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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镜子

    晨曦洒在大地上,苍生如蚁,在道路、城镇上来回奔波,有的为了一日三餐、有的为了高官厚禄,但从天空朝下看去,便如同人看地上的蚂蚁一样,彼此并没有什么区别。

    平谷桃花海内的一座高峰之上,身着布袍的佝偻老人,背着手眯着眼,仔细打量着脚下的大地。

    偶尔有雄鹰飞过,会在老人旁边停下,颇为亲昵的啄啄老人的靴子,显然是在好奇,往日都站在太极殿顶端的瑞兽,怎么会跑来了这里。

    “咱家卸甲归田,不管事儿了,找你主子去吧。”

    佝偻老人眼中带着几分笑意,用鞋子轻踢了下蹲在脚边的猎鹰,猎鹰便震翅乘风而起,直入九天,掠过百里桃花海的上空。

    目送猎鹰远去,老人转身走下了山峰,在山峦密林间缓行,却很快抵达了陈道子葬身的瀑布。

    看了看水底石头上遗留的剑痕后,飞身而下,落在了峡谷河流的边缘,继续往内行进。

    沿途走走看看,如同寻常出门遛弯的老人,或许也确实如此,毕竟他现在已经不属于任何一个势力,只是苍穹之下,众多蚂蚁中的一只罢了,垂垂老矣,剩下要做的,也只是找个顺心的地方合眼。

    穿过蜿蜒河畔、万树桃花,三间小房从桃林间显出了轮廓。

    整整齐齐的树苗林外,多了几个小坑,身着蓝色布裙的女子,颇为吃力的持着小锄头,依旧在冻硬的泥地上挖着小坑,黑狗站在跟前,口鼻中喷着白雾,用爪子也在帮忙刨着。‘嚓嚓——’的声响,是峡谷内唯一的声音。

    路中央没有脑袋的雪人,因为碍眼已经被推平了,树苗林中的大雪人还在,依旧保持着用石子点出来的笑容,看着远方挖坑的女子。

    篱笆小院内,桌子摆在正屋前,木碗里积了一碗雪,坐在凳子上的雪人,穿着刚缝好的白袍,腰间还挂了两把木头削成的刀剑。从河里捕来的鱼儿整整齐齐的挂在窗口,十几条鱼儿几乎把窗户遮住了。

    贾公公在树苗林外驻足,并未惊动桃花林间的女子和那条黑狗,昏黄的眼睛望向桌旁‘衣冠整洁’的雪人,摇头笑了下,却也不知是何含义。

    嚓——

    嚓——

    女子体力不是很好,挖了片刻冻土,停下来稍作歇息,袖子擦了擦脸颊上的细汗,目光移向了坐在桌旁的雪人,静止不动,似乎是在想东西。过了片刻,轻轻念叨两句:“黄梁梦觉三春晚,何必别后再相逢……”之类的诗词,休息够了后,便又继续举起了小锄头,周而复始。

    不知过了多久,刨地累了的黑狗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哈气,余光总算发现了站在不远处的老头,吓得一哆嗦,连忙凶巴巴的叫了起来:

    “汪——汪——”

    女子回过头来,瞧见站在树苗林外的贾公公,眼中有意外,却并无惊讶,很快把脸转了回去,继续举起小锄头挖坑:

    “我不回去,我已经死了,你不许抓我。”

    语气带着几分不满,似乎是觉得被人打扰了峡谷里的平静。

    贾公公满是褶子的老脸上,重新显出几分谦卑笑意,微微躬身开口道:

    “老奴不是来抓人,已经从宫里退下来了。老奴伺候人一辈子,这自由自在的反而不知何去何从,想着皇后娘娘一个人待在这儿,也没个人帮忙打水砍柴,便过来搭把手。”

    前皇后是萧湘儿,在先帝病故后,变成了太后。而昭鸿年间的皇后,便只有一个,一个在宗人府早已经写下‘病薨’,葬在长安城外的崔小婉。

    不过贾公公看着宋暨长大,看着宋暨成年、继位、娶妻,朝夕相处,可能比宋暨自己都了解宋暨,显然不会认错人。

    崔小婉停下动作,又回过头来,脸上有些不高兴:

    “不许叫我皇后,我已经死了。”

    贾公公轻轻点头:“那老奴就冒昧叫一声崔姑娘了。”

    崔小婉点了点头,站在桃花林里稍微沉默,又念叨一句:“偶然值林叟,谈笑无归期……嗯,你进来吧,陪我说说话。”

    贾公公微微躬身,背着手走进了树苗林之间,东看西看,如同赏景的路人。

    崔小婉拿着锄头回到了篱笆小院儿,从厨房里提来了水壶,左右看了看,把装着一碗雪的木碗取来,清洗干净,倒了一碗热水,询问道:

    “贾易呢?他怎么不回来呀?”

    贾公公跨过篱笆围墙,双手接过木碗,在桌旁坐下,摇头道:

    “贾易那娃儿脑子不好使,去年为了帮宋玉造反,死在了宫里,后来尸体埋在了皇后陵的旁边。”

    “哦……”

    崔小婉喜怒哀乐从来都写在脸上,此时明显有些失落,放下水壶,只有两张凳子,一个坐着雪人,她便坐在了旁边的躺椅上:

    “你怎么不告诉他我在这里呀?他从小就愣头愣脑,让他别进宫非要进,我都死了,也不知道回去……”

    贾公公轻叹了一声:“当年崔公为了削藩,和圣上谋划了这桩秘事,崔公把你接了回来,世上知晓此事也就两三人。贾易是你的死士,他如果不信,别人就信不了,所以他不能知晓。”

    崔小碗自幼便不喜欢这些争权夺利的事儿,眉宇间显出些许生气:

    “皇帝当年给我一杯毒酒,让我就把毒酒喝了,我就喝了。他没和我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

    贾公公把木碗放下,稍微思索,摇了摇头:

    “这事儿说来话长。圣上刚继位时,本意是在七王中加一个,把同胞弟弟宋玉分封到幽州为燕王,此举付出的代价可不小,光怎么说服各大门阀和王侯将相都想破了脑袋。只可惜宋玉不争气,和你通了几封书信,连面都没见过,便忘了自己的身份……

    ……后来崔家想争皇后,事情已经到了那一步,总不能让天子婚宴空着,迎亲使把你送到了长安,身为帝王不可能为了兄弟情谊,随手把一国之母让出去……

    ……宋玉也是猪脑子,坐镇幽州的藩王,权势足以和肃、楚两王分庭抗礼,却因为儿女情长,和圣上斗气,一头扎进国子监当教书先生……

    ……若只是安心教书也罢,圣上不会为逼宋玉,可宋玉在国子监熬了几年,便忘记了初心,看到了帝王手中权力的好处,把圣上当成了抢皇位的仇寇,秘密招揽人手想要拿回皇位……

    ……事已至此,兄弟情义已绝。为帝王者不可能心慈手软,能做的唯有利用这个机会,来换去更大的利益……

    ……宋玉做事优柔寡断,既想篡位,又怕背上千古骂名,不够果决。为了给他找块遮羞布,崔公便建议用你的死来给宋玉当借口。果不其然,宋玉在你死前不敢见你,死后倒是天天闭门不出画画,给外人展现痴情的一面,篡位之时,口口声声都喊着为情所困、为你报仇……”

    “宋玉本来就是伪君子,宋暨也是伪君子。”

    崔小婉柳眉轻轻皱着,指向山林间最大的桃树:“他们就和那颗树一样,为了长得更大,把太阳遮的干干净净,丝毫不管小树会不会枯死,哪怕都是同一颗树的种子长出来的,也不在乎。”

    贾公公对此轻笑了下:“帝王本该如此,若不自私自利野心勃勃,守不住家业。如果当今圣上不是帝王,不比世间任何君子差,你进宫几年,知道你喜欢干净,连你衣角都不曾碰一下,可比世上任何男人君子多了。不过崔姑娘和常人不一样,嗯……视万物为刍狗,能看透人心,所以一直不待见圣上……”

    崔小婉哼了一声:“他都是装的,他只喜欢皇位,一点都不喜欢外人,连吴贵妃给他生的儿子,他都是虚心假意抱着给起居郎做样子看,连把儿子吓哭了都弄不懂……”

    贾公公没有否认,叹了口气:“圣上确实目中无人、很自负,所有帝王都是如此,不过圣上也有优点,知错能改。圣上知道你能看透他,把你当成一面‘镜子’,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学诗词理乐、经常和你聊天,也是想看看你讨厌他什么地方,自查自纠,努力把自己塑造成最完美的君王。只要连你都能骗过去,那天下豪杰也不过尔尔。”

    崔小婉听不大懂,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贾公公想了想,略显感慨的道:“是啊,不过有面镜子在跟前,至少能瞧见自己现在是什么模样,可以及时正衣冠自省。为了雄图霸业把镜子送走,便已经开始走极端,事到如今,已经从人,变成了功利自负、无情无义的饿狼,快要溺死却不自知,仍然盯着岸边的肉,说起来,也挺可怜。”

    “你天天守着他,怎么不提醒他?”

    贾公公摇头:“人这东西,特别是帝王,别人说他脸上有脏东西,永远不会全信,只会怀疑别人是不是心存异心、目无君主。只有自己亲眼照镜子看到,才会当真。所以我劝没用,反而死的早。如果崔姑娘还在宫里,说圣上一句‘你脸上有脏东西’,崔姑娘不会害人,也没心机算计,对皇帝、太监都一视同仁,圣上自然就明白自己真出了问题,会擦去脸上的脏东西。

    不过,现在也没用了,为时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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