吧?年未弱冠而才华盖世者,我生平以来只见过一人,想来你也应该知道其人,他就是名满下的王粲王仲宣。”
王粲是兖州山阳人,曾祖王龚、祖父王畅皆官至三公,其父王谦,曾任大将军何进长史。
王粲少居京师,才华横溢,十七岁就被召为六百石黄门侍郎,连大儒蔡邕亦不顾两人巨大年龄差距,与他结为忘年交。王粲今年也才十九岁,目前正寄居襄阳。
刘景颔首道:“王仲宣大名,自然耳闻已久。”
见刘景始终神色淡淡,谈及王粲,既不谦虚也不自傲,杜袭心中十分惊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