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灭心
十几个肃王军的士兵在姽落鬼魅般的行动中轻易被解决。
她在已经死透了的王校尉身上翻了半天,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目标物——令牌。
对她来说,这场小小的闹剧本该就此结束,但当转过身时,她看见了赵秦。
赵秦仍然拄着半截长矛,愣愣地站在原处,正看着她。
她拿着令牌的手一紧,眉头轻轻蹙了起来。
赵秦与陆归心是很好的兄弟,她常与陆归心待在一起,自然也与赵秦相处得多,两人虽没有太多交往,但毕竟同生共死过,也能称一声兄弟。
姽落有一瞬的慌乱,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令牌硌得手心疼,她最终还是抬腿向着赵秦走去,想要解释。
但当她真的走近时,赵秦突然从震惊中找回些许神智,惊惶地向后退去。
他一边后退,一边失神地喊着“别杀我”,他的腿本就受了伤,退了几步便被陆归心绊倒摔在地上,在面对千军万马时尚无惧意的老兵,却在姽落面前涕泗横流。
姽落心里难受,停下了脚步。
“我不会杀你的。”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陆归心,眉头皱的更紧了,“只要你不把刚才看到的说出去,我会带你和陆归心安全离开这里,助你们建功立业。”
“妖!你是妖!休想骗我!”
赵秦的话本没有什么不对,可他眼中的恐惧和憎恶像一把刀狠狠戳在姽落的心窝。
姽落的唇抿成一条凌厉的线,如同一根绷紧的弦。
片刻之后,那抹线消失,她开口道,“没错,我是妖,且才杀了不少人,若你不想成为下一具尸体,最好乖乖地照我说的做。”
赵秦却根本不愿妥协,他挡在陆归心面前,大义凛然。
“亏得归心这么照顾你,你却骗他!我们自从军那一刻起,就是注定要倒在战场上的人,无需你这妖女救!”
陆归心从始至终一动不动,满身的血迹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姽落站的远,甚至无法用法力探到他的心跳。
她心里着急,便不打算继续与赵秦耗下去。
“既然你想死,就自己去死吧!”
她形如鬼魅,速度之快让赵秦这个已经重伤的人族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绕到赵秦身后,拽住了陆归心的一只手臂,触手的肌肤冰凉,她意外地发现自己心里也跟着一凉。
便是那出神的一瞬,赵秦捡起掉在手边的半截长矛向她刺去。
姽落从小在不择手段的打斗中成长,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反击,夺走武器的动作干脆潇洒,顿时形势立转,矛头对准了赵秦。
她没有想要刺出去的。
但她没想到赵秦会扑上来。
矛头刺穿皮肉的声音让她握着木制长杆的手一颤,立马松开,可已经晚了。
那半截长矛穿透了赵秦的腹部,赵秦扑倒在陆归心身上,他温热的血流出来,刚好落在陆归心的另一只手臂上。
姽落没想到会这样,有一瞬的失措。
但也只是一瞬罢了。
所有人都死了,没人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顺着陆归心的手腕滑到手掌,冰凉的像是一个死人,但她知道陆归心还没死,至少对她来说,还有救。
她带走了陆归心。
在那片只剩死尸的土地上,时间本该带走一切,但赵秦活了过来。
他靠一路乞讨到了咸阳城,过着有今日没明日的日子。
但那里很快陷入战乱,不久之后,主将的名字变成他曾经的战友,陆归心。
咸阳城破后,他被肃王军抓了壮丁,将靖王军围在风眠谷中时,他没想到自己会再次见到已是他噩梦的妖。
姽落成了肃王的座上宾,为肃王出谋划策,乃至行军布阵。
就在风眠谷将被攻破时,天雷降下,正披在姽落身上。
在漫天黑烟之中,周围皆是惊慌声,唯有他一人在人群中大笑。
天降雷罚,是那妖女的报应到了!
陆归心反攻之后,情势立刻逆转,肃王军被打散,赵秦也趁机逃了出去。
他一路装作难民,随靖王军回到咸阳城,打算与昔日的老友重聚。
他以王校尉残部之名拜访,但并未见到陆归心,而是直接被带到世子面前。
世子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并将他留在身边。
不久之后,陆归心离开咸阳城,再次踏上征程,赵秦没能见到他。
等陆归心打完仗回来时,他兴高采烈地准备了好酒要与当初的兄弟庆贺,却听说了陆归心要成亲的消息,而新娘正是姽落。
他摔了酒坛,怒发冲冠,要到将军府找陆归心,当面戳穿那妖女的面目,却被世子拦下。
他相信世子,正如当初的陆归心也相信世子。
世子不忍他二人的兄弟情谊受损,提出自己去劝说陆归心。
赵秦等啊等,最后却等来大婚的消息。
而他混在禁军里,更是亲眼见证了陆归心护着姽落。
陆归心护着妖,便不再是他的兄弟。
*
赵秦的讲述终止,姽落的眼泪仍在流,陆归心却停下脚步。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该上前,还是回头。
“她是妖,你还不明白吗?”赵秦的语调隐忍悲痛,“是她杀了王校尉,杀了我,杀了靖王。”
周围依然很安静,可人人看向姽落的眼中都是滔天的恨意,而看向他时,则闪烁着期待。
他们期望他做什么呢?
期望他亲自抓住姽落,然后在众目睽睽下处以极刑吗?
他觉得可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不久之前他看满目的红还是喜色,如今却都像是血,像是战场上那些怎么也无法让人忽视的恐惧。
姽落身上的嫁衣像是一片火,她站在火里,满手是血腥。
“姽落...”
他叫了她的名字,却又不知道想说什么,似乎只是单纯地想叫一叫她。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杀妖女!”紧接着整座府邸都沸腾起来,呼声震天。
“杀妖女!”
“杀妖女!”
在震天的喊声中,陆归心的头脑陷入一片混沌中,他像是魂魄离开了躯体,眼前的一切跟着模糊下去。
当第一个人冲破禁军的阻拦,从他身边跑过,手持木棍冲向姽落时,一滴眼泪从他脸上滚落,滚过火红的喜服,落在地砖上。
他忽然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落泪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人,第三个人,无数的人从他身边跑过,手持凶器,口中高喊着“杀妖女”,义正辞严。
他与姽落隔着人群对视,姽落的眼哭红了,她从未这般委屈过。
第一棍落在姽落身上的时候,陆归心跟着一哆嗦,仿佛那一棍也打在他身上,让他浑身上下都跟着疼。
紧接着是第二棍。
姽落不闪不躲,咬着下唇,倔强地看着他,仿佛是想向他证明什么。
当一个身穿铠甲的士兵高高举起自己的刀时,刀尖的锋芒闪过陆归心的眼,在那一刻,他忽然就不迷茫了。
他冲上前去,施展轻功踩在那些人的肩上,最后一把夺下那把即将砍向姽落的刀,落在了姽落面前。
他将姽落护在身后,将手中长刀的刀尖对准了那些人。
显然,他已经做了选择。
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免都带了失望,但他已经不在意了。
“不管你们怎么看她,她都是我的妻子,是人也好,是妖也罢,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任你们欺辱她!”
他另一只手与姽落交握,凌厉的目光扫过,鸦雀无声。
世子痛心道,“归心,你当真要护着这个妖吗?”
世子之心,陆归心已经明白得不能更明白了,他冷哼了一声,“我宁愿与妖同行,也不与小人同往。”
“那就别怪我们不顾往昔兄弟之情了。”
世子挥了挥手,禁军便立刻跟着围上来。
面对重重包围,陆归心只是抓紧了姽落的手。
刚才他松手了,但现在他不会,永远也不会了。
在禁军攻上前时,他后退了一步,退到姽落身边,低声嘱咐道,“姽落,我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妖,你有本事走,千万不要顾及我,该走就走,明白吗?”
姽落还没来得及说话,陆归心便将那把抢过来的刀塞到她手里,然后自己赤手空拳冲了上去。
赤手对长兵,也亏他干得出来!
姽落又急又气,但她自顾不暇。
有人缠住了陆归心,便有另一些人冲向她。
她自然不是吃素的,之前不还手是给陆归心面子,现在她可不会手下留情。
一场恶战就此打响,两个人对付上百人,即使铁打的人也会累啊。
陆归心渐渐体力不济,长戟在他身上留下数道深深浅浅的伤口,他却始终撑着没有倒下,是不能,也是不敢。
姽落拥有妖族天生的好体质也有些扛不住,她擦了擦额角的汗,体力消耗得越厉害,她越发觉自己的身体有问题。
当初被天雷砸的那一下是砸的实实在在的,她当场就晕死过去,一度陷入沉眠之中。
后来好不容易醒来,身体仍有不适,法力也莫名其妙消失了。
不过那时候她信任世子,又一心等陆归心回来,就没太当回事,想着早晚会好的。
可如今看来,她体内灵力空空,并不像因天雷所致,倒像是有什么在一直压制着她吸收天地灵气。
姽落越想越后怕,为了今天,世子原来早就开始布局,而她和陆归心现在被困在这里,若没有法力相助,即便是战神,也不可能活着走出去了。
她分神的功夫,一把剑从她背上划过,衣裳破开,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肌肤,以及细长的伤口。
刀在她手中转了个圈,刀尖朝向背后,轻轻一送,便飞向那持剑之人。
身后传来倒地声,姽落懒得回头看,一掌拍在冲上来的一人的肩上,动作利落地夺过那人手中的长剑。
“姑娘好功夫。”
姽落一怔,便见那些在她面前跃跃欲试的人纷纷退开,让开了一条道,而世子缓缓走来。
她一蹙眉,手下意识就伸了出去,长剑指向世子。
“我从前以为你是君子,没想到是个小人!”
世子倒不介意她说什么,仍然温润如玉,“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总归是走到今日,我一向羡慕姑娘的洒脱,陆兄的深情,今日此景实非我愿,可如今你恶妖之名坐实,陆兄也失人心,与其负隅顽抗下去,不如放弃吧。”
姽落冷哼了一声,“放弃什么?放弃我们自己的命吗?”
“弃了今世,可寻来生。”
姽落的眉目冷下去,“我不会让他死的,不仅如此,我还会送你去寻你的来生。”
世子却无谓一笑,“姑娘的功夫的确厉害,可就算再厉害,可挡十人,百人,还能挡千人吗?”
“你可别忘了,我是妖!”
“我当然不会忘,而且从来没有忘过,姑娘是否忘了,你自醒来,每日喝的药都是我在准备呢。”
姽落的心一沉,不用世子再说什么她也明白了,那药有问题。
世子知道她是聪明人,只是太容易相信别人。
“想好了吗?若只你一人死,陆兄毕竟是为我靖国立下累累功勋的大将军,他还能活。”
姽落握住剑柄的手缓缓用力,心中却有些动摇了。
若用她一命能换陆归心一命,似乎,并无不可。
“你是在骗我吗?”
世子摊开手,“我不值得你信任了吗?”
“就是我从前信错了你,所以我和他错过了那么多,以至走到今日。”
世子笑了笑,“我或许骗过他,但我从未骗过你。”
姽落仍不觉得他可信,但片刻之后,她松了手,剑咣当落在地上。
“好,我信你。”
世子微愕,她同意得太快,太轻易了,这就是她与陆归心之间的感情吗?
世子摆了摆手,两个禁军小心翼翼地上前押住姽落,她竟当真没有反抗。
“用我的命,换他的,希望你不会食言。”
她的目光像是认命了,世子难得有一瞬的怔愣。
禁军押着姽落从他身边走过时,他下意识扭头过去想说什么,对上的却是姽落锋利如刀的目光。
他意识到不对,但已经晚了。
姽落轻松摆脱两个禁军的桎梏,顺手抽出了世子腰间的佩剑,将剑锋靠在世子的脖子上,划出一条细长的血痕。
神仙也作妖 http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