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故梦
陆逢机因欧阳明的这句话微微失神。
是他把青合想的太脆弱了吗?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沉下心绪。
“好吧,那师妹你跟欧阳先生一起,务必找到可用的阵法。”
“收到!”
陈芸儿很高兴,她转身奔向藏书阁,欢快得如同一只鸟。
欧阳明无奈地笑着摇头,“这丫头,分明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面临着什么。”
“不知道也好吧。”陆逢机远远地看着她,“至少青合最后留给她的仍是美好的回忆,欧阳先生,别忘记你答应我的。”
远处,陈芸儿回头发现欧阳明没有跟上来,跳着冲他招手。
“老师!我们快去藏书阁吧!”
欧阳明遥遥冲她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听到了。
“她不止是你的师妹,也是我的弟子,陆掌门有多爱护你,我便也有多爱护她,你不用担心。”
说罢,他便向着陈芸儿的方向快步走去。
陆逢机看着他们的身影显示在目光尽头。
他常常站在这里,也常常独自面对空旷的煜明殿,今日却感到格外地孤单。
他垂下目光,脚下的石板烙印着所有人的足迹,他们曾来过,便够了。
当再次抬眼的时候,他眼中的寂寥都被坚定所取代。
如今他身后已空无一物了,便再也没有可顾忌的东西。
他仰头看向天空,漆黑的天幕高不可攀,仿佛一个没有底的漩涡。
黎明之前,至暗的夜。
“师尊,我会一直在这里等你回来,然后把你交给我的青合原样交还给你,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
陆思跑出炼丹房之后,便直奔云壑而去。
他在芒草镇与赤曦分别时,为了防止妖王对青合不利,赤曦告诉了他云壑之中藏着的秘密。
神幽的最后一缕魂,也是最重要的胎光之魂,就被藏在已经破裂的锁妖塔中。
路过泠西泉时,灵兽咕噜突然跳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无论他往哪边走,咕噜总是堵着他。
“别闹,我有很重要的事,今日没空陪你玩。”
咕噜却不听他的话,也不管他如何推搡,执着地用头上的角把他往外顶。
陆思无奈。
他只好停下来,温柔地在咕噜的头上揉了揉。
“是不是我走了半月,你没见到我,想我了?”
咕噜的喉咙里发出几声如同人族孝啼哭的声音。
陆思心中不觉难过起来,他抱住咕噜的脖子,把自己的脑袋靠上他脖子处那片柔软温暖的毛皮上。
“我也很想你,你这么胆小,以后肯定会被其他同类欺负的,你可要保护好自己啊。”他重新站起来,“这里已经不安全了,你也走吧。”
他推了推咕噜,咕噜却不动,反而去咬他的衣角。
“你咬我衣裳干什么呀?”
咕噜打定主意不松口,用蛮力将他往泠西泉的方向拽。
“我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你别闹了,否则待会儿我可要无情了!”
一人一兽争执着,但陆思其实是一直在被咕噜拽着走,拼蛮力他比不过灵兽,但如果真的出手,他又怕伤着咕噜。
就这么纠结来纠结去,他就已经被拽到了泉眼边。
咕噜总算松了口,用前蹄刨了刨边上的土,脑袋还一直不停地往泉口凑。
哪怕陆思再迟钝,也终于明白咕噜并不是在胡闹,而是想告诉他什么。
可他看着从小接触到大的泉眼,半点思绪都没有。
泠西泉是很早以前就出现的,陆逢机从前告诉他,很久以前青合还是座名副其实的仙山,山上灵气充裕,山体中的灵力冲破坚硬的岩石,连带着水流一起形成灵泉。
但随着时间过去,大多数灵泉都枯竭了,最后只剩下这一个泉眼。
至于咕噜这只守泉灵兽,就跟白送似的。
陆思摩挲着下巴沉思,咕噜执着地拦着不让他走,难道是这泉眼有什么玄机吗?
他打算试试看,于是在泉眼边蹲下,将手伸入泉眼之中。
泉水清澈冰凉,由于其中的灵气过于浓郁,他甚至能感觉到轻微的刺痛。
他忍受着针刺般的疼痛,“没什么问题啊,你这家伙不会坑我吧?”
一旁的咕噜委屈地哼了两声。
它上前用头上的角蹭了蹭陆思的手腕。
陆思第一次体会到语言不通的难处,他实在不明白咕噜究竟想做什么。
“你说说你,作为灵兽,怎么连话都不会说呢?”
他这话其实有些为难咕噜了,毕竟整个六界会说话的灵兽都没有几只。
他有些累了,把手抽了回来,一接触到外面稍暖一些的空气,那只手就跟放在腊月里的冷水里泡久了似的,麻木到几乎失了知觉。
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揉着手臂,就在这时,咕噜的脑袋凑上来,张口就往他的冻僵了的手臂咬了下去,陆思都看呆了。
兽齿刺破皮肉,鲜红的血转眼就流了满手臂,看上去十分骇人。
陆思突然开始庆幸,这只手要是还有知觉,那该有多疼啊。
他气呼呼地瞪着咕噜,奈何咕噜仍是用那双单纯无辜的眼看他,看得他没脾气。
“算了,我不和你计较,不过这才半月不见,你这胆量见长啊,看来我不用为你担心了。”
他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咕噜的脑袋,拖着受伤的手打算离开,但就在他站起来的那一刻,咕噜突然往他的肚子上一撞,重心不稳的他便朝着身后的泉眼倒去。
在落入泉水中之前,他甚至没来得及骂出一句完整的话。
寂静的山林之中,突然传来扑通一声巨响。
冰冷的泉水灌入口鼻,陆思想要冒出水面,却有一股不明的力量在不断地拉扯着他,把他往泉水的更深处拖。
在被死亡的恐慌淹没之时,他还不忘感叹,原来这泉水之下如此之深。
泉眼边上的咕噜围着泉眼走了好几圈才停下来,它一直盯着水面,陆思的血很快被涌出来的泉水冲淡,在天边的山峦间刺出第一缕日光的时候,流动的泉水忽然静止了,平静的水面如同一面裂开的镜子,从裂缝中有白色的光芒露出。
咕噜猛地站了起来,然后朝着山顶狂奔而去。
泉水之下,已经失去意识的陆思漂浮在黑暗之中,血像一条红色的线系在他手上,另一端则随着暗流漂向远方。
而他手臂伤那道骇人的咬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
*
陆思做了一个梦,但他记得自己被咕噜撞进泠西泉里了,他此刻应当在溺水,或许已经死了也说不好,所以他也不太确定这是个梦。
而他之所以会认为这是个梦,完全是因为他从记事起,便无数次在做着这个梦。
那个姑娘仍在他面前不远处哭泣着,他知道自己没法接近她,索性干脆就站在原地。
“喂,你很久没来找我了,你倒是说一说为什么要哭啊,你都不说,我怎么才能帮你?”
姑娘的呜咽声并未停下,陆思早就习惯了这样的场面。
在不做梦的日子里,他曾怀疑过这个总在他梦里哭的姑娘就是赤曦,毕竟他不觉得自己会再梦见第二个姑娘。
可如今再次做这个梦,他看着姑娘的背影,那份认为这个人是赤曦的笃定便淡了。
“你总是来找我,既不说话,也不让我知道你是谁,这样有什么意义呢?只是为了让我睡不好觉吗?”
他已经习惯了那姑娘不理他,只是自言自语。
“你要是有什么想让我帮忙的,直说不就好了,干嘛非得哭呢?要是我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债,你也可以直说的嘛,我们有话好商量。”
陆思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句话起了作用,那姑娘第一次停止了哭泣,尽管她的肩还不时耸动,但哭声的确是停止了。
陆思怔了怔,他下意识向前走了一步,竟发现自己与姑娘的距离拉近了。
他可以走过去看看她的真面目了!
陆思为自己的发现激动不已,但与此同时,他心里也有几分紧张。
从小到大坐着同一个梦,在遇到赤曦后突然消失了,如今掉进泠西泉里,他再次梦到这个场景,无论怎么想,这个梦都非比寻常。
尤其是在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也十分不普通的前提下,他愈发肯定,这个梦或许象征着什么东西。
他一步步走上前去,直到站在那姑娘身后。
“冒犯了。”
如此算是打了招呼,便不失礼数,
他从侧边绕到姑娘面前,第一次看见了她的脸。
出乎陆思意料的是,他从未见过这个姑娘。
“你是谁?”他听见自己发问。
姑娘抬起头来,她有一张十分漂亮的脸蛋,但唇角总透出几分凉薄。
“你终于来找我了吗?我等了好久。”
陆思蹙眉,他不明白自己在姑娘眼中是谁。
“你为什么哭?”
“哭?”她抬手碰了碰自己的脸,碰到了未干的眼泪,然后在陆思惊愕的目光下,她伸出舌尖舔了舔指腹,“咸的,这就是眼泪吗?原来我在哭。”
陆思越发觉得不可思议,这世上还有人不知道眼泪,不知道哭为何物吗?
“你为什么哭?”他放缓语调,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温和无害,又问了一遍。
姑娘看了看周围,但陆思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因为在他眼中周围只有纯粹又无尽的白而已。
她沉思了好久,似乎在自己琢磨哭这个词的寓意,然后试探着回答他,“也许是因为这里太黑了吧,你不在的时候,眼睛里就忍不住有东西跑出来。”
把眼泪说成是从眼睛里跑出来的东西,实在是很新颖的说法。
她说自己待的地方很黑,还总是一个人,看上去十分脆弱。
陆思有些心疼她的境遇,但他现在自顾不暇。
“你知道怎么离开这里吗?我还有很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你又要走了吗?”
陆思抿了抿唇,撒了个谎。
“我会再来看你的。”
姑娘的表情不变,仍是很淡然,并没有丝毫的不舍或是难过,陆思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你只要闭上眼一直往前走,心里想着要去的地方,就能离开了。”
陆思没想到她真能告诉自己离开的办法,急忙道了声谢,匆匆转身而去。
“幽。”
姑娘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陆思的喜悦僵在脸上,他缓缓回头,看向不远处那个瘦削的影子。
“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吗?”她显得十分小心翼翼。
陆思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他甚至在心里不停地怀疑,姑娘口中的“幽”,是否是他想到的那个人。
姑娘牵起嘴角笑了笑,她笑的时候,给人的感觉如同日出。
“是我让你困扰了吗?如果你不喜欢我这样称呼你,你可以告诉我。”
陆思的眉头越皱越紧,他有些走神地回了一句“不是”,姑娘并不见得有多高兴,只是礼貌地冲他点了点头。
她整个人淡得像是一捧清水,不笑的时候,又有几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凉。
她让陆思想到了泠西泉的泉水,如她人这般的,清亮却冰冷的泉水。
他忽然想起那姑娘的眼,她说一个人孤单的时候,总会有东西从眼睛里跑出来。
那青合山上出现的灵泉,是否都是因悲伤而生的眼泪呢?
是这座山在哭泣吗?
陆思在姑娘的目光中再次转身离去,他闭着眼,脑海中浮现出泠西泉附近的景象,在不知道往前走了多久之后,脚下所踩的感觉变了,从平坦虚无变得凹凸不平,他睁开眼,眼前果然不再是那片刺眼的白,而是泠西泉边的石壁。
如此他便能肯定,方才遇见的一切并不是梦。
可那个姑娘究竟是谁呢?为什么他会一直梦到她呢?
陆思暂时还想不明白这些事,深吸了一口气,清晨的空气十分清新,那些飘在空中的微笑水滴顺着鼻腔进入他的身体,洗去了这一夜的沉重。
无论即将面对什么,他唯一能做的,都只是面对罢了。
咕噜早以不见踪影,他检查了自己身上的异样,明明掉入泉水中衣裳却仍然是干燥的,手臂被咕噜咬破的地方完好如初,他甚至要怀疑自己在这里遇见咕噜才是一个梦。
但泠西泉水静止了,水面如同一面破镜,白色的光从缝隙中露出。
他知道,一切都真实的发生过。
神仙也作妖 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