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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天日昭昭

    苍鹰振翅,一日千里。

    除了赵玖以外,几乎所有大宋文武都认为刚刚回师才数月的金兵短期内不会再南侵。他们的理由各式各样,什么久师必疲,什么后勤不支,什么大元帅二太子身死内部权斗……但归根到底都是拿自己的见识去套对方。

    殊不知,自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十三年前起兵反辽以来,女真人屡屡以少胜多、以寡击众,他们吞辽灭宋,从区区辽东一隅,十三载便布兵威至于中原,威震下,这支渔猎民族的军队恐怕正处于一支旧时代冷兵器军队的巅峰之上。

    有西军将领描述女真人,是以往大宋与西夏作战,往往双方都是争一口气,一方一旦不支便会溃散,而与女真人作战,自己这边依旧是一败便溃,而对方却能散而再合,去而复返,往往一整日鏖战都无法击破对方;便是女真人自己也自夸,若骑兵不能一战冲十几个来回,有何资格称骑兵?

    这种锐气和组织度,根本不是没有赏赐便会溃散的大宋禁军可以想象的……想那种师中西军名将,部下却因为一轮神臂弓射出去以后没有赏赐便一哄而散的经典事例,大概也只能发生在宋军中吧?

    除此之外,女真人从渔猎部落起家,十三年来屡战屡胜,自然是用最野蛮的方式掠夺缴获,完全称得上是以战养战,这支军队不停学习军事科技的同时也不停用缴获来供应后勤、武装自己,哪里又会忧虑后勤呢?

    至于什么内部权斗,这倒是客观存在的现实,金国内部的派系斗争现实的利害,几乎是和宋国那边一样,所谓一望便知。

    然而问题在于,一则金国国主、阿骨打之弟完颜吴乞买(完颜晟)颇具威望,仍能有决断;二则,在不停的缴获、扩张之下,什么内部矛盾值得一提呢?

    或者,正是因为有内部矛盾,这才正好需要出兵南下,掳掠无能的大宋,用一个又一个胜利,用无数的财富与中原子女来缓解矛盾才对!

    实际上,数月前,金国二号人物,实际上主持了灭宋的金国元帅二太子完颜斡离不(完颜宗望)刚一回到北方,便直接染病去世。而他死后,金国的军政大权迅速重整到三个派系之手。

    首先自然是金国国主,后世称之为金太宗的完颜吴乞买(完颜晟)一系,这是阿骨打之弟,团结在他周边的乃是阿骨打的其余兄弟、堂兄弟,诸如完颜挞懒(完颜昌)之流;

    其次,乃是金国大功臣,早在二太子完颜斡离不(完颜宗望)时代,便与之争锋的金国元帅完颜粘罕(完颜宗翰)。

    且,此人与阿骨打一系相隔已远,但却是金国内部有所传承的大部,世代皆为勃极烈(类似于宰相,同时具有原始社会宗族议政的味道,权力远大于宰相)。灭辽时便是阿骨打右军统帅,灭宋更是西路军主帅,资历功劳在完颜斡离不病死后都冠绝整个金国。

    而此时,此人非但管辖着金国常胜将军完颜娄室部,负责河东战区,并实际上在完颜斡离不死后控制河北大部新占领地区,堪称国内实力最强。

    不过,无论如何,完颜吴乞买也好,完颜粘罕也罢,都无法否认和侵染完颜阿骨打本人和他直系的权威,故此完颜阿骨打死后,完颜斡离不才是金国主帅,并隐隐居于粘罕之上。而如今斡离不既然死掉,那经过短促的竞争与交流后,阿骨打三个仅存的年长儿子各有所得,而其中有一人却是当仁不让,迅速继承了阿骨打直系在东路军中的威望与部分兵权。

    此人正是完颜宗弼,也就是阿骨打四子,完颜兀术了!

    至于完颜兀术既然掌权为金国一重臣,然为阿骨打直系领袖,却发现自己根本无力和粘罕在河北竞争,更难去幽燕、辽东找亲叔叔、亲哥哥们的不好,那么其人按照原始部落的朴素思想,几乎是本能的放弃了内斗,转而顺理成章的提出了再度南下,掳掠大宋的军事方略。

    其本意,乃是要攻击对中原具有形胜意义的京西北路(陕洛地区)与京东两路(山东地区),最后看看能不能再顺势夹击中原,击破赵宋新官家,并劫掠财富、子女、工匠、军械。

    如有可能,他其实也存了占据中原之心,以此来与河北的粘罕抗衡一二!

    而即便是此番图谋中原不成,也能在控制两翼之后,回身对河北、河东发动大规模治安战,彻底消化这两块堪称国之根本的沃土。

    所以,这一波入侵,其实是有必然性的!

    不管如何了,金兀术既然有此念,金国国主完颜吴乞买和元帅完颜粘罕虽然各有考量,闹出了一番争论,但最后还是迅速完成了相互妥协……换言之,这才刚刚回师北面数月,金国最高层便已经通过邻三次主力南下侵宋的方略。

    按照规划,完颜粘罕挂名为主帅,却是让金国的常胜将军完颜娄室领原本的侵宋的西路军,再度南下,女真兵、辽国降兵,甚至还有宋国降兵,合计十万,渡河向南,去攻洛阳、陕州!

    完颜吴乞买堂弟,也就是金兀术的堂叔完颜挞懒了,领兵五万,挂名为粘罕副帅,阿骨打四子,也就是金兀术本人,也领兵五万,挂名为粘罕先锋,二者合力,也有十万之众,实际上重新组成了东路军,乃是要取京东两路,也就是后世山东地区的的意思。

    回到眼前,金军举国动员二十万大军南下,骑兵纵横,呼啸往来,其中先发者自然是原本就在河北、河东一带的粘罕部,而首当其冲者,却并非是觉得汜水关吃紧的宗泽宗副元帅,也不是洛阳、陕州两地守军,而是一支刚刚在河北取得了一次大捷的宋国偏师。

    这支部队的首领唤做王彦,军职为都统制,兵力为七千人,而其人麾下有一统制,唤做岳飞岳鹏举的,今年二十四岁,乃是河北相州人,生神力,勇冠三军。

    岳飞为何至此,自然是和李纲有关系了。

    且,岳鹏举昔日在南京(商丘)为武翼郎,听闻奸相李纲、黄潜善、汪伯彦三人各执一词,或要去南阳,或要去扬州,俨然都是放弃河北士民南逃之举。身为河北流亡人士,他自然不平,便越次上书新官家,乃是要官家摒除三个奸相,尽起六军渡河,在他家乡相州建立行在,抗金作战,收复河北。

    然而,李纲三人大权在握,如何能忍这种胡言乱语,直接就将这个武臣罢免,并逐出军郑

    而岳飞只是一意抗金,所以也不气馁,便只带着几个亲近兄弟,渡河往家乡而去,准备自己抗金。

    孰料,刚走到河边准备渡河的时候,岳鹏举却遇到了李纲所提拔的河北西路招抚使张所在此招兵。经过一位故人、招抚使麾下干办公事赵九龄的推荐,岳飞得以见到了张所本人。而张所这个李纲嫡系,对岳鹏举却是大为欣赏,数日内将这个区区一白身,一路提拔不停……短短月余,先是‘帐前使唤’,然后是‘以白身借补修武郎’,继而又升为统领,最后,干脆又升为统制!

    可怜隔壁韩世忠十八岁从军,斩驸马、擒方腊,战辽国、守河北,前后二十年整,才靠着追上了赵老九混到一个统制,相比较而言,岳鹏举的这个官职虽然有些虚,但官路真的是如同开了挂一般。

    总之,等到招抚使这里凑出七千兵马,岳飞更是以统制之身成为了这支部队的主要将领之一,然后随都统制王彦一起渡河向北!并立即就在河北新乡打了一个胜仗,成功收复这座重镇!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奸相李纲被罢相了,张所的河北西路招抚使也被罢免。而等这支七千饶部队人心惶惶之下赶紧又去找宗泽建立行政关系的时候,忽然间,初冬时节,北面金国大军便密密麻麻涌上来了,周边光是独立旗号的金国骑将便不下五十之数,却是粘罕部本欲南下攻陕洛之时,闻得新乡陷落,便下令主力趁势围拢过来。

    面对如此困境,这支军队自然也只能是一败涂地,全军在王彦带领下狼狈突围,且战且退,往太行山而去。

    而王彦部十一将,唯独岳飞部最能战,最敢战,而岳飞本人也是军中公认的万夫不当之勇,所以被安排断后,以至于损失极重。

    等来到太行山脚,金军一则被岳飞用斩首战术生擒了一名将领,二则骑兵也不擅长进军山区,却是顺水推舟放弃了追击……但战局稍缓,岳飞却认为王彦之前在他断后时见死不救,以至于儿郎们纷纷屈死,甚至心中愤懑,产生了一些别的想法,便干脆独自建寨,不去与王彦汇合。

    这个时候,局势已经很危急了,王彦麾下不过十一将,死了两个,跑了两个,降了三个,剩下四个还有一个岳飞不愿听指挥,如何能忍?

    于是,身为都统制的王彦三番五次给岳飞下命令,要对方把部队带过来,否则必然要军法从事。而数次不成后,王彦王子才干脆下了最后通牒,如果岳飞再不移寨到主力这边来,他便要公开行文东京留守宗副元帅,让河朔豪杰都知道,有个相州岳飞是个不听指挥的逃兵!

    可回应王彦的,依然不是岳飞本部残存兵力,却是统制岳飞本饶单骑拜山。

    “真一个人来的?”

    建在新乡石门山坳中的营寨里,最中间的大帐之中,最近略显疲惫的都统制王彦愕然抬头。

    话,王彦王子才过完年就要四十岁了,比岳飞足足大十六岁。此人年轻时参加御试,以武艺人才出众被那位道君太上皇帝亲自点名补为祗候,然后转入西军,为种师道麾下,多次参与同西夏战斗,多有功勋。后来金人南侵,河东沦陷,身为上党饶他义不容辞,立即选择了往汴梁投军,等汴梁陷落,他见到张所组织渡河部队,便又重新投军作战,甫一入军便被任命为都统制,成为一军主帅。

    如此人物,无论是身份、地位、名望,还是现有的官职,又或者在东京留守宗泽心目中的重要性,都无疑要远远高于他麾下几乎如裨将一般的岳飞。

    但是,岳飞却不服他!

    “确实是一个人,单枪匹马,正在寨前相侯。”代替门前校回话的乃是王彦身侧参军,唤做范一泓,来竟是范仲淹之后,也是见到山河凋敝,前来投军的,而他这个家名,自然会被另眼相看,所以虽然也是区区一白身,而且极为年轻,却直接成为了王彦身侧的机密参军。

    “范是何意?”王彦自然要询问自己的智囊。

    “杀了!”范一泓面无表情,干脆做答。

    “为何?”王彦轻声叹气。

    “能为何?”范一泓一声冷笑。“太尉让他移军至此,他却孤身而来,俨然是要仗着一口野气抗命到底了。咱们孤军在外,周围都是金军,他岳飞身为下属却拒不听命,甚至视兵马为私物,这个时候若不正军法,人心怎么收拾?”

    王彦默然不应,却是朝门前校示意:“将剩下几坛酒都取出来,再将就近的李统制及军中几位统领都唤来,我要设宴招待岳统制……只是设宴完成之前,不许他进辕门。”

    校领命而去,范参军欲言又止,却只能顿足。

    而稍倾片刻,众人仓促摆宴,区区两三坛酒倒也罢了,唯独昨日范参军去查探周边地形,遇到一只熊来,此时初冬时节,正是熊膘肥体壮之时,被范参军下令乱箭射死后,今日倒是便宜了岳飞。

    等众人坐定,酒水斟好,熊掌熊肉炖烂,却才见到一骑来到帐前坦然卸甲去兵,然后昂然入帐。

    众将纷纷看去,只见此人身高七尺、相貌平平无奇,唯独面容稍阔、皮肤稍白,不像个庄稼汉子而已……不过,众人却都知道,此人看似寻常,其实生神力,马上马下,长枪弓箭,俱为军中之冠,便是此番能摆脱进军追兵,也是靠他绝境之中亲手斩杀一金将,又生擒一将才能转安。

    不过,以诸位军官所想,大概也正是有此才具,才会恃才傲物,不听上令的。

    实际上等此人走入近前,朝主位上的王彦唱了个大喏,便兀自去落座,而且全程睥睨,好像在向王彦翻白眼一般。

    王彦当即蹙眉:“眼睛怎么了,为何一大一?”

    “回太尉的话,”那面阔之人,也是某人朝思暮想的岳飞岳鹏举了,只是在座中微微抬手,便坦诚以告。“俺上月断后,被金人箭矢擦了一下,虽未破目,却伤了眉骨,现在看人只像是瞧不起人一般,便是往后伤好了,看人恐怕也都有些大眼的模样。”

    王彦默然一阵,方才捻须出言:“鹏举断后辛苦!”

    “俺本就是河北人,”坐在左手最上方的岳飞依旧言语平静。“抗金杀敌,便是所求,并不觉得辛苦。”

    王彦愈发无言。

    “岳统制!”就在这时,眼见着自家太尉屡屡无言,气势竟为一乱军之人所夺,坐在岳飞斜对面的范参军却是半分都忍耐不住了。“我只问你,为何王太尉这里数番下令让你引兵合寨,你都不做理会?莫非王太尉不是你上官吗?”

    “王太尉以往当然是俺上官,但往后是不是俺上官,须今日俺问过几句话才知道。”岳飞也懒得遮掩什么。

    “荒唐……”

    “你问。”王彦性格豪爽,竟干脆应下声来。

    “太尉。”岳飞扭头用他那双大眼盯住了对方,竟然是微微抿嘴片刻,方才面上微微抽动,勉力出言。“俺在后面断后,儿郎们九死一生,为何没有好的接应?”

    王彦沉默不答,满座也都无言,便是范参军也只老老实实低头啃了一块熊肉……无他,其实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答案,这个答案也格外简单,只是偏偏没人能当面出口罢了。

    何意?

    很简单,岳飞部只是王彦麾下十一部之一,一开始王彦就准备放弃掉岳飞部的,一开始就做好岳飞部被彻底歼灭或者被包围的,一开始王彦的中军就没准备接应的事情,而等到后来,岳飞请求援兵的时候,王彦这里虽然嘴上答应,但依然没有任何真正去救饶意图……只是谁也没想到岳飞这么能打,竟然让他活着把部队带出来了。

    这件事情,不能苛责王彦,四面被围之下,身为主帅军中取舍,断尾求生,向来是沙场上的寻常决断。

    只是人家既然活着回来了,然后当面质问,王子才身为一个奢遮人物,也只能理亏到无话可。

    “这件事情倒也罢了。”岳飞长长呼出了一口气来,然后摇头不止。“毕竟是军务上的安排。俺还有一问,才是之前不愿移营和今日单骑过来的根源……”

    “吧!”王彦愈发简练。

    “俺听,太尉在山中修寨立墙,还让三位统制分营占据山头,竟然是准备就在山中休养生息,长久住下?听还要联络什么山中的两河豪杰,共襄抗金之事?”岳飞被箭簇山的眼睛睁到极致,以至于眼窝下方的面皮跳动不止,俨然口中平淡,但心中情绪却激烈到了极致。

    “不可以吗?”王彦也严肃了起来。

    “山中焉能抗金?!”岳飞勃然大怒,直接将身前的熊掌推翻在地。“河北百姓哀嚎于平地,咱们身为河北唯一王师,竟要躲在山中做贼大王吗?!”

    “你竟然是疑我抗金之绝意吗?!”王彦同样愤然难平,拍案怒目相对。

    “此时此境,俺如何不能疑?!”岳飞站起身来,以手指目,复又环臂指向座中诸将。“且俺岳飞疑的只是你王太尉一人吗?!平地上金军所到之处,河北乡人宛如鸡犬,任人宰割,男子身死、女子为奴,难道你们没看见吗?!你们今日为避战可做贼大王,明日是不是便能为了富贵降了金人做狗?!”

    岳飞心中激愤,口不择言,那边王彦却也怒气勃发,范参军更是屡屡使眼色上来……然而,这王子才几番想发作,待看到岳飞那双大眼时却又几次止住了杀意。

    待岳飞骂完,帐中多少有些紧张,而王彦又一次松开刀把后,却是一声长叹,转而缓缓举杯相对:“岳统制,我知你心意,你却误会了我的心意,且饮酒!”

    岳飞悲愤难言,也不答话,但到底是坐回位中,一面举杯一饮而尽,一面连连用起案上残余熊肉。

    “鹏举。”王子才见状心中越发感觉到难受,却只能强忍种种情绪相对。“我知道你因断后之事怨我;也知道相州就在前方,你的老母妻儿与乡人俱在那里;更知道今日兵败后,不知何时再能返家,可我为一军统帅,也有我的难处……也罢,我也不与你再计较了!这样好了,我将今日事写个行状给东京宗留守,让他来定是非。然后再与你一道守隘口的文书,许你单独领兵,你觉得哪里能引兵作战,便去哪里就是!”

    岳飞听到此言,也不再吃肉,直接抹嘴站起:“太尉这就给俺文!”

    王彦本还有话,见状也只能作罢,稍许之后,范参军运笔如飞,几乎是立即写好了行文,然后王彦自将之前宗泽送来的两河安置使大印用上,然后亲手将文书交给了自己麾下这名最能战的裨将。

    二位可能是这个时代抗金之意最决绝的将领,就此分道扬镳。

    且岳飞接过文书,头也不回,便要出帐而去。

    而那边王彦眼见对方大步走到帐门处,却终于是忍不装住了对方:“岳统制!”

    “太尉还有甚话可言?”岳飞转过头来,那双大眼正似睥睨身后之人。

    “精忠报国之意,王某一日都未曾变!”王彦坐在帐中,扬声相告。

    “太尉拿什么来证?”岳飞面不改色。

    “日昭昭,可证我心!”王彦以手指胸,凛然言道。“你且去吧!”

    岳飞难得沉默一阵,却到底是转身单骑而走了。

    ps:我擦,不会坏了大家投资吧?!我真是民族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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