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情归
烨鸟留在史书上的恶名是真是假姽落不知道,但她不喜欢这只鸟很久了,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因为梵蓁。
她别开脸,“无论你用什么方法,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你要是真知道什么,也不可能还在这儿了。”带些戏谑的语气。
姽落怔了怔,她回头看时,赤曦已经站起来,正迎着初升的朝阳伸懒腰。
女子唇边噙了一抹浅笑,在霞光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灿烂。
姽落突然明白过来,赤曦压根没想从她嘴里套话,是在耍她呢。
“你一路向北,应该也发现了什么吧?”她虽然并不清楚梵蓁究竟想做什么,但她曾在墨姝口中听到过关于赵国的计划,很轻易就能猜到赤曦和陆尘心这次下山一定不简单。
赤曦歪头看她,眉目在光下显得有些模糊。
“梵蓁布了一局大棋,你我皆是棋子。”
“你知道她诱你下山是阴谋,却仍往北走?”
“我想救她。”
“你救她?”
在姽落的理解中,只有强者对弱者施以援手,何时轮到弱者去救强者了?
赤曦却并不解释,而是向她伸出手。
“走吧,他们或许等久了。”
他们,自然是山上的人,对于姽落来说,是陆逢机。
她没有搭赤曦的手,而是自己忍痛爬了起来。
赤曦瞥了一眼她脖子上的红痣,如同朱砂从笔尖滴落,浸在雪白的宣纸上。
*
两人回到煜明殿的时候,陆逢机和十七已经各自回去休息。
陆尘心独自在殿中查看自己不管事那些年里青合的事务记录,几次感叹陆逢机的辛苦。
当察觉到赤曦的气息时,他不自觉皱了皱眉,放下手中的书册,抬眼看去,两个姑娘像是从光中走出来。
“逢机的伤势不重,静养一月便好,正好青合派散了,他也不必再日日忧心。”
他这话属实是说给姽落听的。
赤曦用余光悄悄打量身边的人,见她失神,竟忍不住扬起嘴角,活像个盼着嫁女儿的老母亲。
赤曦拿走他手边的书册看了两眼,觉得没意思,又放下了。
“自己创的门派所没就没了,听你这语气,倒也不心疼?”
陆尘心看着她道,“我如今得到最想要的了,前事有个还算好的结局,并非坏事。”
话中之意,最想要的,自然是她。
赤曦埋下头低咳了两声,想告诉他,还有外人在呢。
姽落倒是很识趣,见他们俩这样,瞎子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正好她心里还牵挂着另一个人,匆匆向陆尘心和赤曦道别后,转身便离开了煜明殿,脚步带风,几乎要飞起来。
待姽落走远,陆尘心一挥衣袖,煜明殿的大门像是被一阵风吹合上,赤曦被吓了一跳。
大殿中暗下来。
“大白天的,关门做什么?”
陆尘心站起来,绕过桌子走到她身边。
赤曦被他那副严肃的模样吓得连连后退,陆尘心索性伸手抓住她的肩。
他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背,“你抖什么,我难道还能吃了你吗?”
大名鼎鼎的烨鸟在他手下发抖,只是想想便觉得好笑。
赤曦顾不上害臊,反倒连声音也抖起来,“没准真的能。”
陆尘心失笑。
“你可还记得离开去找姽落前答应过我什么?”
赤曦哑了口,她倒不是不记得了,而是意识到陆尘心在跟她算账,偏偏她还是理亏的那一个。
见她不说话,想要蒙混过去,陆尘心更加无奈。
“说好了姽落伤不了你,却还是拖着一身伤回来,我就不该信你。”
赤曦只得仗着他心疼,徐徐劝道,“事出紧急,我也是没办法,否则就不能帮逢机把媳妇儿好好带回来了,我保证,下次绝对不这样了,好不好?”
赤曦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有说服力,陆尘心却叹了口气。
“你把她打晕带回来也没什么的。”
赤曦:“...”
“那可是你弟妹。”
“你还是我...”
赤曦及时伸手捂住了陆尘心的嘴,这才没让他把那个词说出来。
看着那双有些受伤的眼睛,她松了手,转而环上陆尘心的腰,靠上他的胸膛。
“你还什么都没做呢,就急着占我这个伤员的便宜,我可是不答应的。”
*
姽落这段日子一直住在陆逢机曾经的房间里,因此青合的路她很熟,几乎是飞奔着找了过去。
可到了房门前,她却有些犹豫。
如今青合的困局解了,到了她要面对过去的时候,可她仍没有想清楚,陆逢机当真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吗?
她在门前徘徊了一阵子,最终还是推门走了进去。
毕竟来都来了,什么结果都没得到就逃跑,那可不是她的作风。
陆逢机躺在床上,身上盖着一层薄被,双手露在外面,额头尽是汗滴,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姽落小心翼翼地在床沿坐下,拿出手绢给他擦汗,动作仔细小心。
“我是怀着目的来青合的,是为了找你,又不是找你,所以我现在有些迷茫了,那些只存在于我脑海中的故事,究竟该不该拿出来困扰你呢?”
她攥紧了手绢,感觉胸前压了一块石头。
“梵蓁姐姐曾经提醒过我,转世之人已非从前那个人,寻找只是徒增忧虑,那时候我不信,但如今我信了。”
“你做青合派的弟子做的很开心,如果没有我,或许还会一直开心下去。”
她收回了手,像是突然想明白了什么。
“你是陆逢机,不是陆归心,我记得了。”
她缓缓起身,转身,踏出离开的第一步。
这已是她想要的结局了,尽管并不如意,可这是真实啊。
“姽落!”
她的脚步顿住,眼睛蓦地睁大,那一声急切的呼喊仿若幻觉。
但紧接着就有第二声响起。
“姽落!”
她难以置信地回头看去。
陆逢机并没有醒,但他的手却用力向前伸去,像是试图抓住什么。
他在做梦,梦里有她。
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灼烫了她的肌肤,也将她唤醒。
姽落仍有些发怔,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回走,回到床边。
她伸出手,手掌悬在陆逢机的脸的上空,她透过五指的缝隙去看那张脸,是全然陌生的,与记忆中那个人无半点相似。
可脑海中又浮现出那些陆逢机对她说过的话,他们又恍如一人。
她眨了眨眼睛,又有泪珠滚落。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你能给我一个答案吗?”
陆逢机缓缓放下伸向空中的手,他的神情平静下来,似乎是从梦魇中挣脱了。
“你没事就好。”只是梦话。
姽落破涕为笑,她难以言明心中的酸楚,却在这一刻真实地感受到,如果就这么离开,她会后悔。
“我答应过你,会在一切结束后向你讲述那个故事,就原谅我自私这一回吧。”
她轻轻将手掌覆上陆逢机的手,然后靠着床边坐在地上。
“无论你还记不记得,我永远都不会忘,因为你是照进我人生里的第一束光,没人会忘记光。”
*
姽落出生的时候,妖界的天空第一次出现了七彩霞光。
当全城人都在为她的出生而庆贺时,她的母亲,曾经的妖后,死在那张染血的床上。
于是那些七彩的霞光消失了,笼罩在她这个妖界小公主身上的成了一层血色。
没有母亲的照顾,父亲终日忙于朝政,姽落在姐姐姽音的拉扯下长大,化形。
年幼不懂事时,她会跑到父亲面前撒娇,只为要一个拥抱,会把别人讨好她的宝物送给大哥,只为求大哥陪自己玩一玩,又或是亲自把下人做好的食物端到二哥的宫殿去,只为与二哥一起吃顿饭。
她每每被拒绝,回到自己的宫殿里哭的撕心裂肺,第二次却仍不知难堪,硬着头皮去讨好自己那些所谓的亲人。
只有姽音会在她哭时抱抱她,安慰她,然后对她说,“父亲和哥哥们只是太忙了。”
忙什么呢?
父亲忙着巩固皇权,挑错处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处死或流放。
大哥忙着争权夺利,二哥忙着花天酒地,他们都盯着大明宫上的宝座,眼中唯剩贪婪,哪里还看得上区区血脉亲情。
不过这是姽落长大后才明白的东西。
年幼的她不懂人心叵测,以为只要自己足够优秀就可以得到父亲的青睐,兄长的宠爱,而当她展现出自己异于常人的天分时,平静的日子就被毁掉了。
当父亲抱起她,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说着“不愧是孤的女儿”时,她心里的欢欣从此再未出现过。
姽落如愿得到了父亲的重视,两位兄长在见到自己时也十分客气,但梦想中一家人幸福的样子并未出现,而是坠入了更深的深渊。
大哥设计使姽音远嫁狐族,因为她的幼稚,她永远失去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姐姐。
由于先辈的恩怨,三首金乌与狐族之间曾约定历代通婚,但此约废行已久,如今旧事重提,是大哥给她的警示,也是排除所有可能跟他抢妖王之位的人。
姽落哭着去求父亲,却只得到一句冷酷的质问。
“若姽音足够强大,便不会被他人安排了命运,如今为我族嫁往狐族和亲,不是抬举了她吗?”
从那一刻姽落终于明白,活在大明宫里的没有亲人,只有敌人。
若自己不争,就会被别人踩在脚下,那只脚的主人会是自己的兄长,也会是自己的父亲。
那天她惊恐地跑出大明宫,跑了很久,很远,直到双腿没了力气,她一个趔趄摔在地上,忍着痛回头看时,身后只有一片空旷。
从那之后,姽落彻底放弃了自己不切实际的幻想,她也终于看明白两位兄长的笑脸背后那可怕的刀刃。
权力,永远是割裂人与人之间最后那点联系的利刃。
姽音出嫁的那天,也是大哥迎娶狐族女子的日子。
姽落在深夜的大明宫中徘徊,如同一缕无依的幽灵,于是她遇上了另一个幽灵,穿着新娘的喜服逃出来的姑娘。
姑娘生的标志,姽落看得有些呆了。
“你是谁?”姑娘问她。
是你相公的妹妹,她下意识想这样答,可又觉得不好,改了口。
“我是姽落。”
姑娘眯了眯眼睛,唇角含笑,“你姐姐很不放心你,说你是个傻子,嘱托我多照顾,可我哪能照顾你一辈子,且我如今要走了,你得学会自己照顾自己才是,对不对?”
姑娘说了一长串话,姽落却只听进去两个字。
“你认识我姐姐?”
“见过一面,也算是认识吧。不过你不用担心,我那四哥长得好,性子也不错,不会欺负她的。”
姑娘看向身后,像是怕什么人追上来。
“我不能与你说了,再说便走不掉了。”
她要走,姽落拽住她一片衣角。
“你要去哪儿?”姽落心里很舍不得,她难得能找到一个愿意好好静下来与她说话的人。
“人界。”姑娘说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睛里有光。
“那是哪儿?”
“你连人界都不知道?”姑娘惊讶极了,仿佛不知道人界是很无知的一件事,“那可是个好地方,有日月升落,有美食美景,有浮世万千。”
“世上真有那样的地方?”
“你若不信,自己去看看便知。”
姑娘从姽落手中抽走自己的衣角,笑着道别。
她轻盈得像一缕风,姽落感觉自己的心狠狠跳了一下,她竟向往起那个被几个词勾勒出来的世界。
“你叫什么?若我去人界,便去寻你。”
姑娘回头一笑,“我叫容真,但你还是别寻我了,大千世界,若能遇上便是有缘,若遇不上,便遇不上吧。”
姑娘走了,大明宫中陷入混乱,姽落满心都是那抹红色的倩影,以及她口中描绘的人界。
姽落迟钝地意识到那姑娘就是自家大哥今晚的新娘子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容真和姽音是三首金乌与狐族交好的象征,如今容真跑了,两族关系又冷下去,姽音的日子也会不好过。
姽落抓过容真的衣角,身上留下了她的气息,因此当父亲和兄长站在她面前逼问时,她跳动的心重归平静。
她在水牢里待了半个月,双腿差点废掉,却坚称并未见过容真。
因为那姑娘是她见过最自由美好的东西,她舍不得毁掉。
神仙也作妖 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