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请君
头花白的老妪站在滂沱大雨下,一动不动,雨水从她满是沟壑的面孔淌下,一双浑浊却深不可测的眸子直视前方,有些恍惚,回神之刻,眼中骤然浮现一缕光彩,终了,是感慨。
脑海浮现此前的一幕。
老妪一步跨入了孟家的宅邸,漫雨幕顿时烟消云散。
她见到的不是孟家某个躲藏了千百年的老不死,也不是孟氏支撑门庭的存在,给予她一丝帮助的,居然是几年前那个瘸了腿,只能坐在轮椅上相貌平凡的青年。
一个没有生在鬼门大开之际,纵有卓绝资,只能沦为战奴的卒子。
一个已经被家族所放弃的废人。
丹田举,没了复原的可能,剩下几十年,可不就是混吃等死?
可眼前的平凡青年却没有半丝壮志未酬,更没有那哀莫大于心死,悲莫大于无声之态,再平静不过,至少比她这揣着“万念俱灰”之道心,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家伙更从容。
一场本该笑里藏刀的会面,从开始到结束竟平淡的就像是世俗再普通不过的交易。
各取所需。
但诡异的是,当老妪打算再一步跨出这孟家的老宅邸时,眼前满是清流富贵的场面陡然破碎。
地间仍然是重重雨幕,长生巷内夜色不改,死寂一片。
而她站在原地,至始至终纹丝未动!
低,枯瘦的手掌中正揣着一截深褐色的木条,正是长生木心。
待老妪回神,蓦然转身,巷子尽头,那上书孟宅的古老宅邸大门紧闭,哪里来的什么缝隙?
不论“咯吱”的一声,还是与青年的交易,都像是一场大梦。
“孟氏以梦入道的传承断了近万载,没想到,竟在这一代出世了……”这预示着什么?
换做以往,老妪兴许还能推断一二,可如今,只能望洋兴叹了。
道心蒙尘下,老妪眼前一片模糊。
继而便是喟叹了。
只可惜她已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然也不至于着了孟家青年的道。
至于孟家未来将会是如何,这孟氏青年未来又将如何,已不是她这将死之人能关心的了。老妪没了谋划的心思,更失去了这份闲情逸致。
遥遥一眼,老妪回神转身。
没有一步跨出,长生木心既已到手,她也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就在刚才,她被卷入梦境之时,不只是遭遇蒙尘的道心忽就有一阵的清明,眼前模糊的机更出现了极为短暂的浮动,老妪自不会错失这等良机,果真算到了个中关窍,并通过此关窍抽丝剥茧,最后,推断到了某件重要的信息——县衙一脉除了在“时疫”一事上有过身影,此后便没了踪迹,也就是,这一切,这整个布局,或许都是她那孙女一手操控起来的!
推算出这个结论时,老妪有一刹那的动容,这一刻她已确信“失心茶”失了效果,但动容过后,便是一股无法撼动的镇定了——既然都是这丫头的布局,她便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是以,就算又一道惩戒降下,就算她自身境界又一度狂跌,她却仍旧觉得千值万值。
若此前,老妪对于能否将宁幽带离镇,并不敢保证,可这一刻,把握却极高,就算宁幽布局撩,她大不了就是将这一条老命搭上罢了,况且,她并不相信。
思忖至此,陷入死灰的道心已是蠢蠢欲动。
“请君入瓮?”那老身就瞧瞧你这女娃究竟有多大的本事了。
至于在推算之时,老妪抽丝剥茧,现除了九曲巷黄家横插一杠外,还察觉到,傅家竟然与此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好在逐一追查之下,撇清了傅家那镇守簇的辈,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傅家那早就瞎聊孩,乃至是孩的生母,老妪这才松了口气。
到底,她已非昔日宁赤颜,不过是个将死的老婆子,已没了对抗此间地主饶资格。
滂沱大雨下,掩盖着一层血腥味,很淡,几乎要冲散了,可动用了秘宝的老妪却仿佛能见到一条血路,出了长生巷后,就着东来街向着镇外走去。
心中杀意与愤怒不断在凝聚,老妪只得一次次默念凝神静心的典籍,作用不大,但聊胜于无。
也许是老妪内心中的倨傲隐藏的太深,也许是道心蒙尘的缘故,竟有几分诡异的不以为意。
她宁赤颜到底参与过太多的战争——不论是沙场拼杀,还是阴谋诡计。
要知道,荒禁区每一个百年都将有一场关乎那一座城池能否安然保留下来的大战,而她自出生至今,参加了十九次,同她一辈的或者,次她一辈乃至数辈的之骄子,不知有多少葬身在那战场之上,甚至连尸骨都无法回到祖地。
宁老婆子能够存活到如今,细细一想,就足以令人震撼了。
这也是她有底气与镇各族叫板的原因,若不是宁无心布局,大概没人敢动她。
白了。
也许她会忌惮那些尚有一口气的老不死,但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就算恢复了六岁前的记忆,就算生聪慧,她也同样有不以为意的资格。
苍鹰与幼蛇之争,胜负早就分晓了。
行至东来街镇口,老妪忽然停下了脚步,望着穹,当间玉饰又一道裂痕产生,老妪终究忍不住,与这方地镇守千载的辈有了一番对话。
老妪没有质问,只是“平心静气”跟这傅家辈交流,一则是试探,到底,她心中人有疑虑,这辈竟真不理会自家后辈的死活?二则或许也可以称之为,威胁。
当耳畔传来同样苍老的嗓音,镇守此间千载的主人告知,他会恪守本分,只要不出人命,便不会插手之时,老妪顿时没了后顾之忧,与她推算无二,此间主人并没有参与进来。
可惜,这位生荒禁区的老名宿,对于镇,或者,镇守囚牢者的职责与所掌控的力量,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遮掩机,轻而易举。
与此同时,宝通巷那鲜有人问津的书肆内,老人依旧盘着腿,抽着旱烟,望着朝镇外走去的老妪,不禁摇头,同样嘀咕了一句——老前辈,你对你这孙女,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