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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

    伺候在御书房里的宫女眼观鼻、鼻观心,老实安分的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而高坐在御案后的年轻皇帝低垂着头,漫不经心的翻阅着手中一本线装书,默然不语,神态自若。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身后的一个老太监忍不住轻咳一声,「皇上,小太子已经跪了近一个时辰了。」说话的同时,他双眼不由得瞟向御案前那个已经久跪多时的小娃。

    娃娃年约六、七岁,容貌生得精致粉嫩,漂亮得如同守护在佛前的小仙童。他身穿淡黄小袍,头戴紫金玉冠,稚嫩的小脸因为跪太久而流露出痛苦的神色。

    听老太监这样一说,年轻帝王准备翻书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循着老太监的视线瞥向案前的小娃。

    瀛国上下都知道,当今天子皇甫绝在四年前登基为帝后,偌大的后宫虽广纳无数美女嫔妃,但膝下却只有一个皇儿,也就是此刻正跪在那里受罚的小太子——皇甫玉。

    小太子的生母纳兰贞贞乃前朝宰相纳兰康之女,七年前嫁给当时还只是太子的皇甫绝,没过多久便诞下麟儿,取名皇甫玉。

    四年前,以六王皇甫祁为首的逆皇案发生后,纳兰康就被视为党羽抓进天牢,因受不了重刑逼问,隔日凌晨便被狱卒发现他服毒自尽。

    当时身为太子妃的纳兰贞贞,担忧父亲的罪过会牵连自己,因此私自离宫逃亡避祸,却在躲避追兵时不幸落崖。她的尸体被发现时,已经被恶狼猛虎撕咬得支离破碎,仅能从她身上配戴的饰品、成了碎片的衣裳辨认身分。

    当年七月,皇甫绝登基称帝,取年号为靖德。

    来年九月,皇甫绝下旨,封独子皇甫玉为太子。

    然而,这只是表面上的风光,皇甫玉并没有因成为太子而享有特殊待遇。

    众所周知皇甫玉的生母纳兰贞贞曾是京城有名的绝代美人,有才有德更有貌,为人聪明伶俐,还有一颗善良的心。她出身官宦世家,与生俱来有一股高贵清雅的气质,曾是京城名门公子以及皇室贵族子弟们仰慕追求的一代佳人。

    可惜她却做为棋子,被父亲许配给前太子皇甫绝,并险些害得他命丧黄泉。自此之后,彻骨的恨意便在皇甫绝心里扎根,连带影响了他对皇甫玉的态度。

    从小太子做错一件事便遭重惩的情形来看,他确实并未被自己的父皇善待。

    在皇甫玉跪足一个时辰后,皇甫绝才终于肯抬眼看他,姿态慵懒,语调低沉的问:「说吧,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同李将军家的公子打架?」

    一个时辰前,宫人来报,说皇甫玉与朝中几个重臣家的公子打起来,虽然被一旁的太傅及时阻止,但这件事还是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皇甫绝得知当场大怒,命人将皇儿揪到案前,不给他开口解释的机会便发狠的先罚他跪了一个时辰。直至老太监出言提醒,才悠悠的抬头,准备处理此事。

    案前小娃不着痕迹的挪了挪酸痛的膝盖,面对父皇的询问欲言又止,最后,他缓缓垂下头,拒绝回答。

    皇甫绝见状脸色一沉,「啪」的一声将手中的书本摔到案上,两侧的宫女太监都知道这是皇上发怒的前兆,一个个屏着呼吸,担忧的看着小太子。

    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的柳顺柳公公忙不迭再次轻咳一声,拚命用眼神示意案下的娃娃最好不要与当今天子作对。

    而小太子坚持不到半刻,果真就嘟着嘴,气鼓鼓地抬起漂亮的小脸对父皇道:「李怀昱抢了儿臣的东西,儿臣一时气不过,才动手打了他。」

    「他抢了你什么东西?」

    皇甫玉别过小脸,再次低头。

    「柳顺,吩咐下去,太子殿里从上到下所有的奴才,每人领五十板子,立即执行……」

    皇帝的话音未完,皇甫玉便抬头急着说:「是儿臣的错,要打要罚,儿臣一人承担。」

    皇甫绝哼笑一声,犀利的目光令案下跪着的小太子感受到一股强烈的、不容反抗的压力,于是他慢慢的,将一只编工精美的草知了从怀中掏出来,小声道:「李怀昱要抢的,就是这个东西。」

    虽然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但皇甫绝还是清楚的看到那只草编的知了做工有多么精细。他双眸微敛,目光如炬,向一旁的柳顺使了个眼色。

    很快地,柳顺便将小太子手中的草编知了呈到他面前。

    待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将草编知了打量半晌后,冷着嗓音问:「这知了是谁编的?」

    皇甫玉被问得脸色一怔,张了嘴欲言又止,一会才艰难的吐出几个字,「是儿臣宫里的一个宫女。」

    皇甫绝修长的手指把玩着那只小小的知了,眼神突然变得幽深。

    偌大的御书房,气氛一时冷凝,皇帝不吭声,其它人也不敢擅自开口。

    许久之后,他的声音才悠扬响起,「为了这玩意,你就不顾太子的身分动手打人?」

    「是李怀昱先抢儿臣的东西,儿臣一时气不过才同他动手的。」

    「你自幼即接受帝王教育,应该知道自己有朝一日将继承大统,在未来的日子里,你可能会遇到无数挫折,难道仅因看不惯臣子的一些作为,你也要由着自己的性子,不顾礼法的与臣子们大打出手吗?这样成何体统?」

    「难道李怀昱耻笑儿臣自幼没娘,儿臣也不能动怒吗?」

    虽说皇甫玉是太子,可朝中上下都知道,当今皇帝并不喜欢这唯一的儿子,因此很多人都在私底下猜测,太子之位之所以会由皇甫玉担任,只是因为皇上尚无其它子嗣,一旦后宫里那些个美人妃子们怀上龙种,皇甫玉的太子之位便会轻易被取代。

    并且,由于宫里上下都知道皇甫玉的生母纳兰贞贞被皇上所憎恨,连带他这个儿子也被冷落,所以别说学堂里那些伴读打心眼里瞧不起他,就连后宫那些妃子们也没有一个将这位小太子放在眼中的。

    天底下所有孩子都需要母亲来疼,即使皇甫玉身为一朝太子,但他仍只是个孩子,在心底深处,也希望有个娘陪着他长大。

    可是,从他懂事之后,就清楚知道自己没有娘,这个事实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里,每当学堂里那些伴读有意无意的讽刺他有娘生、没娘养的时候,他潜藏在心底的愤怒就会被彻底激发。

    尤其李怀昱仗着自己是瀛国兵马大将军李亮的独生子,每次在学堂里欺负皇甫玉都最为嚣张,尽管他三番四次的容忍,却只造就了对方更加肆无忌惮的凌辱,不但公开嘲弄他爹不疼、娘不爱,还把他最心爱的草知了从手中抢走。

    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才与李怀昱动手,没想到一时冲动的下场,就是被父皇罚跪挨骂。

    儿子那句「儿臣自幼没娘」,似乎刺激到当今天子内心深处的禁忌,皇甫绝愣了好半晌,俊美的容颜不自觉流露出几分恼怒。

    「仅因为臣子说了不入耳的话,就大发雷霆动手打人,这样没有容人之量,将来如何成就大业?」他顿了下,下意识捏紧手中的草知了道:「现在回你自己的宫里,罚抄《千字文》十遍,抄不完,你就别吃饭了。」

    皇甫玉咬着粉嫩的唇瓣,心里极不服气,可看父皇冷下俊脸,一副没得商量的模样,他也只能乖乖点头称是,艰难的站起身,一拐一拐的踱出御书房。

    直到那小小的身影逐渐走远,皇甫绝捏紧草知了的手才慢慢放开。

    「柳顺,是不是连你也觉得朕是个狠心的爹?」

    他的声音虽然轻,却已令身旁的老太监听得一清二楚。

    柳顺不敢妄言,小声的陪笑道:「皇上只是在用严厉的方式管教小太子成材而已。」

    皇甫绝淡然一笑,「这些漂亮话,说出去谁会信?」他状似不经意的往下一看,盯着手中被捏得几乎变形的草知了,「每当看到他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面孔,朕就忍不住……想要狠狠地折磨他。」

    柳顺闻言心里一惊。虽然皇上没有提及名字,可他知道他口中的「她」,指的就是当年的太子妃——纳兰贞贞。

    当朝太子皇甫玉的容貌,几乎与他娘一模一样。

    想当年,纳兰贞贞被纳兰康许配给身为太子的皇甫绝时,夫妻俩鹣鲽情深,如胶似漆,曾是京城百姓最津津乐道的一对神仙眷侣。

    可惜自六王皇甫祁发起逆皇案、皇甫绝险些死在太子妃施的破魂蛊之下后,「纳兰贞贞」这个名字,便被皇甫绝列入仇人名单中。

    也难怪皇甫绝对自己唯一的儿子如此狠心无情,因为皇甫玉的脸和他娘就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令人一见就想起她。

    恢复原有的宁静,皇甫绝开始仔细打量手中的草知了,耳边彷佛响起一道清脆娇美的声音——

    「这只小知了可是我亲手编的,独家制作,绝无赝品。」

    「今天是本太子二十岁的生辰,你就送这么个小玩意给我当贺礼?」

    妩媚的少妇扯出一道娇美的笑容,调皮的说:「那些用金银财宝买得着的东西,哪有我这只知了独具匠心呀?当然,若夫君嫌弃,那明儿个我再补上五百两黄金就是。」

    他被逗得眉开眼笑,一把捉过小小的草知了,小心翼翼的揣进怀中。

    「娘子送给为夫的礼物,就算是路边一颗不起眼的石头,对为夫而言,也是珍品中的珍品……」

    猛然想起过往的记忆,皇甫绝惊觉到自己的失态。

    该死的纳兰贞贞!

    即使她已死了整整四年,可有关于她的一切仍旧这么霸道的擅闯他思绪,令他天天记着,不曾忘怀过。

    他恨她,就算过了四百年,这个事实依旧不会改变。

    ***

    三个女人一台戏,而女人一旦聚在一起,就会成为一台乱戏。

    瀛国天子的膝下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这并不代表后宫嫔妃稀少,相反的,皇甫绝后宫的妃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然而,自他登基为帝至今已过四载,却仍未立后,长眼睛的人都知道,他虽然憎恨着纳兰贞贞,但并未对她忘情,才会迟迟不肯将皇后宝座赐给其它女子。

    皇帝既未立后,就代表人人有机会坐上皇后宝座,后宫那些嫔妃自是不会轻易放弃这个位置。

    她们入宫可都背负着家族的使命,无不极尽所能的讨皇上欢心,希望家族的地位能因她们受宠而提升。

    所以,这日刚下早朝的皇甫绝,才在御书房坐下,不久前因画得一手好画而被封为丽贵人的殷丽梅,便笑着端来热气腾腾的人参汤到他面前,开口便是一串讨好奉承的话。

    只不过她还没说完,皇甫绝的俊脸已略呈不耐。

    没想到她不会看脸色,说着竟还壮起胆子要求皇上赐她弟弟一官半职,完全在老虎嘴上拔毛。

    殷丽梅的父亲为当朝三品文官,其弟殷礼杰今年十九岁,正是考取仕途的年纪。可他上一届应试科考时,却被发现考场作弊,看在虽丽梅的面子上,皇甫绝那时没有严惩,只罚他爹三个月的俸禄小训一番就此了结。

    谁知她居然又忝着脸,再次跑到他面前求情,想为弟弟谋个官位。

    皇甫绝这辈子最痛恨两种人,一是伪君子,另一种就是不求上进、只想靠祖上庇佑的废物。

    殷礼杰刚好属于第二种。

    「皇上,臣妾的弟弟虽然在上届科考被人发现作弊,但其实他是冤枉的,考官大人取消他科考资格三年,实在有失公平。臣妾是觉得——」

    未等她将话说完,皇甫绝俊美的脸上便露出一抹阴沉的冷笑,令人不寒而栗。

    殷丽梅虽然被封为贵人、是皇甫绝的妃子,可她知道在美人无数的后宫中,没有一个女人能抓住天子的心。

    她不是没作过被皇上宠爱一生的美梦,但在意识到她嫁进皇宫整整四年却鲜少被临幸,甚至连怀龙胎的机会都没有时,她才认清这不过是痴心妄想。

    因为皇甫绝的心,就如同冬季的冰雪,寒冷得令人生畏,住不进任何人。

    于是,她不再奢望得宠,只想趁机为家人谋福利,如此就算有朝一日她姿容不再,起码还有个娘家给她做靠山。

    可显然她的算盘打得并不如意,皇甫绝在冷笑一阵后,打断她未完的话,无情道:「如果你还想将贵人的位置坐稳,就该试着看清自己的身分,别自以为是能对朕提出要求。」

    这话说得并不阴狠,却让殷丽梅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

    如果说,称帝之前的皇甫绝还有一丝人性的话,在他被前太子妃纳兰贞贞背叛后,那最后一丝人性也被彻底泯灭了。

    上一个胆敢向他索要名分的陈美人,半年前正是因为出言不逊,死在一杯鸩酒之下。

    训斥殷丽梅离开御书房后,皇甫绝已经没心思继续批阅奏折,他打发了随侍在侧的几个宫女,一人百无聊赖的来到御花园散心。

    此际日子临近四月,正是春暖花开之时,御花园中种满了粉红的桃花,迎面扑来花香,带着春的暖意以及泥土特有的芬芳,刺激着他的嗅觉。

    曾经,太子宫殿的后花园因为某个喜爱桃花的女人要求,全种满了桃树,但在他登基为帝后,差点就下令让人将整座皇宫的桃树统统砍掉……

    可他最后终究没有这么做,桃花依旧在每年的春天争相怒放,彷佛在悼念着什么人。也许……是他内心并不想因为自己的恨意,而将这唯一能勾起往事回忆的地方毁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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