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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团聚

    寂静的山林之中,女子被树藤缠住四肢,吊挂在半空。

    她闭着眼,神情还算平静,只是眉心微微蹙起,似是在梦中见到了不希望看见的东西。

    周围静得瘆人,只有树藤从枯草叶上划过的沙沙声偶尔响起,女子无声无息,静待死亡。

    时间一点点过去,本就不算亮堂的林子里也渐渐暗下去,变得伸手不见五指。

    树藤似乎并不喜欢黑夜的降临,沙沙声没再出现过,这片山林彻底沦为无声的死地。

    在万籁无声的死寂之中,缓缓出现一些绿色的光点。

    光点从半腐烂的枯草叶中冒出来,朝空中飞去,如同追寻自由的精灵。

    光点越来越多,从几个到千万个,点亮了正片山林。

    在飘渺而虚幻的绿光之中,一个相貌俊朗的年轻男子与拄拐杖的老者缓缓从林深处走来,最终在那被困住的姑娘附近停下。

    “上一次有人闯进来还是几千年前吧,我当世人都忘了这狐狩之地,没想到竟还有人不怕死。”

    年轻男子有些倨傲地看着半空中被困住的女子,目光中难掩厌恶。

    老者缓缓咳嗽了两声,然后看向周围被斩断的树藤。

    “来者是客,信初,你太冒犯了。”

    被唤作信初的男子嗤笑了一声,“老翁,你是老糊涂了,咱们是为何狼狈地蜗居在此地难道你忘了吗?依我看,从外面来的都不是什么好人,都该杀!”

    老翁见后辈的戾气如此之重,不由得叹了口气。

    “便是你这个性子,让我放不下心撒手啊。”

    “那你就好好活着,别让族中大权落到我手上,否则我一定带着大家打出去,让那些个杂种好看!”

    老翁又叹了口气,不再理会他。

    他拄着拐棍,慢悠悠地绕着半空中的女子走了一圈。

    荧荧绿光将女子的脸色映得像是走在三途河边的女鬼,老翁仔细看了看,看出她蛇妖真身。

    “此女天资优异,只是年岁尚小,又欠缺经验,往后或可成大事。”

    信初闻言,不免多看了那女子两眼。

    然而他就差翻两个白眼了。

    “我倒觉得她资质平平,根骨一般嘛。”

    老翁将手里的拐棍在地上敲了敲,四周便有树藤畏畏缩缩地跑出来环住女子的腰,有树藤帮忙承力,女子的手脚便会好受一些。

    “我早就听闻妖界有个能与众神仙匹敌的蛇妖,名叫梵蓁,这些年梵蓁身边总跟着一条汹蛇,若我没猜错,便是这姑娘了。”

    “梵蓁?”信初听过这名字,但九尾狐一族早已不在六界之中,能通过忘情林和沉心泽到达狐狩的流言少之又少,他这个从出声便被称作天才的少年自然不肯服气。

    “若真如此,要我来看那梵蓁也没有传闻中那么厉害嘛,否则教出来的人会这般弱?”

    老翁瞥了一眼少年,眼中尽是无可奈何。

    “忘情林忘情,沉心泽沉心,皆是困心之地,实与实力无关。这姑娘心结颇深,如今沉溺其中,不知是好是坏。”

    信初舔了舔下唇,忽然一笑,从地上捡起一片还算完整的枯叶,射了出去。

    老翁来不及阻止,那枯叶便从女子手臂旁飞过,似刀刃般划破衣衫和肌肤,留下一道不浅的血痕。

    “信初!”老者忿忿地用拐杖笃地,好生无奈。

    信初却全然不知错,甚至扬了扬下巴,十分骄傲似的。

    “这道伤口或许能提醒她所处皆是幻境,然后醒过来,也有可能让她陷得更深,一切全凭造化。”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老翁,“咱们打个赌如何,若她醒了,便算我输,若她陷在幻境中出不来,便算我赢。”

    老翁气呼呼道,“你又想在我这儿讹什么?”

    信初嘿嘿一笑,“打赌的事儿,怎么能算是讹呢。若我赢了,我想出去看一看。”

    “不行!”老翁斩钉截铁,一点犹豫都没有,“族中规矩,我族中人不可踏离忘情林半步,否则逐出族内,永不得归!”

    老翁铁面无私,信初却看不过,心里骂他是倔老头。

    “你听我说完行不行,若我输了,这辈子都不再提出去的事儿,我就老老实实地待在狐狩,继承你的衣钵。”

    老翁浑浊的老眼一亮,他有些动心了。

    信初是九尾狐族中万年难遇的天才,是先祖神兽九尾死后唯一一个可能成为第二个九尾的后生。

    老翁一心把他培养出来,好带领九尾狐族重迎辉煌,可他玩心太重,不好好修习不说,还总向往着外面的世界,常常做出违反族规的事,让老翁头疼的不行。

    若这姑娘的生死能定下信初的心,让他安安分分地接下责任,倒也是件好事。

    老翁抬头看了一眼沉睡中的姑娘,她的执念太深,要想舍弃太难,得想个法子让她认清现实。

    “老翁,你到底答不答应?”信初等的有些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老翁叹了口气,无奈道,“既然你肯以此作赌注,便随了你吧,只是若这姑娘醒来,你可千万别耍赖不认账。”

    信初连连摆手,“不会不会,我这个人最一言九鼎了。”

    他眉开眼笑,如今看着那姑娘也顺眼了不少。

    虽然他没有老翁那般牢靠的本事,能清清楚楚地窥见这姑娘的梦境,但天才之名可不是白白扣在脑袋上的,哪怕只是隐约之间,他也能断定,这姑娘绝不会再醒来了!

    *

    墨姝以真身冲破藤球后,看见了另一个世界。

    巨蛇之身从空中跌落,落进一个温柔的臂弯里。

    她怔了怔,然后便看见一张极大的脸,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墨姝委实被吓了一跳,在她的记忆之中,还没见过能将自己的真身当小蛇抱着的人。

    可等她反应了一会儿便发现不对劲来,她变不回人身了。

    她惊惶失措,缠上姑娘的手腕,又从宽大的袖子里钻进去,沿着细白的胳膊蜿蜒。

    姑娘咯咯直笑,墨姝更懵了,她还从未见过这么不怕蛇的人族姑娘。

    “娘亲,你回来啦!”

    墨姝突然感到一阵颠簸,原是那姑娘的手臂在摆动,似在跑。

    她不敢乱动了,缠在姑娘的小臂上,战战兢兢。

    惊慌之余,她莫名觉得姑娘的声音耳熟。

    “娘亲,今日累吗?我在城外的荒地上找到好些野菜,等爹爹回来咱们就能一起吃了。”

    姑娘的语气中透着兴奋,还有几分刻意的讨好,求夸奖似的。

    墨姝听着,心里莫名就有些酸楚冒出来,她把脑袋软趴趴地搭在姑娘的手臂上,奈何压根没有眼泪。

    另一个稍成熟的女声响起,很近,似乎就在面前。

    “贞儿好样的,你爹爹被同僚拽着要去喝酒呢,我跟他说了,女儿们还在家里等着,谅他也不敢去。”

    “他要是去了酒馆,我便去把他拽回来,外面的酒哪有家里的酒好喝,爹爹总跟着那些叔叔伯伯喝酒,都要学坏了。”姑娘撅起嘴,显出几分娇俏。

    女子爽朗一笑,拍了拍姑娘的手臂,“哈哈哈,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她这一拍,便把藏在姑娘袖子里的墨姝拍了出来,掉在地上。

    墨姝心道糟了,立马就要逃,却还是被女子抓住尾巴,拎在了半空。

    一人一蛇对视,墨姝心道自己好歹也是妖界的大人物,如今虽然落难,怎么也不能让两个人欺负了去,立刻凶巴巴地露出自己的獠牙,要让这两个人知道自己的厉害。

    谁知道她刚把尖尖的牙露出来,女子便笑了。

    “半日不见,定是想我了吧,和姐姐出门玩开心吗,等你化形,我便带你上军营玩去。”

    这句话信息量极大,听的墨姝的脑子晕晕乎乎的,也顾不上逞凶这件事了。

    她听见此前接住自己的小姑娘接了话茬。

    “娘亲你这可是偏心了,自我化形已有好几年,可没提过要带我去军营玩,这样厚此薄彼可不对。”

    “好啦好啦,到时候你们俩都去,好不好?不过下次别让你妹妹藏在袖子里,万一我手下每个分寸,给她拍死了怎么办。”

    “是她自己从树上掉下来,我好心接住她,她便往我袖子里钻,我有什么办法。”

    “这么看来,姝儿很黏你这个姐姐啊,见到我却要逃,你看看,是姝儿先厚此薄彼的。”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进了屋,互相拌嘴,谁也不让着谁,看着倒不像母女,而像姐妹。

    墨姝被人拎着尾巴走了一路,脑袋更晕乎了,等她被放在一张破旧的方木桌上,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盘起来,打量着周围。

    这是一间不算华美的屋子,只是收拾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干净清爽,让身处其中的人感到分外亲切。

    就像,家。

    “家”这个字从墨姝脑子里冒出来的时候,她就像心上中了一箭,顿时呼吸一滞。

    对她而言,这实在是个太陌生的词。

    可看着这间屋子,前前后后忙活打闹的母女二人,这恍若梦中的情景又让她既感动又难过的想哭。

    才比木方桌高出半个脑袋的小姑娘踮起脚将手中的盘子推到桌子中央,一身红衣英姿飒爽的女子一手拿一个碗,中间还夹了个盘子走上来。

    墨姝好奇地凑上去看,发现菜色十分简单,但坐在桌旁的两个人却兴致勃勃,跃跃欲试。

    这些人对自己没有恶意,墨姝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她仗着自己是蛇身,大大方方地打量起那两个人来,然后心酸的感觉就没消失过。

    面前的女子她不久前才在湖城的幻境中见过,正是她早逝的母亲凤炽。

    只是幻境中的凤炽拼杀已久,满面倦容,后又被万箭阵所伤,血肉模糊,因此她没能第一眼就认出来,这如阳光般炽烈的女子便是自己的母亲。

    而那接住她的小姑娘,正是小时候的贞娘。

    自儿时与贞娘分开,她便渐渐忘记自己这位姐姐的模样,直到多年之后在鬼哭林中重逢,她认识了一个新的贞娘,也彻底将从前的贞娘抛开。

    但如今无论是母亲还是姐姐,都还是她们生命中最美好的模样。

    是墨姝最陌生的,也是最渴望的。

    若她是人身,大概早已泪流满面,但她被困在蛇身里,半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小贞娘见妹妹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嘴里的饭菜怎么都咽不下去。

    她咬了咬筷子,然后看向凤炽,“娘亲,妹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想吃饭吧?”

    凤炽看了墨姝一眼,拿筷子的另一头逗她。

    “贞儿,蛇哪吃饭啊,我看你这妖当的越来越回去了。”凤炽放下筷子,从怀里掏出两枚小小的蛇果放在手心上,伸向墨姝,“姝儿,来吃这个。”

    墨姝早过了被蛇果诱惑的年纪,可看着承载蛇果的那只白皙漂亮的手,以及手上的伤疤和茧子,她忍不住就把脑袋伸了过去。

    咽下一枚蛇果,微苦,发涩,墨姝却觉得自己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我也要!”

    小贞娘突然撑着桌面跳起来,眼疾手快地从凤炽手心里拿走了剩下的那枚蛇果丢进嘴里,然后五官就皱在了一起。

    “好苦!”

    凤炽哈哈大笑,显然是故意的恶作剧。

    苦出了泪花儿的小贞娘瞪着她,目光幽怨,但又不敢出声。

    这时外面传来一个爽朗的男声,乍一听还以为是谁家少年。

    “是谁惹咱们家贞儿不高兴了呀,看那眼睛瞪的,都快掉出眼眶啦。”

    小贞娘跳下凳子,忽地朝着屋子外跑去。

    墨姝心急地想追上去,却忘了自己还在高高的木桌上,腾空那一瞬,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好在又一次被凤炽抓住了尾巴,吊在半空。

    “哎呀呀,都是我生下来的姑娘,可怎么都亲爹不亲娘呢?我可要伤心了。”

    她如此说着,脸上却笑得灿烂,半点“伤心”也无。

    墨姝抬起脑袋,就见小贞娘迈着短腿扑进一个怀抱里。

    那人逆光而来,身后是万丈光芒,墨姝看不清他的脸。

    直到他蹲下来抱住小贞娘安慰,墨姝终于看清。

    那是她的父亲,妖界有名的小将军秦然。

    一家人,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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